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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夙顏醒了,終日罩在紫燁神宮上方的低氣壓終於恢複了正常。偌大的宮裏,總算聽得見幾聲歡笑。香蜜帶著大大小小一幫婢女,又將子衿殿裏裏外外徹徹底底打掃了一遍,就等著夙顏住回去。


  在流寂的示意下,夙顏受傷的消息沒傳出去,醒過來的消息就更封得緊了,她醒了整整一天,愣是沒有一個人得到消息,連天帝也不知道。


  流寂也通醫理,夙顏醒後,他便自己動手給夙顏配藥,連通知延壽的步驟也省了,隻交代了他繼續閉關。


  流寂親手熬了藥,晾到溫熱,連同一碟蜜餞一起端了進去。


  夙顏睡在床上,雙眼微睜盯著房頂,臉色依舊蒼白。聽到流寂放托盤的聲音,轉過頭來。流寂拿了一個枕頭並一床小被放在她身後,扶著她靠起來,半倚在床頭。她順著他的方向看過去,隻見窗外一片金燦燦的佛影樹葉,些許陽光透過樹葉灑落在窗框上,將深色的木頭照得光彩斑駁。


  太陽快落山了。


  流寂的手穿過屋內最後一束陽光,將藥端了過來,舀起一勺喂給她。夙顏頭一偏,皺眉:“不想喝。”


  流寂柔聲安撫:“聽話,喝了才會好。”


  夙顏不說話,偏著的頭和那雙黑眸堅定地表達了她的想法:不喝!


  流寂頓了頓,將碗擱在一邊,拈起一顆蜜餞喂給她:“不想喝就不喝,等你身子好了,我帶你出去散散心。”說完,繼續喂她吃東西。


  夙顏吃了好幾顆蜜餞,咳嗽了兩聲,才問:“神界下過雨了嗎?”


  “一個月前。”


  一個月前……夙顏默然,看窗外天邊一片燦爛的晚霞,怎麽也不是下雨的樣子。她也不知道那天神界是否和魔界一樣,痛痛快快地下了一場傾盆大雨。她猶記得,那一場雨,將她全身上下裏裏外外都淋了個透,淋得她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雨了。


  天漸漸黑下來,流寂也沒呆多久,就被木森叫走了。夙顏一個人靠在床頭,眼神木木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麽。良久後才一個激靈,清香過來。她餘光一掃,看見了床頭置物小櫃上的話本子。新的,但明顯被翻過。


  她不記得她帶過這樣的話本子到景嵐殿。


  她想起昏迷時腦中那道溫柔的聲音,低沉中略帶沙啞,聽在她耳中,卻依舊如潺潺流水,一點一點從她心頭淌過去。那聲音給她講故事,像對最心愛的孩子。


  沒有人知道,那是她向往已久的事。


  可到最後,願意這樣掏心掏肺對她的人,終究隻有流寂一人。


  夙顏眼眶發酸,莫非話本子見真章,這時間,最最牢固的,隻有親情,而非愛情?


  愛情啊……愛情嗬。


  她取過話本子,看了兩眼,卻再也看不下去。她將話本子扔到一邊,眯著眼打盹。漸漸的,思緒又趨向混沌。


  門被推開,夙笑端著一個托盤,輕手輕腳地走過來,極其小心地放在桌上。夙顏眯著眼,似是睡著了。夙笑躊躇著,不知該不該叫她一聲。可很快,夙顏便睜開了眼,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夙笑飛快尋了條手帕遞給她,夙顏捂著嘴,咳出一小塊血。雪白的手帕上,刺目的一塊黑紅。夙顏皺著眉,將手帕扔到一邊。


  夙笑臉色極不好看,幾乎是黑著臉將托盤上的小碗端過來:“神君說你有些咳嗽,我燉了川貝枇杷,你吃一些。”


  夙笑臉上的不爽實在是太明顯了,夙顏不敢招惹她,乖乖就著夙笑的手,將一碗川貝枇杷吃得幹幹淨淨。


  夙笑臉色終於明朗了幾分。


  夙顏笑:“我這不還活著嗎?你怎麽氣成這個樣子?”


  夙笑冷笑:“我氣什麽?你死了,也輪不到我來給你收屍!”


  夙顏一噎,不說話了。


  夙笑也意識到自己語氣太重了,一時自責,臉色又沉了幾分。良久,她才問:“你在想什麽?”


  夙顏視線越過她看著窗外,聲音淡淡地:“想司嘉。”


  夙笑頓了一下:“想她做什麽?”


  “想她和沐衡。”


  “她很久沒來過了。”


  “嗯。”夙顏說,動了動僵硬的身子,虛弱一笑,“笑笑,我想睡覺。”


  夙笑撤了枕頭小被,扶她躺下,掖好被角,又理了理她散亂的長發:“睡吧,我看著你睡。”


  夙顏閉著眼睡過去。


  流寂處理完木森這邊的事時,天已黑盡了。他匆匆過來,夙笑已經走了,吩咐好人關掉殿門,整座景嵐殿就安靜了下來。


  流寂站在床邊,月色都被他高大挺拔的身軀擋在後麵,落不到夙顏身上。她蒼白的臉,蒼白的唇在黑夜中更顯蒼白,整個人脆弱得如同瓷娃娃。她呼吸很淺,一動不動躺在床上,沒有半點生氣,卻依舊美得驚心動魄。


  是啊,他的顏兒,他最愛美的顏兒,怎麽能不美?

