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夙顏一路步行,饒了半個圈又繞回去。常亦楠已經回去了,滄闌宮門口空蕩蕩的。太陽光照在高貴莊嚴的琉璃瓦上,光華流轉,刺目得很。一頭巨獸張著駭人的翅膀,扇起一陣狂風從宮門上方飛過去,投下的陰影漸漸罩住守門的侍衛,又緩緩移開,消失在一道宮牆內。夙顏手放在額頭上邊,擋住了大半的太陽光,半眯著眼看麵前這座巍峨的宮殿。這是常亦楠曾許諾過的,不搬進魔宮,就一直在這兒守著等她回來的宮殿。明明還是往昔的樣子,一樣的屋頂,一樣的黑曜石,一樣的琉璃瓦,一樣低調卻不失貴氣的宮門,可她總覺得,有什麽東西,正一點一點地改變著,抓不住,也留不下來。
夙顏心裏,陡然又浮現出那一閃而過的念頭。
她與他母親,他會如何抉擇?
抑或者,她該換句話來問。
夙顏轉過身,招來一朵祥雲,很快便遠離,不見半點人影。
紫燁神宮熱鬧得很。
夙顏在這個地方呆了這麽多年,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仙娥。八人一列,仙娥們身著紫燁神宮的宮裝,手上托著各種物什,薄紗飛揚,形如弱柳扶風。風一吹,那長長的披帛從夙顏臉上掃過去。夙顏抹一把臉,有些癢。
時間還早,若是要她做什麽,自會有人叫她。現下除了一群一群朝她行禮的人,根本無人理會她。夙顏去了後山,六十年前種下的那片果園,聽聞已結了好些果子。她備好乾坤帶,準備摘多些儲存起來。
她許久未來,這片果園依舊被打理得很好,一根雜草的影子都見不到。近來都未下雨,土地有些幹,大約是有人來灌過水的緣故,地上一層薄薄的濕泥,腳一踩便沾滿了整隻鞋。夙顏施了法護住鞋,這才踏進去。
夙顏揪下一粒葡萄扔進嘴裏,麵前是五顏六色的鮮花,紅橙黃綠藍靛紫應有盡有,用姹紫嫣紅來形容也不為過。與之想比,那些成熟的果實埋在一片繽紛色彩中,倒是很不起眼了。
夙顏將一串葡萄放進乾坤袋,又放了兩個桃進去,隻遺憾沒有荔枝。紫燁神宮在神界偏北,本就不易種植荔枝這種東西,加之後山地處陰冷,便更不適合種荔枝了。這於夙顏而言,的確是一個天大的遺憾。
夙顏摘完果子,啃著一隻梨回了子衿殿。
子衿殿的氣氛,有些微妙。
香蜜要在屋外聽候差遣,卻如老鼠見了貓一般躲得老遠。她見了夙顏,明顯鬆了口氣,極其誇張地拍了拍心口:“上神您終於回來了!司嘉仙子來了,但夙笑仙子好像不太高興的樣子,奴婢……”
未待她將話說完,夙顏便推開門進了去。
夙笑坐在桌邊,麵無表情不說話,手臂搭在桌沿上,手腕上小青蛇朝天吐著蛇信子。司嘉坐在另一邊,正吃著東西。桌上擺了幾碟水果,都是加了冰鎮著的,司嘉不吃水果,專挑果盤裏的冰吃。一口一塊咬得哢嚓響。她見了夙顏,笑眯眯地想說什麽,卻因為吃了太多冰塊,嘴巴裏麵凍得沒了知覺,舌頭動了半天也說不出來一句話。
“活該。”夙顏笑罵,“再多吃些,你便可以當個移動冰窖,造福全神界了。”
司嘉翻了個白眼,繼續往嘴巴裏扔冰塊。待到她將桌上的冰塊吃完,已是兩盞茶之後。夙顏陪著她一起吃,吃完了一串葡萄一盤荔枝加兩個冰鎮的桃子。
夙笑將兩人麵前的空盤子移到一邊,已不知該說些什麽了。
司嘉往嘴裏灌了口熱茶,含了一會兒又吐出來,終於能好好說話了:“我姐姐說這兩日你這兒忙得很,讓我過來看看有沒有什麽能幫得上忙的。”
夙顏說:“你少打兩次架,便是幫了我天大的忙了。”
司嘉垂然欲泣:“顏顏這麽多年你總算說出你的心聲了嗎?原來你終究是嫌棄我的……”
夙顏:“……”
夙笑:“……”
司嘉說是來幫忙,實際上誰都知道,她這種混吃不等死的人,什麽忙都是幫不上的。她挑選了半天,最終還是決定跟著一幹仙娥看她們布置舉行大典的祭壇。
夙顏連帶著夙笑一起,都鬆了口氣。也許那晚,司嘉並沒有聽到她們的談話。
吃過晚飯後,夙顏出門散步消食,見著一個男子一直在宮門外徘徊。大熱的天,他卻戴著一頂市井小民常戴的灰色麻布帽,兩隻手交叉在腹前,伸到另一隻手的衣袖裏。他站在青色的柳樹下,來回踱步,不時看一眼紫燁神宮的大門,猶猶豫豫的樣子。
約莫又是個想看熱鬧的人,夙顏想。
夙顏往東邊走,那邊有一片紫色的草地,在這種天光半失的時候,最是好看。
身後一聲局促的呼叫,夙顏轉過身,是那在柳樹下踱步的男子。他咧開嘴一笑,向夙顏行禮。
原來竟不是個看熱鬧的。夙顏自知看走了眼,便又對這人多了幾分興趣。難得有陌生人專程來找她一趟,竟還不是為了看熱鬧。
“有事嗎?”夙顏問。
那男子微微搓著手,答:“啟稟上神,上次元宵節您托我幫您壓的注,現在是否需要結了這場賭局,將本金與利潤給您送過來了?”
