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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一章 局中之局(十三)

  「你既然說薛娘子,那麼也該曉得當初她沒出閣的時候雖然與我並非是最親近的,可好歹也是兄妹一場,這些年來她在宮裡陪著你,與我談不上時時刻刻的照面,可年初的時候她從太原折迴路上遇了刺,豐淳使了我去迎接,沿途我親自安排了人馬接應照拂,如此她可曾認出我來?」邱逢祥冷笑不止,一字字道,「你想要怎樣的經歷,讓一起長大的義妹也認不出自己的兄長?!」

  元秀閉了閉眼,張開后依舊冷漠一片,她問道:「那麼你就要報復自己的嫡親外甥?當初郭家之事是先帝與杜青棠欠了你們,可我的母后呢?八弟本已是她第三個孩子,若不是對郭家著急上緊,又怎會為人所趁,聽到郭家的結果后急火攻心、以至於難產而亡?!」

  邱逢祥冷笑道:「她是為了郭家急火攻心,還是為著郭家一旦在長安除名之後,你們母子在後宮失了前朝臂助而急火攻心?!」

  「若母后對郭家全不在意,你當初又如何取得了我五哥的信任?」元秀冷笑著反問,「母後去時我的確年幼,可五哥其時已經年十二,並非三歲幼童,他幼為東宮,跟著先帝耳提面命,若不是母后平素里與家中親近,連帶著影響了五哥也對郭家深懷好感,你進得宮去也能夠哄得他和先帝離心、一門心思的追著杜氏不放,以至於使朝臣離心、諸臣惶恐,有了今日的階下之辱?!」

  就算郭家族沒的真相當時還不為豐淳所知,就算豐淳對文華太后感情極深,但郭家心懷冤屈,其倖存的族人對皇族豈會毫無怨恨?豐淳當時已經十二,又身為儲君,如果不是因為在文華太后在世的時候就對外祖家存了一分親近,郭十五郎想得到他的全然信任可不容易!

  「元秀公主,往日之事你又懂得多少?」邱逢祥譏誚的笑了一笑,搖著頭道,「我與豐淳接觸的時候,已經是內侍省之監,邱逢祥了!那時候他正與瓊王斗得死去活來,因著羅美人盛寵,又有羅家在外為助力,雖然太原王氏對他不無扶持,但在憲宗皇帝面前卻漸漸有了失寵之態!在這種情況下,憑空落下了四十萬禁軍為助力,那個時候他與你一樣,巴不得叫我這廢人一句舅父!你以為他不知道我堂堂世家子淪為一個閹人潛伏宮中多年,必定對皇室有怨嗎?只不過他正需要我之幫助,故意裝做不知道罷了,你且看他登基之後,立刻將從前的東宮侍衛袁別鶴安排進神策軍里就知道——他無非是認為我已成廢人,並無後嗣,又對皇室與杜氏滿心憤恨,即使發現了他的奪權,也未必肯與他計較罷了!」

  元秀深吸了口氣,定了定神道:「如今五哥已成階下之囚,生死皆繫於你之手!前話說來無用——只是,你的身份,杜青棠是幾時知道的?先帝可是也知此事?!」

  「當初。」邱逢祥眼神陡然如刀,直直看她半晌,方冰冷道,「郭家一夕之間傾覆,惟獨我得了一道赦命,但長安不乏暗中落井下石之人,原本父親,你的外祖臨終前叮囑我先避往太原郭氏,待長安風聲稍平,而豐淳也年紀略長,在朝中漸有勢力,再返回長安!」

  元秀皺眉道:「大娘生前也說過,道你本是先回了太原的,只是太原那邊待你似乎很是冷淡,接著便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先前聽到了你與五哥有所聯繫,大娘還詫異得緊……」

