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三兩心事秋露白
已是日落西山時分,午間急雨,到了此時,晚霞嬌膩膩地如同女子雙頰上的那抹胭脂粉,赫然染紅了半邊天際。而秦妙卻沒有那番好心情來欣賞這雨後晚霞。
她一直在等,等謝玘歸來。直到那抹晚霞失了旖旎,被暗夜所遮蔽,謝玘還沒歸來。
「夫人,先吃飯吧。」李嬤嬤關切地問她。
今兒從聽雨齋回來后,就覺著自家姑娘有些反常。現如今晚膳都熱了好幾回了,要換作往常,姑爺也不是沒有晚下值的時候,可也沒這般枯坐苦等的。
秦妙仍端著手裡的青色茶盞,似有似無地撥弄這茶蓋,而視線卻死死地盯著院門。
「且讓廚房等著,他快回來了。」她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有多清冷,冷到一院的暑氣都斂去了溫度。
而話音剛落不久,昏暗中隱隱出現一個修長的身影,從門口燈籠下的影子里一點點走到光亮處。
秦妙的手不由地拽緊了茶盞,又在須臾間看似輕鬆地放在了桌前。
「回來了?」
「嗯。」
謝玘望著秦妙,緩緩走到廊下。夏夜屋裡悶熱,膳桌都被秦妙置於了廊下。伴著晚間的清風,有一縷碎發在她耳邊蕩漾,揪起謝玘心頭一陣的悵然。
他本能地想上前為她挽發,但行未動,就見秦妙薄唇微啟,正盈盈一笑地看著自己:「飯菜都熱了好幾回了,剛剛讓廚房去熱,你就來了。要不……先陪我喝點酒吧。」
只見她嫣然一笑沒入屋裡,隨即拎了一小盅酒。下人們早已被退下,眼下屋裡唯有秦妙和謝玘。
親手為他斟了一杯,歪頭一笑:「這是上次在街上閑逛時新得的,人稱'秋露白'。嘗嘗?」
從進門到現在,謝玘不知道自己的視線一直就跟隨著秦妙,片刻未曾錯過,即便是她去了屋裡,也仍然怔怔地看著那消失的地方。
他低頭看了眼杯中酒,仰頭便是一口悶,清冽的液體如絲如棉地滑入喉嚨,潤到心底。只是下一刻的滋味,卻有些酸澀。
「你在外面,有人了?」秦妙等了大半日,該有的耐心早早磨沒了。她不習慣藏著掖著,既然想問,不如開門見山。
而謝玘顯然沒料到話題就這般毫無預兆地被提起,以至於秋露白的滋味讓人不太好受。
「不算是。」
她知道謝玘寡言少語,對於這話的長短,她不在乎。可,不算是,乍一聽算是直面否認了。可細細品來,卻存了余量。就如同池塘之水混了些許泥沙,舀上來問你是不是清水,你也說不出個不字。
秦妙又給自己斟了一杯,沒等謝玘就自己幹了。
「我信你。」
空杯里的酒還等著人來斟,而斟酒的人卻先吐了這一句。
「你就沒別的想問的?」
對面的人並無反應,只是又給自己倒了酒。
「她……我以前救過她,後來為了善後,便替她贖了身,安置在紫薇巷。近日那些歹人又來騷擾,故而……」
見對面的女子遲遲不動,謝玘便自行拿了酒壺,為自己倒得滿滿的。
「紫薇巷是住不下去了,所以只能暫時安置到府里。」一杯下肚,今日在路上徘徊許久,猶豫許久的話,借著酒膽終於說了出口。
「以什麼身份?」
「客人。」
「好,我來安排。」
「……」
謝玘有些難以置信地抬起頭,自己為了能不讓場面過於難堪,在門外逗留許久都遲遲不進門。不曾想,居然幾句話,幾杯酒,一樁難事就此解決了。
是夜,謝玘依然歇在朝露院。紗帳落下,燭火溫婉,映襯得滿室溫馨。這樣好的氣氛,總適合做點什麼。
他側身躺著,凝視著同樣側身的枕邊人。往常他都是抱著她說說話后,二人才入睡。而今日……
女子面朝里側,將整個人深深裹在被子里。一頭青絲平鋪在鴛鴦枕上,只是枕上的鴛鴦眼下被壓得亂了形,失去了一分鮮活。
