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流沙幻音
舟渡野鄭重地挑出一封他認為寫得最好的情書,模仿著寫了一封,安排人騎快馬送至法門。當他在信封上寫「法門女刑師風去哀親啟」,他心中有一絲絲惆悵,真期待能立刻見到她,而不是以寫信的方式。
這封信里提及了求親之事,還有破廟裡兩人過分親密的經歷。舟渡野原本信心滿滿,但是把信交給門下弟子送去法門的時候,他變得沒那麼自信,彷彿自己真的像母親所說的,太冒昧了。或許法門並不理睬他,或許小呆對他並無愛慕之意,也有可能這封信送不到法門。
一想到這裡,舟渡野一口氣新寫了十封信,又安排了十個千機門弟子火速送往天耀法門。如果連送十一封信,還是半途丟失,那隻能說老天嫉妒良緣。舟渡野翹著腳躺在床上,難以入眠。翻來覆去,腦海里都是破廟篝火旁那張比觀音菩薩更莊嚴的面容,還有在皇家講台上衣袂翻飛的身姿。就這般胡思亂想了半宿,舟渡野才勉強合眼。
猛地,他又從床上坐起來。既然天耀皇帝想要白霜月,他何不去取來送給天耀皇帝,換取和法門的婚約呢?這樣豈不是更保險一些?
隨即他又反悔,暗暗在心中罵自己:舟渡野,你已經淪落到要借別人的手脅迫小呆嫁給你的地步嗎?我要憑自己的本事,讓小呆喜歡我,心甘情願地嫁給我。
二十年裡,他第一次感到身上燥熱非常,心中煩悶,乾脆下了床。他想了想,運氣伸手,牆上掛著的辟光劍凌空飛到他掌上。他配著劍,趁著夜色悄悄地走進了大漠。
舟渡野已經迫不及待要見到風去哀,他不想在千機門中傻傻地等送信弟子的回復。他要帶上最珍貴的禮物,親自去一趟法門。
既然天耀視白霜月如寶物,那就送白霜月吧。
對舟渡野而言,這片大漠就如他家裡的後花園一般熟悉,他在這裡進進出出已經二十年了。如果說白霜月真的存在,那麼他一定能找到。
他平時進出大漠,沒有格外留心花花草草,千機門中有許多花草是從大漠各處挖過來的,但都不是白色的。白霜月既然叫白霜月,應該是白色的,不容易和其他花朵混淆。
舟渡野越走越深,冷白色的月光無聲地流淌在沙面上,格外寂靜和蒼涼。他與自己的影子為伴,孤獨讓他更思念風去哀。
不知道小呆這個時刻在做什麼?在背法典還是在練功?也可能已經就寢了。如果……她也剛好在琢磨他,那可真是妙。舟渡野不自覺地笑起來,笑完又覺得自己很傻,胸口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充盈感,似乎特別孤單,但又義無反顧。
同一片冷白的月光,在沙漠邊緣的一片流沙坑處,變成了血紅色。流沙坑表面原本結了一層淺淺的霜,此刻已經被鮮血浸透,開始融化。
大胖子和四個少年將仇無怨和風去哀團團圍住。雙方身上都掛了血跡,尤其是四個白衣少年身上,污跡斑駁,十分刺眼。
仇無怨受的傷比其他人更重。暗器高手慣穿的玄色勁裝,替他掩蓋了嚴重的傷勢,也令敵人不敢輕舉妄動。
近身戰並不利於這個暗器高手。纏鬥了半個時辰,對方六人當中的帶路者被仇無怨刺中血脈,倒地身亡。他倒下去的地方,正好是流沙坑的眼,流沙像一條巨蟒一樣蠕動起來,迅速地吞沒了帶路人的屍體。
風去哀被仇無怨護在身後,臉色慘白。要不是為了搶到白霜月,仇無怨不會跟這群人交手,也就不會陷入此時的境地。
兩批人都被奇怪的寒氣引到了此地。心中對白霜月的執念,操縱著兩批人的想法,都懷疑白霜月就藏身在這片奇特的沙域。
「這裡有白霜,又有流沙,傳說白霜月不正是可以隨著沙子走動么?白霜月應該就是在這片流沙之下!」大胖子記性極佳,腦子也特別靈活,當即想到白霜月或許就是這片流沙所孕育。隨著他一聲高喝,帶路人和四個少年就沿著霜面開始探尋白霜月。
而此時仇無怨和風去哀也來到白霜流沙,這裡四處平坦遼闊,難以藏身,大胖子一行人很快發現了仇無怨二人。為了能奪得白霜月,雙方就打了起來。
若是單純論個人武功,他們根本不是仇無怨的對手。大胖子身手不錯,其他五人也有根基,加上近距離很難尋到機會發暗器,還有無法自保的風去哀,都給仇無怨造成了障礙。
饒是如此,又過了半個時辰之後,仇無怨終於尋機殺了大胖子。他們都是靠輕功站立於流沙之上,而風去哀是藉助仇無怨的幫助才不會陷進流沙中。長久下去,仇無怨必定先力竭,二人必死無疑。
仇無怨見情形不利於久戰,咬咬牙,「放棄」了風去哀,身形迅速倒退數十丈,兩枚星月鏢脫手甩出,正中大胖子腦門。大胖子當時正舉刀要砍下風去哀,刀到風去哀面門,她額發有幾根被刀氣削斷,只能雙目一閉等待死亡。
