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濯袂
端午的次日,坊門才開,在觀瀾樓中歡慶了一天一夜的杜留不辭勞苦,連這幾個月來愛得如珠如寶的江錯娘也只吩咐了車夫送回別院,惹得江錯娘咬著牙在馬車裡恨恨罵了不知道多少句薄情郎,自己卻欣欣然一路跟著杜拂日到了靖安坊,一進玢國公府,洗硯對門口的男僕吩咐幾句,那人便飛快的跑向內宅。
等兩人到了杜拂日素日所居的鹿劍園,園中兩名使女濯襟、濯袂已經備好了醒酒湯等候,用玉雪團花紋瓷碗裝著,配著銀匙呈上來。望族世家主人們的近身使女,吃穿用度往往連尋常小富之家的女郎都有所不及,這兩名使女姿色平平,然肌膚白皙,姿態柔婉,舉動皆使人賞心悅目。
杜留生性風流,接過時順手就在給自己呈湯的濯襟白生生的皓腕上捏了一把,後者猝不及防,不由低叫了一聲,見杜留含笑望著自己,頓時面上一紅,微怒道:「七郎真是喝多了!」
「我喝的可不如十二郎多。」杜留故意道,「多日不見,濯襟的肌膚越發晶瑩可愛……」
「七郎!」濯襟羞惱交加,放下醒酒湯,連忙退開了足足三尺才垂手站住,另一邊呈湯給杜拂日的濯袂見狀冷哼一聲,狠狠瞪了他一眼,卻是頗有潑辣之像。
杜留正要繼續與濯襟調笑幾句,見杜拂日看了自己一眼,這才若無其事的正襟危坐好,飲罷醒酒湯,方似笑非笑的說道,「所謂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十二郎你素來在長安少年之中聲名不顯,卻沒想到卻已簡在帝女之心——還不快快從實招來,究竟是怎麼叫那美貌引得魏博節度使之子都在一見之下,為之傾倒的元秀公主居然主動找上了你?你可知道此事若是傳了出去,賀夷簡約莫會叫上夏侯浮白,把叔父這玢國公府都要拆去一半!」
杜拂日身上依舊穿著後來換的丁香色衣袍,夤夜應酬,尤其是被人注意到他與清忘觀女冠交談之後,少不得許多人懷著各種心思前來敬酒與試探,此刻雖然飲了解酒之物,面色平靜,眼中卻依稀還有醉意,聽了杜留的話,閉上眼清醒了一下,才道:「貴主似乎是以為叔父也會到場,是沖著叔父去的,另外,貴主對騎射頗感興趣。」
「叔父?」杜留自己風流,遇事也總喜歡以己度人,聞言頓時露出曖昧之色,「莫非……她是替玄鴻元君帶了什麼給叔父?」
「元君與叔父之間乃是知己,並非你想的那樣。」杜拂日瞥了他一眼,「宿夜招待客人,七哥你就不累么?」
杜留攏著袖子,笑嘻嘻的說道:「這位貴主一直養在深宮,自叔父辭相后,我等也不得機會入宮拜謁,並未見過她的面,當初聽說賀夷簡對她一見鍾情,便揣測其容貌不俗,沒想到昌陽公主這個皇室第一美人的封號才做了沒幾年,又要換人了,十二郎真是好艷福!」
杜拂日微微一哂:「七哥若是不想在此下榻,我使人套車送你回江錯娘那裡去可好?」
「你若對貴主不存打算為何會同意在她面前展露箭技,又聽裴二十四娘起鬨作詩相贈?」杜留聽了,唇角依舊勾起,眼中卻毫無笑意,淡淡道,「十二郎,你當知道,如今雖然聖人正在為貴主們擇婿,但我杜氏卻無一人被報上去,元秀公主固然美貌,可這般不切實際之事,還是不要做的好。」
「賀夷簡歆慕元秀公主之事,上下皆知。」杜拂日神色不動,吩咐濯袂濯襟下去取些點心來充饑,轉向杜留平靜道,「前段時間韋相請求聖人如賀氏之願,以貴主離間河北三鎮,結果被金吾衛拖出紫宸殿,事後韋相前來此處,埋怨了一番叔父,七哥可知道這些事?」
杜留一皺眉,便聽杜拂日繼續道:「聖人雖然不喜叔父,卻不代表一定不用叔父。」
「你是說貴主這回到觀瀾樓,並故意與你親近,是奉了聖人之意?」杜留一怔,仔細思索了一番,擊掌怒道,「他這是故意要用你引起賀夷簡的嫉恨之心——逼著叔父雖然在野,也不得不為了你,與魏州過招!」
