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媽,我回來了!
中午過後,三叔和三嬸左等右等,始終沒有見到米達。老倆口著急了。
「小諾,你去他家看看,叫他過來吃飯!我有事情跟他說。」三嬸緊蹙著眉頭,以她這種大大咧咧的性格,其實很少有著急上火的時候。
小諾乖巧地點了點頭,心裡也有些不安。這小子該不是還在等著我送飯吧?真把老娘當成他的保姆了。
她急忙轉身去了米達的老屋。
三叔從村級智慧管理中心回來,告訴她,村長把九龍灣批給了米達,她就急了。
村裡的年輕人,不知道深淺,總以為那桃林那麼美,怎麼可能是不祥之地。再說,都什麼了年代,神鬼的故事也早就煙消雲散了。年輕的人腦子裡只有流量和科學。這些旁門左道、偽科學,他們大都不以為然。
「村長老糊塗了,你也老糊塗了嗎?那是什麼地,你不知道?你還傻乎乎地樂得高興,你怎麼想的?米達要是出了什麼問題,老娘削了你身上的狗皮!」
見三嬸怒氣沖沖的樣子,三叔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這母老虎大都時候,是只順耳貓,鮮有發威的時候,可一旦發威,那就是雷霆大怒,誰也擋住不住。
三叔並不甘心,低聲道,不就是九龍灣嗎,有啥大不了的,這麼多年都沒出事。將來也出不了事情。
「大娘,是怎麼死的?你忘了?再說那個地方,你不是不知道,跟那孩子哎……」三嬸突地抹起了眼淚。
三叔聽了她這話,頓時臉色大變。「我他娘的真是糊塗了,怎麼把這一茬給忘了。」三叔猛地一拍大腿,急吼吼道,不行,我得去看看。
「趕緊去,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可怎麼給死去的大哥交代!」三嬸的話,帶著濃濃的哭聲,還在害怕地發抖。
三叔剛剛衝到門口,一頭撞在了小諾的身上。
「爸,你去哪?」
「他在沒在?」
小諾輕輕地搖了搖頭,「屋裡沒人,也不知道去哪了。」
「走,趕緊跟我走!這小子準是去了那地方!」
三叔一把拽住小諾,趕緊從院子里沖了出去。
一隻烏鴉從天上飛過,發出一陣陣凄苦的叫聲。三叔聽得心裡直打鼓,一再催促著小諾。小諾見他這般模樣,也慌了神,趕緊跟著他,放起趟子地往老屋山後跑去。
「爸,要報警不?」
「千萬別!咱們找找再說!」
三叔的心雖然亂了,但腦袋還很清醒,連忙擺了擺手道。
午後的河谷,山谷風偷偷地颳了起來,像極了女人一聲一聲帶著哭腔的罵聲。米達扛著鋤頭,有些神魂不安。
穿過一片枯敗之後重新發出嫩芽的毛蠟草,來到河谷。眼前是一片極為寬闊的河灘地,如刀劈一般的崖石,成堆城山地堆成了一大片一大片。深黑的泥土帶著泛黃的黃沙,被層層地埋在石頭之下,零星燃放的野花,點綴在周邊。雖然散亂,但卻因為水汽的滋養,而窮盡了生命的張力,活得十分的頑強。
而隔著狹長的河道,老山寨像一隻高大的猛虎,虎視眈眈地守護著這方凈土。
呼吸之間,空氣中帶著幾分緊張。
因為他的意外闖入,那些藏在草叢和亂石中的鷺鳥,山雀,老鷹,野雞,紛紛翻騰著翅膀,像突然被襲擊而驚慌的離巢的蜂群,四下亂竄。
天地之間,頓時狂風暴漲,無數的黑影,天上飛,地下跑,草叢地還有嗖嗖飛竄的聲響。一瞬間,鋪天蓋地的慌亂,讓米達看得目瞪口呆,但很快他又興奮地大叫大吼了起來。
「喔噢,喔喔!」
「喔喔,我來了!」
「我來了!」
「太美了!」
河谷回蕩著他的聲音,激蕩起了更加瘋狂的逃亡。
片刻的慌亂之後,天地之間,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只有風還在狂放地吹著。
這種安靜,讓米達隱隱有些心慌。
他踩著石頭,一路走到河谷的中間地帶,這是一座衝擊河道迂迴形成的小島。
這座島,遠不止十畝,而是上千畝。
島似河谷的掌心,空曠的沙土上,荒草萋萋,而其中央,卻突兀成了一座低矮的山丘。
米達詫異地登上小島,快步走到那突兀的地帶,卻是一座墳墓。
「這裡怎麼會有座墳墓?」米達犯難了。
待他用鋤頭劈開墓碑前的野草,俯下身子,看清楚那墓碑,頓時渾身的力氣被人突地抽吸一空,他的魂魄也震蕩得幾乎魂飛魄散。
墓碑上醒目地刻著,洛暮雨。
這個村裡,只有一個女人叫這個名字。
