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棕紅色皮鞋

  小張穿了雙新皮鞋,棕紅色,款式不錯。今年穿這種顏色和款式的皮鞋正是時髦。只是這鞋無名無牌,就是縣裡皮鞋廠生產的,價格不貴,一百九十八。小張的生活觀念很實際的,按自己的工資收入,不是穿名牌的命,就省著點吧!他常拿自己的一套很幽默的理論安慰自己:名牌之所以昂貴,是因為那上面凝聚著知識產權。把那麼多知識放在腳下踩著多不恭敬?還是尊重知識,穿自己縣裡產的廉價皮鞋吧!

  小張穿著新皮鞋,走起路來也覺得很是輕巧,腳下生風,早早就去了單位。一進辦公樓,就碰見李局長。李局長對下屬一般是隨和的,喜歡開幾句玩笑。他低頭打量著小張的新皮鞋,說:「不錯嘛,哪裡飄來的?」

  讀者且慢,細聽我說說這「飄」字,很有味道。飄,是本縣近幾年流行的新詞兒。時逢盛世,新詞新調層出不窮。北京人佔盡風頭,什麼大款、大腕之類全由他們給創造出來了。本縣不甘落後,也是新詞迭出。最為流行最有韻味新詞當是這「飄」。其實也不知是不是這個字,反正就這個音。意思么?也很寬泛,比如有人請你吃飯,就叫吃飄;別人送了你什麼東西,就是飄來的;成天不在辦公室呆著,專往企業里鑽,正事不幹,單是吃喝,外帶拿些能拿的東西回來(當然有錢拿更好),這就叫成天在外面飄。簡而言之,飄者,白吃白拿也。不過,這飄字專用於幹部,不是幹部,你哪裡飄去?卻不可用飄字。其中道理不明,反正本縣沒有人把飄字用在老百姓身上。這就好比,老百姓的吃飯,到了達官貴人那裡就是進餐,皇帝老子就是用膳了。碰上有人說:「喲!你義在外面飄呀?」這話並不是說你不清不廉,是在恭維你。被恭維的人往往會說:「哪裡哪裡,我哪裡飄得到?你才成天飄哩!」這話也不是在洗刷自己,而是謙虛。細一領悟,這飄字人人明白,卻又含蓄隱晦,盡得官話風流。再往深處說,這「飄」雖不花錢,卻同錢息息相關。「飄」字是票子的「票」,從「風」。風無形無影無蹤,票子如風,哪有給你的?本縣百姓話中,風就是沒有的意思,說「給你個風!」就是什麼也不給你。既然不知是不是這個「飄」字,同音的字也說得過去。「漂」字從「水」,「水」在本縣話中就有旁門左道的意思,譬如「走水路」,說的就是辦事不走正當門徑。所以用「漂」字也很貼切。「剽」字從「刀」,這就更有意思了。所謂「宰羊」,這話在全國早已普及,不必多說。「票」如從「女」,說起來就不雅了。如此說文解字,訓詁家該生氣了。饒我一回吧。

  小張聽李局長問皮鞋是哪裡飄來的,便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忙謙虛道:「哪裡啊,我哪裡飄得到什麼?這就是我們縣裡皮鞋廠出的,便宜。」李局長笑道:「縣皮鞋廠生產的,肯定就是飄的了。」小張就不好意思再同李局長謙虛了,說:「出廠價,八十塊。外面賣一百九十八。質量還不錯。」李局長抬起自己的腳,說:「我這皮鞋該退休丁。」小張一聽,懂得李局長的意思,卻不好裝糊塗:「李局長,我這皮鞋你看得上嗎?我去給你買雙?」李局長再看看小張的皮鞋,略一沉吟,說:「行啊,麻煩你替我買雙吧,四十一碼的。」小張說:「好好,我待會兒就去一趟。」

  說話間,同事們陸續到了,不便再說這個話題。小張便去洒掃,打開水。心想今天要破財了。既然李局長開口了,有什麼辦法呢?小張對李局長感覺一向很複雜。這位領導對小張說不上器重還是不器重。工作他總是放手讓小張做,好像很看重他,但從不給他什麼實際好處,也不提他一級半級。小張在這局裡幹了十多年了,還是普通一兵。說他不關心小張嗎?每年評先進個人,總會有小張的份。小張頭幾次被評為先進個人,還有些高興。後來就看淡了,覺得沒什麼意思。再多評幾次先進個人又怎麼樣呢?又不能摺合工資幾級或者行政職務幾級。可確實又沒理由對李局長有意見。李局長平易近人,還常常同他開幾句不葷不素的玩笑。每當這時,小張往往很受感動,覺得李局長這人真不錯。小張是位很易動感情的人。

