【15】 夜 奔
淑蘭拿定主意要去尋夫。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她要親自確認一直疼惜護佑她的丈夫沒了!她一定要找到志廉被埋的地方,要再看他一眼,她要把他帶回來,不讓他一個人埋骨他鄉。
她還要討回個公道,志廉沒了,公家得給淑蘭一個說法和安置,否則她們孤兒寡母以後怎麼活!這些年志廉養活著一家人,雖然緊缺但能生活,如今他一走,一家人的生活沒有一點來源,三個張嘴吃飯的女兒是要餓死的!志廉是因公殉職的,公家得給她個交代,不能丟下他沒有生活來源的妻女不管。撫恤金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要給她安置一個活干,能讓她把三個孩子養活就好。
在天昏地暗神魂不清的那些天,她在夢裡和他把事情問了一個遍,把他們在一起的日子也想了個遍。二十年的日子一晃而過了,如今他一聲不吭的扔下她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去了,他也沒有想到,他也一萬個不舍,捨不得孩子更捨不得她……可是沒有辦法,他拗不過老天爺。他走的一定非常不安心,托給她的夢裡都是不放心又不放心,每次都是滿眼的淚……夢裡她問他疼不疼、是不是很難受,他不說話只是拉著她的手流著眼淚……反反覆復同樣的情景醒過來——空空的冰涼。
沒有他的日子怎麼能過得下去!可是沒有他的日子她又必須替他過下去,帶著他的信念,帶著他的希望,帶著他對孩子的愛和責任。
三個女兒還那麼小,他一定希望她把他們養大成人,他也一定希望她堅強的好好活著,他流淚就是對她放心不下,她不該讓他走的不安心,她要讓他在地下放心的安睡……淑蘭在另一個空間里與志廉對話,不舍、哭泣、怨懟……直到那天早上。
她知道,從今往後,她的命不是她一個人的,是很多人的,是志廉的,更是未成年的三個女兒的,從此以後,她自己已經沒有了或者有也只能是那麼一點點,她要把自己像一條河流一樣分成一條又一條的細支流,她的血脈她的精神她的意志都要一點一點分流給她們。她要像一條河流一樣,要有足夠的能量去供養她們活著並長大成人。
不論接下來該如何活,首先她要去找他!
眼淚已經流幹了,剩下的只有決絕。
沒告訴任何人,拿定的主意不想讓任何人勸阻。
決定要進沙漠,淑蘭開始不動聲色的做準備,幾經輾轉打聽來志廉出事礦井的地名和路線,又從公公那裡要來了出事時發過來的電報,小心的用塑料布包起來把志廉的一張照片也包在裡面,縫在貼身的背心裡。
摘下樹上快熟的梨子,裝好一袋子小米,烙了幾十張大餅,蒸好的月餅已晒乾;孩子喝的退燒、感冒、拉肚子的藥片分別用小紙袋包起來裝到藥瓶里,一大包火柴用塑料布一層又一層的包起來,小刀、剪刀、針線等物件都裝在鋁盒裡;值錢的首飾也和所有的錢用兩塊手絹抱起來,都縫在貼身的夾襖里;被褥、衣服、鞋子、雨披都捆紮好;一口最輕便的小鋁鍋、一把銅壺、兩個洋瓷碗、小勺筷子都歸置整齊。
不到半月一切都準備到位,只欠一頭趕路馱東西的驢子。
淑蘭決定帶三個孩子離開前,已經想了很多出行的辦法,三個孩子太小,走不了太多的路,得有個牲畜馱著,最好是性子溫和的驢,雖然力氣小腿腳慢,但是聽話能牽住,要是烈性的馬駒可是拉不住的。
她叫來娉綾「娉子,媽現在有一件事需要你來辦,只有你才能辦成。」
「什麼任務?」娉綾看到媽媽那麼認真慎重的表情立刻充滿期待,還有一點點緊張。
