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祝福
“是他將她們倆在醫院的消息告訴我的。”
宋杞在這裏頓了頓，回想當時的情形，現在仍有些晃神。
他低頭喝了口茶，再開口已是平常的語氣
“我找遍了我能想到你們可能會去的每個角落，都沒有找到你們，當吳鳴說你們在醫院裏時，我就趕了過去，可我隻見到芯澄和唐棠。”
宋杞抬頭往對麵看了一眼，商萱目光自然落在桌沿一角，是同樣陷入回憶的神情。
隻不過，這神情裏若有情緒的話，宋杞的大抵是傷痛，而商萱的，則是木然。
“我到醫院的時候，芯澄還在昏迷中，唐棠在裏，我問了能問的所有人，都沒有人見過你。護士說芯澄在喊救什麽人，我知道她說的是你，可醫院都不知道你們發生事故的地點在哪兒，他們隻告訴我她倆在一段山路上攔了醫院的車子，我沒辦法讓警方幫忙，隻好找了幾個同學一起上山找，當天很晚才找到你們車子發生側翻的位置，但那裏隻剩下車子殘骸，哪裏還有你的蹤跡……”
宋杞說到這裏，似乎有些困難地停了下來，回憶那段找不到商萱的日子，盡管眼下她好端端坐在他麵前，仍然很難將心底那份驚恐抹去，驚恐的底色是痛不欲生，他已經想不起來自己那時候是怎麽熬過來的了。
“原來，真的是我誤會她了。”
商萱握著水杯的手指失了力氣一般，在桌上垂落下來。
宋杞看著那隻纖細瘦弱的手，很想上前握住它，告訴它不要緊，什麽都不要緊。
但他到底忍下來，什麽都沒有做。
“中午我給芯澄打過電話。”
宋杞見商萱視線看過來，道“她對我說，如果你問起之前的事，讓我不要替她說情，我說我會照實說。阿萱，你們之間，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當時車子翻到山下時，三個人都受了傷，唐棠傷得最重，手機都壞了，沒辦法求援，季芯澄就帶著唐棠先出去，我在原地等。但我等了很久，都沒有人來，那天晚上又下了很大的雨，我以為我活不到天亮，也不知道怎麽挺過來的，第二天天大亮了，我還活著，一位路過的好心人意外發現，救了我，那位好心人現在是我朋友，我很感激他。”
她說完，抬起頭看著宋杞，雖已雲淡風輕，到底是刻骨銘心的經曆，目中仍有波瀾未平。
宋杞不敢深想，那一夜，她在多麽絕望與無助的處境下度過，而自己卻無能為力，什麽也幫不了她。
“後來呢？你都傷到哪裏？”
宋杞到底是宋杞，他關注商萱的點與旁人總是不同的。
商萱心有觸動，目光就落在了別處，語氣愈發沉靜。
“外傷本來沒有很嚴重，但由於長時間浸泡在雨水中，出現了術後並發症和感染。”
商萱哀戚一笑，“好在那位朋友家裏是開醫院的，不收我治療費用，我就在他那裏一直住了下來。養病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偶然發現我可以給出版社畫一些插畫，朋友出麵幫忙，我就一邊做康複，一邊靠這份工作自給自足。這是我的幸運。”
她想到司乾，數年如一日默默守護在她身後的司乾，表情已不自覺柔和下來。
“阿萱，對不起……”
“怎麽能怪你，是個意外而已。”
宋杞抑製著如潮湧的情緒，一時說不出話來。
商萱黯然道“我這幾年，心裏還一直誤會季芯澄，怨她沒有回來找我，才會有後麵那一連串事情，其實不過都是我自欺欺人罷了，那確實是個意外，我一直不願承認，就把過錯都推到別人身上。”
事情發生之後，商萱在最初的痛苦中堅持下來，就把心中所有對遭遇不公的憤恨，都投射到了季芯澄身上。