「這,這!這是我媽的墓!」
「我爸呢?我爸的墓去哪了!」
淚水很快爬上了他的臉頰,這個幾乎快要從他記憶中消失的名字,如同一聲驚雷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坎上。
他是凡人,不是神。回來的這兩天,他的內心一直潛伏著與這個家有關的記憶。而母親,卻從漸行漸遠中,逐漸的清晰。
三叔和六爺的話,猶在耳邊。母親生他養他救他,她承擔了一切為人母的苦難,連生命最後的時刻,也把生的希望留給了他。
他噗通一聲,重重地跪倒在母親的墳前。
淚如瓢潑大雨,聲聲撕裂的想念,如洪水般從他的心頭滾涌了出來。
「媽,我回來了!」
「媽,你聽見了嗎?」
「媽,你還在記恨我嗎?」
「兒子,錯了!錯了!」
「媽,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媽,我不該刻意去忘記你!你那麼的愛我啊!」
「我是禽獸,我畜生不如啊!你打我,罵我,都行!你說話啊!」他的神魂意識,已經完全亂了。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但凡一個正常的人都無法忍受眼前的這一幕,何況他重新活過來了。二十多年了,他從未來上過墳,也從未來看過她一眼。他在流量中迷失了自己,也忘記了他還曾有個家。
當失去的痛苦,壓倒他滿身的疲憊,這一刻他好累,也好苦!
他顫抖著身體,緩緩地伸出手,輕柔地撫摸著那冷冰冰的墓碑。她在地下,而他在地上,墓碑下可能早已是一片白骨,但母親的音容笑貌卻跟著那身旁的風聲,呼呼地吹著,笑著,流著淚。
他彷彿看見了他蹣跚學步的時候,母親也曾這般輕柔的撫摸他。
她含著笑,目光中卻帶著淚光。
初為人母,生育的磨難,幾乎耗盡她的心氣,她在鬼門關闖蕩了一回,撿回了一條命,換來了一個全新的自己。而當將他抱在手中,他是那樣的丑,她的內心又是那樣的惶恐和不安。
她歉疚的心思,都寫在臉上。
可當他丫丫地走起步子來,她卻又覺得他是那樣的陽光、那樣的帥氣。
「媽,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你聽得見對吧!」
風還在,耳旁卻響起了重重的嘆息聲。那聲音彷彿從地底下傳來,又好像從身旁響起。
「呀,兒啊!」
「兒啊!」
「媽!」 ……
三叔和小諾趕到桃林外,看到那條彎曲而長長的羊腸小道,那一鋤頭一鋤頭挖出的痕迹,挖斷的荊棘,新翻出來的黑黃泥土,他倆目瞪口呆。「這是他做的?怎麼可能!」
等到他倆衝出桃林,來到懸崖邊,眼前又是一條新挖出來的路,從崖上緩緩地伸向了懸崖下面。
三叔急了,這小子不要命了!這得用多大的力氣啊,他瘋了嘛,半天的時間挖出了兩條路。
「真是個瘋子!瘋子!」
「不,這是一條!」小諾定定看著山崖下,河谷島上,那個跪在地上的身影,她的目光泛紅。她聽見了他的哭聲。
「啊!」三叔吃驚地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頓時臉色泛白。
「冤孽啊,冤孽!他怎麼就找到了呢!」
小諾複雜地看著那個背影,她的內心突然也想大哭一場。她不知道為啥,為啥每次看到他,她的心裡都波動得很是厲害。他為啥哭了,還哭得那樣傷心。
「難道說,這就是所謂的人嗎,這就是所謂的人定勝天嗎,人究竟是怎麼樣的一種生物?為什麼總能夠作出意想不到的事情!」她喃喃自語。
沒多一會兒,還沒到他們下到山崖下,遠處那個背影,突然一下子栽倒了下去。
「不好,出事了!」
等到三叔和小諾趕到墳前,小諾搶先一步,搶在了三叔的前面,又一下子剎住了腳步。三叔一把將昏死過去的米達扶起來,見他的面色棗紅,氣息混亂,渾身發燙,危在旦夕。
三叔一下子嚇得變了臉色,連忙急吼吼地吼道,「快,快,搭把手!趕緊送醫院!」
小諾這才反應過來,連忙一把搶過,彎腰抱起他,飛快地衝出了小島。
三叔紅著眼圈,重重地在墳前跺了跺腳,「他都回來了,你還為難他幹啥啊!」
墳頭上,傳來一陣低聲哭泣的風聲,久久不願意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