「媽媽交給你個任務,你一定要辦好。明天晚上你偷偷到隊里的牲口圈裡,把咱家以前拉東西的那頭驢悄悄拉出來,就是最聽你話的那頭灰白色的驢子!要悄悄拉出來,千萬不能出聲響——明天咱們要出門去找你爹,沒有驢咱們走不到。記住千萬不能出生聲響,也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誰也不能告訴,兩個小妹也不能說!」淑蘭再三叮嚀。
娉綾一聽是這麼重要的任務,小心臟緊張的咚咚直跳,自從爹爹出事後,小娉綾似乎一下子長大了。大姐二姐叮囑她要好好看著媽媽並且要幫媽媽照顧兩個妹妹,她一定要擔起這個責任。娉綾很小心很堅決的答應了媽媽。第二天一整天心裡都惦記並籌劃這事,一天都在觀察著那頭驢子的動向,心想可千萬別被什麼人借走用不還回來。
淑蘭早早的把所有東西都用麻袋裝起來,下午早早的吃了飯,只等著夜深人靜牽出驢子出發。娉綾緊張的一眼不合,直到村裡所有的燈都熄了,連狗叫的聲音也沒了,村莊淹沒在整個靜寂的月色中,淑蘭才悄悄的鎖上門背上被子、包裹等一應東西,讓秀綾拉著小妹的手緊緊跟在身邊出了家門。到了牲畜圈旁邊,淑蘭讓秀綾帶妹妹等在稍微遠一點的地方,叮囑她們一定不要出聲,安靜的等著,媽媽和姐姐很快就會回來。她和娉綾去牽驢子,兩個孩子迷迷登登的站著,不知道媽媽和姐姐要做什麼。
娉綾悄悄打開圈門溜進去,從挎包里拿出一把玉米放到驢嘴邊,驢子就打了個響鼻吃了起來,娉綾抓住機會把準備好的繩子套在了驢脖子上,一邊摸著她的脖子一邊手裡抓著玉米啞著聲音啾啾的叫著把驢子往門外牽,淑蘭連忙拉開圈門等娉綾一出去趕快又把門關好。
夜很安靜,那時人們睡得都早,日落而息,誰家也不會費著油燈熬夜。左右聽不到一點聲音,淑蘭和娉綾提著心緊張的牽著驢子快走,不敢耽擱半步。
悄聲叫綉綾的名字,叫了兩聲綉綾才嚶嚶的答應,月影下兩個孩子嚇的戰戰兢兢,又不敢出聲,只撇著嘴在嗓子里嗚咽。
淑蘭立刻把東西馱上驢背叫娉綾牽著驢快走,自己背上轉轉又一手拉著秀綾,悄無聲息的拍打著驢屁股,趁著淡淡的月光一路跌跌絆絆小跑著向村外走去。小小的娉綾也是個孩子,可是已經顧不上那麼多,剛剛的偉大壯舉此刻變成了深深的緊張和恐懼,她感覺自己的小心臟快要蹦出嗓子眼了,堵的她呼吸都不順暢,一口接不上一口,聲音大的震的自己耳朵轟隆隆響……千萬別讓人發現,千萬別讓人發現,千萬別讓人發現……心裡不停默念,腳下緊著倒騰,不時輕輕拍打驢子的屁股——要趕快跑啊,趕快跑,快跑!!
一口氣走出幾里地,確信離開村子了,滿頭大汗的淑蘭才叫了聲「娉子停下歇歇吧!」秀綾早已經走不動了,淑蘭就拉著手走一會兒再抱一會兒,轉轉被背帶結實的綁在身上,此刻早已進入夢鄉。停下的瞬間就地跌坐在地上,親親綉綾的小臉蛋,把她放到一邊,又拉過娉綾摟在懷裡,抹了抹女兒頭上的汗水「我人兒累壞了吧,你真厲害,幫了媽媽大忙……」月色里除了熟睡的轉轉,剩下母女三人滿身大汗的癱坐在地上,六歲的秀綾半夢半醒嚶嚶哭泣。
不敢歇太久,要趁夜走到不被認出的安全地方才行,秀綾已困得走不了路,淑蘭取下背帶把她和轉轉綁在驢背上,兩側用被子掖著,然後一手牽著驢一手拉著娉綾。天漸漸發白時,她們已經走過幾個村子,走出八九里地。
淑蘭才鬆了一口氣,把驢栓在了樹上,拉著娉綾坐在玉米桿兒上歇歇腳,娉綾一聲不響的趴在媽媽懷裡,立刻就呼呼的睡著了。此刻淑蘭摟著懷裡的,看著驢背上的,看著發白的天,聽著偶爾風吹玉米桿刷刷的聲音和不知草叢裡突然什麼動了一下,心裡才開始有一些害怕,身上冷的厲害,毛孔一片一片的收縮……緊緊摟著娉綾不停的四下環顧,毫無困意。
