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二陸心憂志難舒2
「士龍觀這京華風物如何?」
除去陸雲,皂輪車輿廂中別無他人,陸機便不如宴席上那般衣著嚴整,這一刻酒氣又上來,頓時只覺得渾身燥熱,遂半跪著倚住車壁,一邊解著袍服,一邊考究起自己兄弟來。
陸雲也是聰穎之人,兄弟二人來京都洛陽已兩月有餘,期間是既拜過世家貴戚,也巡過里坊街市。旬月間下來,斷得本地人事風物,無非一個「虛」字,一個「玄」字而已。
想到此節,陸雲便略一斂神,悠悠嘆了一息,才緩緩道:「居吳地時,人言『天下才氣,洛邑佔半』,今以我之觀聞,此話卻是虛妄之言啊。」
「哦?」陸機自上車伊始,便一直皺著眉頭,哭著臉,喪著神,此時見陸雲和自己見解一致,更是心灰意冷。不知為何,這數日間,陸機竟然萌生了退意:「那依士龍之見,你我二人此番來京,到底是對是錯?」
「哎!」陸雲聞言,頓時明白他的心意,又深深嘆了一口氣,並不答話。他慢慢取下頭上高冠,擱在一邊,又在胸前胡亂拉扯幾下,敞開袍服交領,想散散熱氣。直過了半晌,才繼續道:「大兄,對錯與否先不提,反正都來了,若是這般灰溜溜歸去,且不說這京都士子如何看待咱兄弟二人,便是族中尊長面上,只怕也不好過去。」
他心高氣傲,尚有鬥志,還不想半途打起退堂鼓,所以便不與兄長在這個話題上再議論下去。「大兄,你瞧今日席上如石季倫、劉越石、潘安仁、郭叔武、左泰沖諸子,按說無一不是京都公府大夫、世家子弟中絕頂人物,如何卻只是整日紙醉金迷,笙歌夢裡。這一幕還真讓我恍惚以為,自己不是在太熙年衛尉私園的家宴上,而是在元興年歸命侯的宮宴上。大兄,你瞧瞧這些自命風雅,不恤蒼生之輩,只以清談佛老,質辨玄理為樂,竟還敢一個個自詡為國之拱柱。」說著不住冷笑:「說來大兄與我,都是親歷過國破家亡的人,知曉山河盡毀的痛楚,也都明白處高念下,居安思危的道理,若不是父親大人教導大兄與我,要先以天下蒼生為念,再求家族興旺,我還真是羞愧與之為伍呢!」
他二人本是敵國舊吏,祖父陸遜歷任故吳國大都督、丞相,父親陸抗也曾擔任過故吳國大司馬,均為故吳國社稷之臣,陸機、陸雲早年也以軍職隨父陸抗禦晉多年。譬如泰始八年,吳主孫皓無故罷免了西陵督軍步闡的職務,以致步闡攜西陵城降晉,那時二陸就隨父親駐守在荊州,陸抗聞訊,當即派陸機領兵圍攻西陵。今天子當時就懷有吞吳之心,見此機會,便命名將羊祜統領襄陽、江陵諸軍前往救援。陸機建言父親,說晉軍勞師遠來,糧秣難濟,吳軍只須破襲道路,築城固守,便可不戰而勝。陸抗聽從了他的建議,於是令陸機領重兵圍攻西陵,自己與陸雲親統大軍,於道左險要處築城拒守,以抵抗羊祜。兩軍對陣旬日,陸抗陸雲二人謹守陸機之策,只是固守堅城,屯軍不出,以致羊祜頓兵道半,進退為難。而步闡兵少糧懸,被陸機圍攻數日,最終城陷族誅。羊祜聞西陵已破,欲罷軍回境,不想又被陸氏父子合兵銜尾追擊,竟至大敗。
由此說來,他兄弟二人自幼便身處戰陣,歷練得說話行事不求虛無,只求務實的性格,即便是這十餘年來不問世事,潛心讀書,也沒養成半點虛妄之氣。