  可就是這樣美的生命,卻依舊有人要傷害她,不論刻意,也不論偶然。


  刻意如他,偶然如常亦楠。


  他自己都是始作俑者,卻能光明正大地算別人的賬。可天道輪回,因果報應,所有他犯下的罪,最終都是會由他來贖的。


  他逃不掉,也沒想過要逃。


  他去掉外袍,側身躺在夙顏身邊,看著她臉龐的輪廓,睜眼到天明。


  神界這幾日天氣異常好,秋高氣爽,雖沒有人間豐收的場景,卻也滿滿的都是金秋的味道。這樣的天氣,最適合養傷,而流寂將夙顏照顧得極好,不過十來天,夙顏便能下床了。


  期間司嘉來過一次,但也隻是坐了一會兒,陪夙顏聊了聊天便走了。出門前,她看著夙顏,欲言又止。


  夙顏趴在窗邊,狠狠吸了一口新鮮空氣。這麽久沒下床,感覺都要窒息了。她摘下一片樹葉把玩著,想:司嘉怎麽樣,她關心嗎?


  自然是關心的,但關心點不同。


  她轉著那片樹葉,視線落在上麵,看著它越轉越快,幾乎要轉出一圈金黃的光暈。突然,一片陰影覆蓋過來,夾雜著些許淡淡的檀香。她抬頭,看見流寂背著光站在她麵前,眼眸含笑:“出去走走?”


  流寂摟著她的腰,直接將她從窗戶上抱了出去。


  兩人去了櫻花林。


  即便在秋日,櫻花林裏的櫻花也繽紛絢爛如春日。粉白相見,鼻翼間聞得到櫻花獨有的香甜。夙顏忍不住,摘了幾片花瓣放進嘴裏。上次吃櫻花瓣,還是六十多年前的冬天。而那味道,一入既往,隻少了幾分冷冽。


  大片大片的陽光透過櫻花林灑下來,溫暖美好得一塌糊塗。林子深處那株最大的櫻花樹下依舊擺放著一張矮幾,兩邊兩張石凳,比世外桃源還要懶散愜意。


  最初,她便是在這裏,初遇了流寂和常亦楠。那時春日陽光下的絕世神邸一般的男子,在走近她心裏後,卻又那樣果斷地捅了她一刀,鮮血淋漓。而她同樣真心相待的哥哥,數年之後,待她一如往昔,甚至越來越好。


  走近了一看,那石凳上,已長滿了淺綠色的毛茸茸的苔蘚。


  物是人非。


  這些天,她盡量不去想常亦楠,盡量不去想那天在雨水血水中的自己有多狼狽,多可笑,也不去想曾經聽人說過的,與常亦楠有關的關於媚骨關於魔後關於伊紅教的那些事。她已經很難受了,不能讓自己更難受。


  可事實擺在眼前,常亦楠,她的未婚夫,為了一個姣池,為了一截媚骨,親手將她置於伊紅美藍的利刃下。或是有心,或是無意,可誰又管得了那麽多呢。那天眾目睽睽之下,她寸步難行,他在最驚險的一刻飛奔至她身前,救走的卻是擋在她身前的姣池。


  她的真心,她的信任,她所有麵對他的勇氣,全都如當日的她一般,跌落在泥濘裏,被踐踏得粉碎。


  她這麽久以來對他的依賴,對姣池的輕視,對伊紅教的不以為然,通通都成了一個笑話。她從最開始便扮演著高高在上的角色,到最後,隻是摔得更慘。除了逃,她想不出第二種麵對的辦法。


  那天,她真的是懵了。


  這一切,終究是來得太快了些,快得她措手不及。後來,她傷勢漸好,心中煩惱也少了許多,本想著就呆在屋子裏,哪也不去,誰也不見,不聽他或許真心或許蹩腳的解釋。可今日出來一走她才明白,整座紫燁神宮裏的一間屋子,就如同整個四海八荒裏的一座紫燁神宮,她呆不住的。


  這一切,她該看個透徹,也該有個了結。


  做出決定的那一刻,漫天粉嫩的櫻花紛紛洋洋地灑下,伴著秋日暖陽,恬靜明媚,像一個最美的童話。夙笑的小青蛇盤在不遠處的樹枝上,睜著懵懂的眼睛,有一下沒一下地吐著蛇信子。流寂將她被風吹亂的頭發理到身後,大手碰到鈴鐺,引出一陣清脆的聲響。


  他白袍泛著光,衣袖蹭在她耳邊,異常光滑柔軟。他嘴角含笑,眼神跟他衣服一樣柔軟:“顏兒,你想做什麽,放手去吧。”


  夙顏聽著話,目光漸漸放空,這一切拖了這麽久,總該有個了斷。


  她要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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