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此心安處是吾鄉
暮雲棧道的名字聽著詩意,但走起來卻一點也不詩意,曉看天色暮看雲,淅瀝瀝深秋的天氣,看不見天色也看不見雲,山壁上是潮濕的,別的地方都被雲霧覆蓋,唯獨棧道下的深淵看不見一絲的霧,黑漆漆的深淵看不見低,還颼颼冒著寒氣,就像有人故意把這裡的霧驅散,露出這麼一張深淵巨口,時不時還發出風嘯之聲,像有人在哭泣,非要把走棧道的人嚇出一聲冷汗,過了棧道恨不得趴在地上跪謝列祖列宗保佑才能撿回這條小命。
這種地形似乎對封玲瓏一行人並不算困難,湘西大山中,比這更難走的路都有,一根繩索綁在腰上下懸崖去採藥是常事,但季江南走起來就不那麼順暢了,與若水棧道一樣,暮雲棧道也已經年久失修,有的地方木板斷裂,還不得不留心腳下,不得不和腳下的深淵巨口打招呼。
季江南正走得小心,突然一隻手伸過來拉住他的右手,白皙的手背,小卻溫暖,季江南有些吃驚的抬頭,封玲瓏背貼山壁,側臉看向前方,輕聲說道:「別低頭,跟著我走,有斷裂的地方我告訴你。」
封玲瓏的眼神認真專註,並不覺得自己所為有何不妥。
封玲瓏牽著季江南走過一截,前方斷裂的地方更多,所幸修棧道在山壁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向內凹陷的休息壁洞,暮雲棧道很長,修棧道的工人也需要休息,棧道修好之後,這些壁洞也給了路人一個鬆口氣的時間。
短暫的休息之後,封玲瓏準備帶頭走上棧道,這個壁洞不大,稍作休息就要繼續走,她需要給後面的人留出休息的時間。
才走出一步,一隻手攔住了她,季江南率先走上棧道,笑道:「我是男人,沒理由讓你在前面冒險。」
「可是……」封玲瓏剛想說什麼,又自己截住了話題,笑著點頭,「好。」
走上棧道,季江南牽住封玲瓏的手,輕聲說道:「跟著我,別低頭,有危險我會提醒你。」
似乎是某種默契,季江南牽起封玲瓏的時候極為自然,並沒有什麼不好意思,而封玲瓏也順從的由他牽著,她能看見他發白的臉色和專註的眼神,季江南不時的提醒她注意腳下,即便他緊繃的後背已經暴露了他的緊張,但牽著封玲瓏的手一直沒有鬆開過。
封玲瓏低下頭,嘴角彎起一個弧度,收斂起內心小小的歡喜,耳邊風嘯猿鳴,明明是閻王殿前走一遭,她卻覺得風也悅耳,雨也溫柔,大抵就想這麼長長久久的走下去。
走過暮雲棧道的時候,季江南覺得他的後背都已經濕了,走在平地上還覺得心有餘悸,兀自回不過神來,暮雲棧道的盡頭,是一塊極為寬闊的平地,平地上荒草茫茫,草長到齊腰高,平地下又是萬丈深淵,這裡是玉華山前五峰最高的地方,站在這裡極目遠眺,山隱在雲霧中,雲霧在山間縹緲來回,腳下又是一條峽谷,長滿梧桐與銀杏,深秋,梧桐半樹枯黃,銀杏卻已經滿樹金黃,落了一地的銀杏樹葉,在峽谷間鋪成一條金黃的道路,雲霧縹緲之間,如入神仙之境。
山道雖難走,但登高得見此景,也算值得了。
這時季江南才發覺他居然一直牽著封玲瓏的手走了好長一段路,封玲瓏就站在他身邊,任由他牽著,看著滿山秋景,眼睛亮晶晶的,嘴角掛著笑,側臉的輪廓明凈而安寧。
季江南胸口突然湧上一股說不明的感覺,明知道很失禮,但握著的手卻不願意鬆開,這與面對李疏桐不同,他對李疏桐,更像是一種同類之間的憐惜,談不上愛慕,只是像是抱團取暖一般像汲取一絲溫暖,所以當他在得知他所憐惜甚至有些心疼的李疏桐不過是一個根據他同年經歷心境在恰到好處的時候虛構出來的一個假象時,他是憤怒而悲傷的,李疏桐的欺騙,他自以為是的憐惜,讓他原本就存在的心魔一再加深。