東方一點一點亮了起來,暖黃色——橙色——紅紫色,太陽的光芒逐漸鮮艷,最後紅彤彤的跳上了草尖爬上了玉米桿,攜帶著一絲微微的涼氣照在淑蘭和驢背上的孩子和行李上,泛著一層金黃色的光芒,一條並不寬的小路掩映在兩側成熟待收割或已經收割完的莊稼和莊稼地之間,延伸到遠處就是一條細細的線,最後就只看到一望無際的莊稼地。清晨的空氣有一點點濕潤,吸到鼻腔里很舒服,四周很靜,偶爾有早起覓食的一兩隻鳥兒在田地間撲稜稜低飛跳躍。
現在正是收玉米和土豆的時候,成熟早的已經入倉,還有一些長在地里。她們正坐在一塊玉米地旁,淑蘭叫醒娉綾,把她放在玉米桿上趴著,抱了一抱玉米桿餵驢,然後把兩個女兒從驢背上抱下來。兩個丫頭迷迷糊糊的站到地上,看著陌生的土地和刺眼的陽光不知身在何處,直到媽媽遞上烙餅才露出笑臉。
娉綾卻突然叫了一聲跌坐在地上,淑蘭嚇得忙跑過去問怎麼了?就看到娉綾已經把鞋子脫掉,腳上黏糊糊的粘著血,肉嘟嘟的小腳丫上兩個大血泡,都已經磨爛了……一把將娉綾攬在懷裡心疼的眼淚直流,「我可憐的孩子,受了多大的罪啊,一晚上就顧得趕路,媽媽就忘了我的娉子還這麼小走不動路呀,讓媽……心疼死了!」一邊流著淚一邊找出乾淨的布條給女兒包腳,娉綾疼的眼淚直流,秀綾忙過來遞給姐姐一塊餅「三姐,你吃餅就不疼了!」包好娉綾的腳,淑蘭讓她和秀綾都坐在驢背上,把轉轉綁在背上,咽著眼淚繼續趕路。
離開了村子,就不再怕被人發現了。娉綾的腳破了走不了路,淑蘭在下一個小鎮里找大夫給娉綾上了葯,也順便備了一瓶治療傷口的藥水、兩瓶白藥粉和消炎止痛的葯。這一路走下去,腳上的傷是免不了的,又和大夫要了一些舊紗布,用開水洗的燙了,晾乾裝上。修整了兩天,娉綾腳上的傷好了,才繼續趕路。
一路走著,碰到沒收的土豆和玉米,她們就一路挖一路撿,裝在袋子里備著進沙漠時吃。碰到村子時淑蘭就去找人家借住一晚,看一個女人帶著三個孩子不容易,大多都會留宿一晚,實在沒條件的就住兩房或放糧草的房子,抱一抱麥秸稈躺在裡面,也很舒服。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有個地方遮風擋雨就是萬分感謝了,遇上好心的人家還會給她們吃一頓熱熱乎乎的飯,這一路包袱里的食物吃得不多,淑蘭就在休息的時候放在太陽地兒晒乾,這樣分量變輕還不怕長毛變質。
一路走一路問,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人煙漸漸稀少,淑蘭知道距離沙漠越來越近了。
再進入一個村子時已經能看到沙漠了。聽說淑蘭要進沙漠腹地,村民大驚:進去的人,沒有幾個能活著回來,莫說你一個女人還帶著這三個這麼小的孩子,就是身強力壯的大男人,也是常常有去無回,我們住在這裡,這些事聽得不是一回兩回,你還是乖乖帶上娃兒回去吧,你這樣進沙漠就是去送命!!
淑蘭很堅決,不為所動。
休息了一晚,問了一些進沙漠需要注意的事項和遇到危險的應對方法,那個曾經被呵護嬌慣的謝家大小姐,牽上驢,背上幾個水壺,帶著三個年幼女兒,母女一行四人,就這樣果決的,一步一步走向荒蕪莫測的沙漠。
美麗而堅強的淑蘭,年輕而無知無畏的淑蘭,為了尋夫,毅然決然的走向沙漠。她不知道,迎接她們的是未知和死亡的危險,她不知道,平日不起眼的沙漠,正長著大口,等待著她們一步一步走入它的腹地,她不知道這一去,所經歷的是九死一生,更是生離開和死別。
人有時候的意念和行為,是沒有道理可言的,似乎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這個力量會讓人無懼危險,忘卻膽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