  「便在去太原的路上,我道中墜馬,驚馬從我身上踏了過去!」邱逢祥閉上了眼,雙手雖然藏在了寬袖之中,卻可見他整個身軀微微顫抖,足見胸中情緒之激動,元秀本不明白他為何要提一件受傷之事,乍見他如此,心念轉了幾轉才明白了過來,卻聽邱逢祥冷笑著道:「我郭家世為武將,就是薛娘子這個養女,六七歲時也能夠馴服一些不聽話的馬兒,何況我這個郎君?而且那道上前後左右並無異常,好端端的馬就發起瘋來,竟然連我都制它不住!你也是宮闈裡面長大的,雖然身份尊貴許多齷齪的手段不必使用,但想必見總是見過的?」

  元秀臉色一變,邱逢祥已經森然冷笑起來:「憲宗皇帝告訴豐淳,杜氏告訴你,都道郭家餘人如今都在西川對不對?在西川隱姓瞞名,等到李室位傳二十一代之後,還能夠再次返回長安,甚至是洗清從前的罪名?」

  「你的意思是……」元秀陡然覺得一股涼氣從心底冒出,幾乎是剎那之間直透頭頂!

  「連我這個赦命所免的人都被暗算,他們若有孤墳,如今墳上青草無人去除,想必也枯榮過十幾年了?」邱逢祥目光冰冷,似笑非笑的望住了她,低低道,「這一點豐淳也是心照不宣,怎麼阿家你,當真相信了?」

  「當年憲宗皇帝與杜青棠惶恐那長生子乃是魏州細作,得到推.背.圖之秘后,公示天下,李室福祚已衰,這本是憲宗皇帝與杜青棠自身之過,卻為了坐享富貴,硬生生的推了我郭家出面!你道當初憲宗皇帝下詔赦免我,是當真為了你的母后與茂王之死心有不忍?他是擔心若不這麼做,你外祖與幾位年長舅父絕望之下將真相散布出去!」邱逢祥冷笑著道,「所謂餘人暫避西川,使我駐長安為引,位傳二十一代之後,再還我郭家清白,不過是個虛無飄渺的承諾罷了!那些流放的族人早在離開關中時就被滅了口,而我因是接了赦命赦免的,父親早就知道憲宗與杜青棠的許諾並不可靠,他們既然已經決定了要以我郭家在長安除名來抗衡長生子的讖語,那麼又怎會給予我們哪怕一絲一毫的可能泄露消息?難道他們不怕魏州同樣派了人留意郭家之人生死,只要任何一人活在了這世上,終究有水落石出、使李家為天下所棄的一天嗎?」

  元秀嘴唇微微顫抖:「那你……你是怎的進了宮?」

  「我在道中遭遇駿馬發瘋,便已猜測到了這是憲宗不容我再活於世,族人定然已經無幸!」邱逢祥慘然一笑道,「原本我墜馬之後所受的傷倒也不是全然無救,只是我當時已經遇了一次襲,又遑論前程?我又不是燕郎杜十二那等高手,無非長安一個尋常浪蕩子罷了!憲宗派去的人在馬上做手腳害不死我,必然有後手,絕望之下,我索性……凈了身!棄馬更衣,在荒野之中足足兜了數月,才敢重新折回長安,好在父親赴刑前為我留下了聯絡郭家舊部的方法……」說到這裡,邱逢祥悠悠的問,「你可知道為何我如今的形貌連薛娘子都不曾認出過?尊貴如阿家是絕對不會想到的——為了改變骨骼形貌,我忍受著遙遠西域流傳過來的種種改容易形的旁門左道之法,我的這張臉,更是生生毀去重塑而成!如此我放棄了姓氏放棄了身為男子的尊嚴又放棄了自己的容貌身形——在長安市中轉了數日,故意遇見了數名往昔故人,皆未識破與留意,這才進了宮!」

  「也幸虧曲平之死後,憲宗皇帝與杜青棠不滿這百年來禁軍始終落在了宦官手中,想藉機奪回軍權,與內侍省諸人爭奪不休,才給了我這準備進宮的時間!」邱逢祥眼神如冰,一字字道,「靠著郭太皇太后駕崩前留給郭家的暗子,再加上了郭家幼子的身份,我最終得到了神策軍權,你問憲宗皇帝與杜青棠幾時發現了我的身份?大約就是我拿住了神策軍權的時候吧!說起來我之所以能夠得到軍權,其實最大的一個原因還是因為杜青棠太過陰毒,迫得內侍省當時幾個大宦官幾乎走投無路——哦,先前,引你去蓬萊殿見豐淳的那個紀公公,便是其中之一!這個時候我以郭家幼子的身份站了出來,再加上了郭家獲罪真相的威脅……」