他在李疏桐面前,其實從未放下過戒心,他與李疏桐,從一開始,就沒有過相互的信任,一邊試探防備,一邊互相取暖。他不信李疏桐,如李疏桐也不信他。
而封玲瓏就這麼安安靜靜的站在他身邊,卻能清楚的感覺到她的信任,就像她把自己的手交給他,放心的由他牽著走過萬丈深淵,這給季江南造成了一種朦朧的錯覺,一種只要他願意,她就會一直站在他身邊的感覺。
心底那絲孤獨的陰霾悄無聲息的開始減少,在季江南無意識之間,那股已經強到快要影響他神智的心魔在逐漸消弭,一直卡在丹心一劫久久不動的屏障終於開始解封,清氣入喉,走四肢五骸,一時神清氣爽。
丹心,二劫。
封玲瓏目露驚訝,又眉眼彎彎的笑了起來,有些俏皮的眨了眨眼:「突破了?恭喜哦。」
她這幅仰著下巴的模樣委實像只撒嬌的小貓,季江南還是很想摸摸她的頭,事實上他也這麼做了。
封玲瓏臉上浮現一絲紅暈,低下頭垂首站在季江南身前,秋風吹來秋雨涼,不見晚妝飛頰長。
秋雨淅瀝,荒草深處,二人牽手對立,少女羞怯的微垂著頭,披著蓑衣的少年輕揉著她的頭,又像是要擁少女入懷,身側是一片雲霧縹緲的秋景,寧靜美好得像一副畫卷。
季江南微微閉上眼睛,他好像明白了。
為何他總會在不經意想起她,為何旁人一開她的玩笑他就急,為何總是避開她的目光,又為何總是情不自禁的想靠近她,為何察覺到她有危險就立即回頭。白雪皚皚的江州城外土地廟內鬥笠下清澈的雙眼,聽濤鄔月夜下手持短笛款款走來的明媚笑顏,以及,她牽著他走過棧道的專註眼神。
其實他一直記得她,記得這個揚言要把他搶回苗寨的少女。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此行安處是吾鄉。
荒草從的後方,花奴和阿雙一左一右奮力擰著林卓的胳膊,林卓嘴裡被塞了一團布,胳膊都快被兩位姑奶奶擰斷了。
兩個少女躲在草叢後方,目不轉睛的盯著不遠處的兩人,看著兩道身影逐漸相擁在一起,兩人興奮的互相擊了個掌,花奴擰著林卓胳膊的力道更大了一些,並威脅道:「你要敢現在跑出去或者發出聲音的話,我一定放芙蕖蟻把你叮成球!一路踢著你回湘西!」
林卓眼淚花都快出來了,才出棧道不久就被兩人合力按到,嘴巴里被塞了一團布臉懟在泥土裡,一左一右擰住他的胳膊,他什麼都沒看到,可兩人這架勢像是要把他的胳膊擰斷,他倒是想跑啊,問題是現在頭抬不起來,要怎麼跑?
身後的幾人蹲得遠遠的,看著胳膊彆扭曲成一個詭異弧度的林卓紛紛咽了口唾沫,決定還是不要為他情了,蹲著就好,這兩位姑奶奶可是教主身邊的人,就算真的把林卓叮成球踢著回湘西也是有可能的,惹不起惹不起。
阿雙沒有花奴那麼暴力,乾脆的把林卓的胳膊卸了,花奴瞪大眼睛,這麼絕好的辦法,她怎麼就想不出來呢?當即乾脆利落的卸了林卓的另一條胳膊。
被卸了兩條胳膊的林卓趴在地上徹底不想站起來了,他也不想知道聖女和那個漢人小白臉在幹什麼了,他現在只想安安靜靜的趴在這裡,別讓其他人看見自己被掰得掉眼淚花。
後方的幾人依舊默默的蹲著。
花奴和阿雙並排蹲在一起,偷偷默默的從草叢裡往外看,雙手捧臉,笑得像兩朵太陽花。
啊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