她從來沒有跟司乾說過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即使麵對宋杞，她也以為自己不會說出來，但這一刻，商萱不由自主地，就將所思所想在宋杞麵前毫無保留地傾倒，不經大腦思考的。
這大概就是兩人從小到大一起成長的緣故，已經成了習慣，不需要過多計算的一種習慣。
說出來之後，商萱整個人似都輕鬆了，她聳聳肩，才發現一杯水早已喝完。
“阿萱。”
“嗯？”
“謝謝你……”
商萱眼睫跳了跳，眼前的宋杞讓她總有驚心的錯覺，好像過去她不經意間錯過一些很重要的東西，在他身上。
“謝我什麽？”
“謝謝你安然無恙回來了。”
為這麽刻意的話，宋杞率先難為情的笑了起來，商萱也笑了，多年來，真正地一次舒心的笑。
但安然無恙嗎？
她心裏想到這個詞，目中不由添了苦澀。
她不想讓宋杞有更多察覺，便問他道
“我很久沒有去安平院了，那裏都還好嗎？”
這些年，她其實一直待在龍城，讓她與外界分隔的，從來就不是地理空間。
“不如我們現在就回去看看？”
商萱有猶豫，宋杞已經起了身，到前台結完賬，然後安靜站在那裏，微笑著等她。
宋杞開了車來，商萱便坐上了他的副駕駛。
“你真的買了這個車型。”
商萱眼中有一種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神氣，那是宋杞熟悉的，他們從小在孤兒院一起長大，上了初中開始就很少再回院裏，寄宿的校園生活讓兩人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何為相依為命。
那時的商萱眼中，總有這樣的神氣，即使再難的時候，她也會帶著這神氣鼓勵宋杞，帶著彼此一步一個腳印，走在他們理想的道路上。
“買了一個小三房，離學校不是很近，需要車子代步。”
“找女朋友了嗎？”
車子駛出咖啡館門前的停車位，很快並入街麵上來往不絕的車流，車廂裏靜了靜。
片刻後才聽宋杞回道“還沒有。”
此時商萱的注意力已放在車載音樂列表上，隻是淡淡“哦”了一聲。
宋杞看了眼她認真的側臉，忍耐著，終究沒有開口問她。
安平孤兒院，位於龍城城南近郊一個村子裏，是宋杞與商萱童年時期偌大的天地，時隔多年再回來看它，簡直擁擠到不可思議。
“阿萱？小杞？真的是你們？”
一雙顫巍巍布滿皺紋的手撫上兩人的手背，激動到眼眶濕潤的婦人已經上了年紀，將商萱與宋杞來來回回地打量，仿佛要從這樣光鮮亮麗的兩人身上，找到過去營養不良兩個可憐孩子的身影。
“鍾奶奶，是我們！您最近腰還好嗎？”
宋杞俯低了身，在老人耳邊抬高了聲問。
“無大礙！我好著呢，你們都過得好嗎？”
“我們也很好！”
與老人寒暄了片刻，兩人才前往院長辦公室。
“她聽力不如以前了。”宋杞對商萱解釋。
“你常回來這裏？”
“偶爾周末會過來，給孩子們加點餐。”
正說著，有眼尖的孩子已捕捉到兩人經過長廓的身影，遠遠就向他們招手
“宋杞哥哥！”
“哥哥回來啦！”
三五成群蜂擁而來的身影，很快將宋杞與商萱圍繞。
“哥哥，這是你給我們找的嫂子嗎？她好漂亮呀！”
“不可以亂說，這位是商萱姐姐，也是我們安平院的家人。”
宋杞在見到孩子們的一刻，臉上笑意就沒有收起過，他蹲下來跟孩子們融為一體，溫馨的一幕叫人動容。
有孩子柔嫩的手牽上商萱的，讓她驚了一跳。
那孩子仰著天真的小臉，眯縫著眼對她笑道“姐姐不要怕，這裏沒有人會欺負你的，哥哥會保護你！”