  說到這裡,邱逢祥譏誚道:「父親當初答應郭家合支犧牲,固然有迫於憲宗並杜青棠的壓力,也有為著文華太后與你們母子考慮,更有他的確想要以此為李家盡忠之念!卻不想憲宗與杜青棠為了掩蓋李祚已薄,竟然如此對待忠臣,為了萬無一失,要使無辜盡忠之人徹底斷子絕孫!」

  他長嘆了一聲:「若非如此,我郭家當時之聲勢,便是杜青棠算無遺策,又豈是一道消息也傳不出來的?而憲宗與杜青棠之所以默認由我接管神策軍,便是因為,我告訴他們,已經將讖語之事傳與郭家死士,甚至連推.背.圖之第一象與第二象皆留了摹本!一旦我在宮中身死,那麼此事將立刻隨信鴿飛遍天下!我郭家死士不足以顛覆天下,但夢唐四方藩鎮若得李祚衰弱、國位無多的消息,便是憲宗一朝能夠彈壓下去,等他死後,其子其孫將何以處之?!」

  元秀用力攥緊了手中帕子,尖叫道:「可五哥也是你嫡親外孫!你若是怨恨李家皇室,在先帝的時候既已經得了神策軍權,難道無力報復?卻為何那時候不發作,卻在五哥繼位后算計與他?你可知道他是多麼信任你?先前我去興慶宮時,他帶著我沿龍池轉了幾圈,猶豫再三都不曾說穿過你的身份!不過臨別之前提醒了我一句仔細你!若非是聽人說見到了穆望子在宮中出現,到這會我還不知道你居然就是我母后的幼弟!你這樣做將來有何面目去見我母后?!縱然外祖泉下有知,難道看見同為郭家血脈彼此殘殺會欣慰么!」

  邱逢祥冷笑著道:「憲宗皇帝並杜青棠手段太過狠毒,拿捏住了我之把柄,若不然我既然有軍權在手,你當我為什麼這些年來從不幹政?我可不是曲平之,幫著憲宗與杜青棠才除了王太清,根基未穩就迫不及待的顯露出來驕橫之態!以至於被憲宗與杜青棠抓住了這一點,對內侍省那些個根深蒂固的大宦官下手!近年來亂政的王太清,從前也不過是郭太皇太後足下一條狗罷了!我本是郭家子孫,執掌神策軍,比之王太清與曲平之不知道穩固多少!你當我頂著內侍省監之職、拿著神策軍虎符,整日在後宮處理著掖庭宮的雜事,不時還要對後宮客客氣氣是想修身養性么!」

  元秀咬牙道:「你有什麼把柄好拿捏?郭家已經族沒,你也已經……已經進了宮!這世上你連嫡親外甥都不在乎,還有什麼可以迫得你在掖庭蟄伏十幾年,在前朝竟得了一個賢名?!」

  「我有一子。」邱逢祥忽然道,「你與豐淳,還算不得我在這世上最為親近之人!」

  元秀一愣,連俯地的霍蔚也是全身一顫!

  邱逢祥已經繼續說了下去,淡淡的道:「那個孩子本是一個意外,他之身份如先前的任秋案里的任秋一般,父在世之時並不允許我認下他,當時我還為此與父親私下裡在書房鬧過一場,因著父親堅決不肯承認私出之子,此事也被他一力瞞下,家中再無第三人知!當時我對父親還極為怨恨,又擔心父親為此會急著為我定親,將來那孩子身世暴露,我之妻子會對他不利,因此退了一步,請父親派了心腹帶他離開長安,往劍南避居……」

  「燕九懷?!」元秀大驚,「他竟是你之子?!」當初她才與燕九懷相識之時,便覺得此人之名與為人大相徑庭,九懷漢時王褒所作,追思屈原,共分九篇,雖然算不上多麼高深,但也非尋常人家會如此為郎君取名,可燕九懷卻滿身市井之氣,連「致仕」二字都聽不太懂,又怎會有這樣一個風流的名字?若說他的師父燕寄北,傳言裡面一直都是個慷慨悲歌之士,九懷二字因是追思之意,燕九懷又是郎君,若是燕寄北所起之名,恐怕要更加的慷慨些!