次日一早,謝玘去當值時,秦妙還沒醒。等秦妙洗漱完后,就吩咐紫萱派人將雨酥閣收拾出來。紫萱不明所以,只知道過幾天會有客人來住,是以頗為費心地著人裡外打掃。又按照府里小姐的規制配了院里的人。
而秦妙這頭吩咐完,便沒再上過心。她是當家主母,該做的她都做了,還想如何。更何況,自有別的事兒讓她上心。
那便是,秦朗來平陽了。
「二哥!」一陣香風自鋪子門口旋風般地奔向站在櫃檯上的一名年輕男子。
男子聞聲放下手中的物件,彎起笑眼看著從暮光中飛奔過來的小人兒。
「二哥,你什麼時候到的?」小腦袋從光影中探出來,歪著頭正問他。
「我說是誰呢。哎呀呀,在下有眼不識泰山,竟沒認出侯夫人您吶。」秦朗一臉壞笑,故意不去回應她的問題,只裝模作樣地要給秦家阿暖作揖。
秦妙呢,自然是順著杆子往上爬,得意地頂著脖子:「哼。看在你亡羊補牢的份上,給你個機會。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沒廢話,都給本夫人上著。」
「嘿,你個丫頭片子,一上來就伸手要東西。整一個侯府都沒把你這一身銅臭味給洗刷乾淨吶。」
秦朗拉著她左瞅瞅右瞅瞅,時不時嘖嘖嘖。
阿暖送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再臭也沒你臭。」
青梅竹馬許久未見,自然是有很多貼己話要說。雖說秦朗是見不得阿暖出嫁才早早去了蜀地,一晃幾個月過去,倒是收穫頗豐。
秦妙看著桌上花花綠綠的緞子,瞬時來了精神。
「阿暖,這些都是我一路採買的。你眼力好,幫我掌掌眼。」秦朗拉著秦妙一個個看過去。
蜀地也是桑蠶重地,出的緞子統稱為「蜀錦」。然同江南一樣,蜀地各處都有自己的風格,蜀錦的品相也是各有千秋。
秦妙雖說女紅不佳,那是從小疏於練習之故。而論秦家上下誰的眼光最刁,非秦妙莫屬。
「哎呀呀,朗哥哥,這幾匹緞子手感可真好。宛如西子拂面,細膩潤滑。最適合做姑娘家的襦裙。不過再過些時日得入秋了,襦裙春衫倒是不應景,改做貼身襯襖一定很舒服。只是有點可惜了……」
秦妙一件一件細細地品過來,將品相好的都挑了出來,再根據用處簡單分了類。一旁的掌柜點頭如搗蒜般,將一應細節都記錄下來。這不,京城的清風鋪不久就要上新,看看是不是能從二少爺這次的新料子上頭做做文章。
這廂掌柜還在琢磨著自個兒的事情,秦妙像是發現了寶貝似的,從一眾華彩紛呈的蜀錦底下撩出來幾塊碎片子。
「二哥,這也是你這次買的?」她將手裡的碎片子理了理,攤開在秦朗面前。
只見秦朗一看,臉色有些扭捏,支支吾吾道:「那個……一個朋友送的。」說完,臉還紅了紅。
「哦~~」秦妙故意拖了長長的尾音。
「這綉樣我可從來沒見過。如此大膽的撞色,還真是別有一番味道。唔……」她若有所思地在屋裡左右踱步,頗有喃喃自語的意味,「若是綉於華服之上,怕是更能襯出富貴之意。」
一旁的秦朗不自然地回了一句「是么,我怎麼沒看出來……」
秦妙又送了他一記白眼,外加四個字「目有朽木」。
其實秦妙手中的碎片子是秦朗無意間得到的苗綉。至於這如何地「無意間」,秦朗表示非常偶然,偶然到不值得侯夫人一聽。但秦妙堅持,希望他下次能專程去問問那位綉娘,可否願意上平陽或下杭州。這樣非比尋常的綉法,秦妙恨不得都能囊括到清風鋪的門下。
事後,秦朗一再承諾,下次定去拜訪相請。秦妙才心滿意足地打算回府。
只不過,剛出店門,就碰到了她最近極其不待見的人。
此人乃美人公子,謝玘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