宋杞聞言便起了身，將商萱的無所適從收入眼底，他將她往身後藏了藏，而後將孩子們驅散。
“誰最快回到崗位上，下次哥哥過來就給誰特別的獎勵！”
孩子們聞言，都撒開了腿開始跑，眨眼之間，長廓上就剩她二人了。
在安平院，每個孩子，除了上課，會被安排各自的任務，打掃衛生、養護花草、修修補補，所有孩子們力所能及的生活細節，是孤兒院為鍛煉他們自主能力的開端。
看著眼前的一切，仿佛看到他們倆的童年，宋杞笑著，對商萱道“別擔心，在孩子們眼中，不會隻看到我們的不足。”
他指的是她臉上的傷，商萱顯然很在意。
見商萱不為所動，宋杞似乎還想說什麽，見安平院院長從不遠處向他們走來。
“阿萱，真的是你？我遠遠看著，可不敢相信！”
院長大約四十出頭，舉止嫻靜，看著倒顯年輕，商萱和宋杞小的時候，院長還不是院長，而是他們倆的‘思雨姐姐’。
“姐，是我，你還好嗎？”
兩人相擁，不覺都紅了眼眶，宋杞笑看著她們，露出滿足的神情
“下雨了，別在這兒站著，進屋裏說吧。”
宋杞的提醒，院長和商萱才回到現實中來，兩人牽著手進了院長的辦公室。
一場久別重逢的敘舊，在雷雨聲中進行，當雨過天晴，三人的談話也已漸漸回到最近的生活中來，院長開心地問商萱“這次回龍城，就不走了吧？”
商萱沒有多解釋，隻是點頭。
“那接下來有時間，一定要常回來看看。”
商萱自然應好，實則心裏知道這或許又是另一個失約，便轉而提起別的話題，看了眼時間不早了，就對院長告辭。
“吃過晚飯再走嘛，小杞有車子，你們回去也方便的。”
“不了，我今天是臨時起意過來的，都沒有準備。”
“哪裏需要準備什麽，這裏是你的家，隨時想來就來！”
見商萱為難著不知怎麽拒絕，宋杞便在一旁替她對院長道“姐，來日方長，不趕這一回，下次我們早點過來，一定吃上你做的飯。”
三人這才依依惜別。
兩人走到大門外，就要上車時，鍾奶奶急匆匆趕來，將宋杞和商萱的手握到一起，眉開眼笑勸道“盡快生個孩子回來，若能看到你們的孩子一眼，我也就死而無憾了！”
鍾奶奶是安平院的老人，過去對宋杞和商萱很是疼愛和照顧。
眼下她這一語，都叫兩人有些尷尬，院長左右看了二人一眼，才拉過鍾奶奶道
“不急不急，有好消息，他們一定會帶回來的！是不是你倆？”
宋杞隻好硬著頭皮點頭，然後替商萱開了車門，車子很快離開了安平院的小院子。
離開的路上，宋杞到底鼓起勇氣問商萱道“阿萱，你現在，是一個人嗎？”
他狀似隨意地問起，卻在心裏捏了把汗等她的答複。
不及商萱開口，她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抱歉，我接個電話。”
聽到司乾在電話那頭問她在哪兒，商萱才回過神來，她把今晚跟他約的晚餐忘記了。
有些著急，但很快冷靜下來，這會兒趕回去，碰到堵車，晚餐肯定是來不及了，便給司乾報了個地址，“你到這兒接我吧，我坐朋友車出了一趟城，在回來的路上了，一個小時後會到那裏。”
“男朋友嗎？”
掛下電話，聽宋杞這麽問。
商萱有些不自在地輕咳一聲，而後道“未婚夫。”
宋杞心下一沉，看來她左手無名指上的那個淺淺的痕跡確實是戒指留下的，他沒有看錯。
僅存的僥幸在這時破滅，宋杞依舊維持著很好的風度。
“哦？恭喜你啊！”
“嗯，謝謝！”
如果僅僅是尋常的朋友，這樣的方式祝福對方是正常不過的，可他們怎麽會僅僅是尋常朋友呢？
兩人視線俱都落在別處，一路無話回到了龍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