  只是後來得知他寄身勾欄,秋十六娘固然是鴇母,然而北里的樓閣中的女郎們,沒個幾手絕活又哪裡混得下去,何況還是北里數一數二的迷神閣,以風月場中人的習性,這九懷二字倒彷彿更容易起出來,如此一來倒是未再提起——按著薛娘子生前所言,邱逢祥還是郭十五郎時,是長安出了名的風流浪蕩子,就如同如今的杜七一樣,照這樣來看,燕九懷那生母的出身可未必會好到哪裡去,按著郭十五郎的身份,雖然未必沒有沾染良家子的機會,可是良家子又豈會不知道輕重,未曾得到郭家准許就誕下子嗣來?

  私出之子不比庶生子,非按律而生,宗祠素來不認的,尤其郭家當時人丁興旺,身為後族,尤重家聲,郭十五郎那時候年幼,還沒成婚,將來子嗣上面可未必會少,郭家並不稀罕這麼一個兒子——就是皇家,齊王至今膝下只有世子李釗一子,長孫明鏡還不是死死咬定了不許任秋進門?

  所以燕九懷的生母,恐怕與北里也脫不了關係!燕九懷乃是私出之子,名字恐怕也是其母所起,九懷既可作漢人追思屈原,又可作字面之意——九為極多,懷者念也,亦是那女子表達自己對郭十五郎的依依之意……

  「很意外么?」邱逢祥淡然一笑,眼中竟流露出了幾分得意,「你在他手裡可吃了不少虧吧?先前你著我到這珠鏡殿來,話里話外的敲打,可也是為了他?當初打發他到劍南去,本是因為那裡有父親舊部,打算以其侄的身份養著,將來長大了,再以舊部之侄的身份到長安來,我也好名正言順的替他謀取一個前程!這件事情,父親也是答應了的,卻不想他才到劍南,護送他的人卻與劍南燕寄北結了一個善緣,後來郭家出事,若非燕寄北,他也未必能夠活下來!」

  說到此處,元秀似想到了什麼,震驚的以袖掩口,果然邱逢祥眼中露出恨意:「當初送走他時,父親擔心走露風聲,與我說親時為女方置疑,一切皆是暗中行事,後來郭家出了事,我更不敢與之聯繫,惟恐牽累到他!哪裡想到杜青棠當真是好手段!硬生生的尋到了人!」

  「那燕小郎君所謂的赴長安尋醫……」元秀說到這裡,已經恍然大悟!她脫口而出,「賀夷簡所謂避禍到長安來,可也是你的主意?!」

  先前她路遇賀夷簡,被對方糾纏上,這一件事雙方一直都認為是偶然,而燕九懷的插手,也被認為是偶然遇見,路見不平!為此元秀還感激過他一段時間,只是後來她再到平津公主府里出門時,燕九懷闖進馬車裡,雖然兩人言笑晏晏,元秀卻隱隱感覺到他的算計之意,其後燕九懷更是仗著武功在身,對自己不乏惡意……她只當這是市井中人對皇室成員常有的羨慕嫉妒恨,卻不想燕九懷之所以對自己態度古怪,竟是因為他是邱逢祥之子!

  那麼這樣一來,燕九懷與自己牽扯上了關係,也未必簡單了!

  果然邱逢祥不屑的冷笑了一聲:「你父皇與未來的夫家長輩將郭家利用殆盡,連一個未入族譜、在族中都無幾人知曉的私生子也不肯放過,如今報應到了他們的後嗣身上又有什麼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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