年初,二陸離家奔洛,族中長者曾勸阻道:「我吳郡陸氏一門,數受故國恩惠,先是古有不食周粟前例,后你二人又統兵拒晉多年,連敗國朝重將,此番孤身去國離鄉,恐是以身犯險,非智者所為。」
陸雲謹記父親教導,慨聲答道:「昔日我隨父駐防荊州,以御晉將羊祜經年,當時就多次聽聞邊民言說晉主臨朝拱默,訓世以儉,聞世以德。我父與羊祜兩軍對壘,雖是各為其國,然亦是心交多年,常有使者往還,時人皆謂之華元、子反重見。鳳凰二年春,我父有疾,羊祜悉之,遣人送來了藥石。左右諸將恐他有詐,勸我父棄之。我父不疑,並言說羊祜以信聞,怎會用毒藥害人?父猶如此,我又有何顧慮?再者說來,當時吳主聽聞於此事,竟遣人斥我父以身犯險,而晉主聞之,卻大讚吾父與羊祜仁德。由此觀之,晉滅吳而一統宇內,不只是上應天時,實乃也是下順民心啊。」
其實,這也僅是二陸昆仲離家赴洛因由之一,更重要的是這二人自幼受諸名教,素懷大志,哪怕蟄伏山野鄉間十餘年,拯救蒼生,興家旺族,揚名天下的心思也是從未泯滅。此番來洛,如若謀得一官半職,拜章明奏,建言朝堂,能將十數年來苦心研習的治國理政之策推行,使得天下百姓安居樂業,使陸氏一族大名不再僅限吳地,而能譽滿九州,那便是死也無憾了。再者,千古至今,所謂「習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不正是天下文人士子秉承的的經世宗旨嗎?
「那觀之魏昌劉琨劉越石如何?」陸機見弟弟也漸漸神色黯然,知他是見京都士人大多隻尚清談,不重實務,與二人家學差之千里,也開始心憂大志難舒了。知弟莫如兄,遂引著話頭,欲激他爭強好勝之心:「席間見他指南道北,言古論今,於諸子百家學問涉獵頗深。」
「儒生俗士,只會逞口舌之利罷了,如何識得真正時務?」陸雲沉吟片刻,不屑一顧地繼續說道:「大兄不知,這豎子以善吹鬍笳悅之於石季倫姬妾翾氏,是先被翾氏收為庶子,這才得任尉府主簿的。歪門左道之徒,阿諛諂媚之輩,受旁人蠱惑,宴席竟敢拿話嗤笑大兄與我,今日如若不是大兄連連以眼示我,我豈能就此干休?」言罷,又一字一頓的接著說道:「弟知大兄謹慎,可念及我族中先祖,哪個不是鋒芒畢露人物?再者說了,我吳郡陸氏,自春秋時起,便是江南名族,如今受那豎子無端欺辱,若不回擊,憑空墜了家族威名,倒易叫中原士人給小覷了。」
陸機聞言,只是不住苦笑,他是如何不知道此中節略。兄弟二人此番來京都洛陽兩月有餘,目前還只能寄身太常張華張茂先府中,雖說很得張華賞識,不久前,自己還被張華舉為著作郎,委任編史集典職責。可這與當堂言政,入相出將的大志還差得遠。再者,除開太常張華外,兄弟二人拜訪其他公府名士,竟是連連碰壁。城府深厚圓滑的,如石崇之輩,置酒設席,留兄弟談詩論賦,性格耿爽豪宕的,如劉琨之輩,竟敢當面嘲諷取笑。
二人於車中相對默坐,相顧良久,竟是再無他言。直到駕車的御者在車外輕聲稟道「二位相公爺,已到府前。」他們這才心神回返,紛紛整衣束袍,扶著軫木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