「這只是我的猜測。」杜拂日淡淡道,「畢竟貴主拿著清忘觀女冠的身份去觀瀾樓,破綻未免太多了,先不說長安上下皆知玄鴻元君從去清忘觀起素不赴席,此觀因是皇家道觀,又由從前的永壽公主親自主持,雖然近年因元君的靜默時常被人忽略,但一旦提起,卻極引人注意,到時候豈有不曝露真正身份的道理?不過,我倒覺得,這位貴主……」他微微一哂,輕笑道,「確實對騎射頗有興趣,而且對我倒只是存著一份好奇之心罷了。」
杜留沉思良久,忽然道:「你可知道雲州公主昨日為何要去芙蓉園?」
「七哥難道已經查到了端倪?」這時候濯袂呈進了熱氣騰騰的湯餅並畢羅,杜拂日與杜留各有一份,又溫了一壺蒙頂放下,道:「庖下溫著雞湯,濯襟在那裡看著。」復退至門邊等候吩咐。
杜留喝了一口熱湯,舒服的吐了口氣,笑著道:「濯袂越發賢惠,十二郎身邊的人總有一份特別之處,不如給了我罷!」
杜拂日還沒說話,方才還一臉賢德的濯袂卻抬起了頭不屑道:「七郎說的笑話!難道七郎此刻回到家中或者別院,使女覷見你臉色疲憊,連些點飢之物都不知道準備么?奴可不知道杜家還有這樣憊懶的奴婢,若是有,多半也是七郎寵出來的吧?」
「我不過誇你一句,你竟怪起我來了?」杜留有些詫異的道,「莫非要我說你兇悍無禮才好么?」說著有點好笑的對杜拂日道,「十二郎,你身邊的人幾時這樣無禮了?」
杜拂日淡然一笑,看向濯袂:「你待客如此,可有什麼緣故?」
「回十二郎,奴這麼做自是有道理的。」濯袂冷笑道:「七郎風流之名遍長安,奴可是想要安安穩穩的伺候十二郎幾年,待到了年紀求十二郎許個舅姑敦厚的人家嫁了的,七郎空口白牙的贊奴一句不打緊,回頭風言風語傳了出去,叫奴以後的婚事怎麼辦?七郎一時興起,壞的可是奴一輩子,奴焉能不怪他?」
「玢國公當初治國如指臂使,何況治家?」杜留究竟是郎君,被一個使女再三搶白,雖然自矜風度,到底聲音冷了下來,淡淡道,「再說此處除了十二郎,便是你我,你自己不說出去,卻又有誰知道?」
濯袂卻道:「奴自幼伺候十二郎,自知郎君是君子,奴自己也不會做自毀名聲之事,可七郎就說不定了,長安誰不知道七郎交遊廣闊,或茶餘飯後,或酒酣耳熱,七郎自以為多情的提上幾句奴,奴只是杜家使女,可不是女郎,怎禁得起七郎惦記?」
「你這使女卻也好笑,我不過逢場作戲,贊你一句,你這般如臨大敵,倒彷彿我對你真的上了心一樣。」杜留遊戲花叢多年,風流之名滿長安,還從來沒遇見過這樣的冷遇,若這麼說的是個與他身份相若的女郎,或者是倡家之女,他心情好時,或許還不以為忤,甚至調笑幾句,但濯袂在他眼裡身份不過如此,又還是杜拂日的近侍,加上此刻他著實有點疲憊,卻只覺得掃興,淡淡道,「七郎我與人暢談,要談也是起碼談錯娘那等美人,你生得至多算清秀,還入不得我的眼。」
「若是如此,奴拜謝七郎之恩。」濯袂被他譏誚容貌尋常,並不惱怒,反而露出一絲慶幸,恭敬的行禮拜謝,換了笑眯眯的神色道,「七郎雖然風流,卻是極守信的,答應了的事,自不會反悔,奴卻是放心了。」
杜留見杜拂日好整以暇的在旁看著,面上有些掛不住:「十二郎,你不想與我多言,直說便可,何必教了這伶牙俐齒的使女來掃我顏面?」
「我幾時教她這樣回答你的?」杜拂日瞥了眼濯袂,淡笑著道。
濯袂聞言,脆生生的對杜留道:「這番話可不是十二郎教導奴的,奴打小的夙願,自當盡心竭力,除去一切阻礙!」
「你打小的夙願是什麼?」杜留聽了,忍不住問道,「難道就是嫁個舅姑寬厚的夫婿?」
「自然是的。」濯袂強調道,「而且是聲名清白的嫁出去!所以七郎下回過來,那些飴糖也似的話兒,還是存著說與旁人聽去罷!」
待濯袂去盛雞湯,杜留頗為無語的望著杜拂日:「我夢唐風氣開放,你自己守身如玉也就罷了,如何連身邊使女都調.教得三貞九烈,如此古板無趣,叫我一見之下,以後都不想來了!」
「濯袂這樣不是我教的。」杜拂日搖頭,輕哂道,「我身邊的使女乃是伺候茶水,洒掃院屋之用,可不是給七哥你閑來無事,過來調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