元宵節……
夙顏想了半天,這才想起,六十年前的元宵節那天,她的確是在集市上托了一個小販幫她下注的。也難怪這人大熱天的還戴一頂帽子,原來竟是生活習慣所迫麽?
“這倒不急。”夙顏說,“我又還沒嫁人,如此收了這場賭局,這名義也忒不明當了些。你且先幫我看著,等到哪天事成之後,我便自己找你去取。”
小神仙對著夙顏,心潮澎湃得很,也沒聽清楚夙顏說了些什麽,便一個勁兒地點頭,跑了。
也無怪這小神仙如此急切,紫曄神女的冊立大典在即,夙顏身份今時不同往日。常亦楠又是魔界板上釘釘的魔帝,這樁親事,那是般配得不能再般配。終神仙苦思冥想那麽多年,也實在想不出能讓他們親事告吹的原因。
如此便是皆大歡喜,除了那些壓注他們親事成不了的神仙。
天色黑盡後,夙顏才慢吞吞地回了子衿殿。司嘉已經走了,夙笑也睡下了,隻有她臥房內還掌著燈,流寂拿了卷書,一邊看一邊等她。夙顏推門的聲音有些大,驚擾了流寂,他放下書,一轉頭便看見了她。
夙顏坐到他對麵,一口一口喝著他遞過來的茶水,極其小心地打量著他。唔,臉色有些憔悴,雖隱藏得極好,卻也被她發現了。許是思念他那心尖上的人,思念得過分了些。神啊,任你本事再大,也逃不過一個情字。夙顏覺得自己發現了真理,很是高興,眉毛都快飛起來了。
流寂終於將視線從書上移開:“我臉上放了塊鳳梨酥嗎?”
夙顏果斷喝水,手和杯子擋住眼中的心虛。糾結半天,還是決定表達一下她的關心:“我說,哥哥,你若是難受得緊,那便想法子將人找回來唄,你這樣時而醉個酒時而失個眠,我都看不下去了。要不,你給我說說,我來幫你想辦法?”
流寂一本書敲在她頭上:“亂想什麽呢?睡覺!”
夙顏吐吐舌頭,心虛了這是。
有流寂在旁邊看著,夙顏很快便睡著了,這感覺,甚是美妙。她思緒混亂,迷迷糊糊地飄著,隱隱竟聽到了天雷聲。
我滴乖乖,夙顏這輩子,最不怕的就是打雷。尤其是她自己招出來的雷,最是喜歡。她果斷聽著雷聲辨別方向,一個勁地往打雷的地方湊,誰知思緒卻突然如同被磁鐵吸住一般,一陣天旋地轉後,雷聲震耳欲聾,一道一道明晃晃的天雷接二連三地劈下來,連周邊的空氣都在顫抖。這雷竟是與之前所見的所有雷都不一樣,一下接一下的,都劈在她心尖上。夙顏渾身發顫,發軟,跌倒在地上。
她眼睛成一條縫,不敢去看前麵的場景,又怕閉了眼,看不見天雷,他便一下劈在了自己身上。夙顏倒在地上,極其狼狽地往後麵退,手掌在粗礪的土地上磨破,鮮血浸入泥土,染紅了黃色的土地。
耳邊一聲厲吼,夙顏渾身又是一顫,目光竟不由自主地掃了過去。
乖乖,那在半空中耀武揚威將夙顏嚇了個半死的天雷,他……他竟是紫色的。
八荒天雷,紫色為最。
那一片洶湧澎湃的紫色波濤之下,四分五裂裂口遍布的土地之上,淒淒慘慘地趴著一名女子。她衣衫破碎,渾身都是大大小小的傷口,鮮血將衣服染得看不清半點原本的顏色。她長長的頭發浸了血,淩亂地附在背上,脖子上,臉上,如鬼魅一般。她麵前便是足以劈裂大地的滾滾天雷,深紫色的雷光一道一道映在她蒼白的額頭和血紅的眼睛上。隻要她再近一步,那天雷便會劈到她身上,萬劫不複。她卻似沒有感覺到一般,嘴裏淒厲地叫著什麽,眼淚似決堤的河水般一發不可收拾。十指緊緊插入地上的裂口,借著這一股力極其艱難地往前麵爬。她指甲摳在了裂縫旁邊幹硬的泥土上,一個用力便翻裂出來,一片,兩片,那纖細修長的手指,沒了指甲的庇護,很快指尖便血肉模糊。可她還是視而不見,一邊哭一邊往那片天雷爬去,艱難且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