結果大胖子就倒在了流沙之上。
流沙又開始蠕動起來,看似一點點地,實際非常迅速地吞沒大胖子的屍體,轉眼便不見痕迹。
失去了仇無怨支撐,風去哀也開始往下陷。
仇無怨四枚星月鏢相繼飛出,分別打中了四名白衣少年。一個白衣少年從背後偷襲,仇無怨背後又添了一道新傷,深可見骨。他恍若未覺,手持千機門的子符匕首,回身反殺了身後的少年。少年立刻被流沙吞噬不見。
其他幾個受傷的白衣少年很難保持輕功站立,已經逐漸開始下陷,他們也不再出招,也沒有驚慌之色,儘力地阻止下沉之勢。他們就像三具有求生本能的傀儡。
仇無怨不顧自己的傷勢,飛身撲過去拉住風去哀。風去哀腰以下的身子都已經被流沙吞了。仇無怨傷勢已經非常沉重,即便是風去哀纖弱的身子,他也無法快速地從流沙里拉出來。
流沙逐寸逐寸地淹沒風去哀,風去哀下半身被擠壓得血液倒流,仇無怨被流沙拖拽得趴在地上。她顫抖著說:「仇叔你快走吧!」仇無怨就像沒聽見一般,突然暴喝一聲:「起!」他將風去哀從沙子中拔出來,半刻也不停留,一起翻滾到白霜流沙之外。
三名白衣少年中,還有一人陷得很淺,自救成功,滾到了安全的沙面。仇無怨從沙面上站起來,握緊了手上的匕首,一步一步地走到白衣少年身邊。
白衣少年也坐了起來,腿上被星月鏢打中的傷口汩汩地往外冒血。他坐在沙面上往後挪,拖行出一條暗黑色的血跡,原本慘白色的臉變成了行將就木的青灰色。
「他已經死了,你們不但不逃走,還和我拚命?真是自尋死路的賤骨頭。」仇無怨冷冰冰地說,聲音像來自陰曹地府。
「我不知道該幹什麼。他讓我殺你,那就殺你。自我懂事開始,就是聽他的話,不然我會被打死。」少年喃喃地說,聲音很虛弱,眼神迷茫而空洞。
仇無怨腳步滯了滯,看著白衣少年和兒子差不多年紀的面龐,風去哀白天的話在他耳邊迴響,「如果能重頭來,你,會怎麼選?」他眼前的景色模糊起來,妻子和兒子彷彿就在月光下向他招手。
「噗!」少年奮力站起來,一刀刺進仇無怨的腹中。兩人視線相對,少年眼中依舊是迷茫而空洞。
仇無怨緊緊握住那柄刺入自己腹中的兇器,想說些什麼,一大口鮮血湧上喉頭。他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倒在沙面上。
少年用力地拔出那把刀,仇無怨死前想把那刀留在自己身體內,為風去哀搏一線生機,所以他用雙手緊緊地鉗住刀身。少年費了好一番苦力,才拿到刀,拖著殘腿轉身走向風去哀。
風去哀多麼想哭,卻一滴淚也沒有。她不知道是想哭自己,還是哭仇無怨,還是哭這殺人傀儡般的少年。一股殺意慢慢地在她心中蔓延。
舟渡野很輕鬆地識別出這片大漠的不同尋常之處,奇異的寒氣之中還夾雜著血腥味。他跟著與平時不同的寒氣來到了白霜流沙,風去哀已經將白衣少年碎屍萬段。
銀白祥和的月光,血紅詭異的沙面,一個修長纖弱的身姿,挺立於遼闊的大漠之中。舟渡野呆了呆,這是人?是鬼?還是仙?
風去哀聽見背後來人,緩緩轉過身來。她黑如潑墨的濃密長發此時無風自飛揚,瑩白的面龐比月光還要皎潔,左臉頰下一朵火紋異常妖艷,像一張興奮而邪惡的笑臉。
舟渡野只覺得前面的身影有些眼熟,還沒等他看清楚面貌,風去哀像鬼魅一般站在他面前,手中揚起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向他。
舟渡野反應迅速,手上的辟光劍在電光火石之間連出三十招,后發制人地佔住了上風。
荒涼的大漠深處,傳來似有似無的排簫聲。
風去哀隨著簫聲出招,身形極快,不成章法同時又難以預測,簡單的刺殺之勢,配合鬼魅般的步法和精準漏洞算計,每一次刺出都是舟渡野招式的破綻之處,令人難以招架。舟渡野面色嚴肅,劍招連綿不斷,也不懼風去哀的匕首。
但是他認出了匕首。
「小呆!是我!」舟渡野趁著換招的空隙叫了一聲,風去哀毫無反應。舟渡野又重重地喚:「風去哀!」
排簫聲頓了頓。失去簫聲指引的風去哀,步法和招數都變得凌亂,唯一不變的是瘋狂的殺意。舟渡野的劍招也變得更加高明,也更加難以自控。再如此下去,舟渡野會被迫重創風去哀,才能停下這場爭鬥。
排簫聲再度響起,直奔風去哀。就在舟渡野以為風去哀又要被簫聲操控時,略一分神,簫聲竟繞開了風去哀,纏上了舟渡野。
簫聲並未對舟渡野下殺手,它緩緩操縱著舟渡野,以極為精妙、恰到好處的劍招牽制並化解風去哀的攻勢。
彷彿它是風去哀的老熟人,對風去哀每一招的變化都瞭然於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