  洒掃完了,小張去李局長辦公室,說:「李局長,我去去?」

  李局長和顏悅色:「好,去吧。」

  小張出了機關大院,打了輛黃的,奔縣皮鞋廠而去。黃的,也是本縣近幾年誕生的新詞,指的是人力黃包車。小縣城的士不流行,黃的卻滿街都是。很快就到了縣皮鞋廠。廠子小,前店后廠,門前就是一個門市部。小張仔細挑了雙四十一碼的棕紅色皮鞋,付了款,一百九十八。

  照例打了黃的往回趕。坐在黃的里,小張突然想起,這會兒提著雙皮鞋去李局長辦公室,要是讓同事看見了,那就不好了。他從未拍過領導馬屁,怕別人說三道四。

  還好,同事們都呆在自己辦公室里,小張在走廊里沒有碰見一個人。他步履從容,內心卻做賊似的,推開了李局長的門。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門一開,就見瞿大姐正好站在李局長辦公桌前。她是局裡管文件檔案的,這會兒正送了文件過來給李局長看。小張幾乎想立即逃了,可是怎麼也逃不脫瞿大姐的眼睛了。瞿大姐聽得推門聲,已回過頭來了,望著小張提著皮鞋盒。小張想讓自己自然些,臉卻很不爭氣地紅了。瞿大姐也不說什麼,望著小張笑笑,再拿起李局長畫過押的文件夾走了。

  李局長打開皮鞋盒,拿出皮鞋試試,很合腳,連聲說好。便問多少錢。小張說才八十塊錢,小意思,算了吧。李局長說那怎麼行呢?要給錢要給錢。他摸摸口袋,說沒帶錢,下午給你吧。

  小張回到自己辦公室,心裡竟惶恐起來。局裡誰都知道,瞿大姐這人除舌頭長別無他長,什麼事讓她知道了,不用過夜,盡人皆知。小張剛坐下沒多久,坐在他對門的老王來了。老王進門就問:「忙什麼大事去了?」小張一時語塞,吱唔道:「辦點事去了。」老王便望望他,目光神秘。小張內心一緊,心想老王也許已聽見瞿大姐說什麼了。這女人!

  下午,李局長穿著新皮鞋來了,卻又忘了帶錢來。今天下午局裡安排評選先進個人。年底了,照例要開展表彰活動。李局長坐在會議室北面中間那張通常是局長坐的沙發上,架著二郎腿,棕紅色皮鞋很亮眼。小張感覺全局的人都在望著李局長棕紅色的鞋和自己桃紅色的臉,便不自覺地把他的皮鞋往沙發下面藏。

  先進個人投票產生、小張儘管把這事看淡了,但覺得這到底還算是對個人的評價,認為自己工作也不錯,當仁不讓,也為自己投了一票。

  唱票時,小張半天聽不到自己名字,心裡膨膨直跳。好不容易聽到一次,再也沒有第二次了。結果,小張僅得一票。票數最少。也就只有他自己投了自己一票。

  散會了,李局長叫小張到他辦公室去一下。小張想也許他是給我錢吧。卻只見李局長點燃了一支煙,語重聲長地說:「小張,你的工作不錯,局黨組一直是這麼認為的。所以你年年都是先進個人。今天沒有評上,你要正確對待。不過你也要反省一下自己。票數雖不完全說明問題,但也是個信號。全局十九名同志,就只有我一個人投了你的票啊!」

  小張感覺腦子嗡地響,幾乎要炸了。可他還是忍住了,說聲感謝李局長,就出來了。

  回家的路上,腳步再也沒有輕鬆不起來。心想今天是個什麼倒霉日子?白白花了一百九十八塊冤枉錢。本可以評上先進個人的,那樣也有五十塊的獎金。這麼一算,今天凈虧了二百四十八塊,差不多二百五了。

  猛然又想起李局長投了他一票,小張便怒火中燒,狠狠地跺了腳。這一跺,立即就感覺腳下有種異樣的感覺。低頭一看,才穿一天的新皮鞋,右腳這隻脫綻了。他媽的,今天真是倒霉透了。不知李局長那雙皮鞋明天會脫綻嗎?要是那樣,明天他得破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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