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9 徹悟
一頓食髓乏味的早膳結束,葉知秋靠在大堂的搖椅裏神思難得有些沉沉,但她很快就清醒了過來。淡薄的唇角緩緩勾起一個冷沉的笑,教人看的寒涼。
“今日閉店吧,我有些累。”站起來的那一瞬間強烈的眩暈幾乎要將她撂倒在地,但葉知秋死死的扣住了把手,這才勉強站穩。她蒼白著一張臉麵,步履有些淩亂的走上了樓。
紅木雕鏤的窗框前葉知秋輕身倚於其上,粉麵紅唇,青衣墨發。便是遠遠望去,都隻會讓人誤以為見了妖仙,不敢久視。
她早該將這一切想清楚的,隻可惜,現在來想這個仿佛遲了些。她總是在思索為什麽這世再次轉世做人會這樣不可自拔的愛上南沙呢?
即使他看起來並不那麽可靠,也沒有表麵上看起來那般疼惜自己。
就在剛剛回憶的輾轉之間,她忽然憶起了從前的自己。自私自利、自以為是、無聊又煩躁,偶爾出現的想法又總是那麽的惡毒。
不僅以己度人還妄想不勞而獲,用惡劣的手段來奪得別人所有的溫柔與憐惜。
而那樣的自己心底裏卻有個最無瑕的區域,她曾為它取了個名字,叫做江昱琛。
若問她還是另一個葉知秋的時候內心裏覺得最對不起的人是誰,毫無疑問,那個人,一定是江昱琛。她總是恬不知恥向他索要著需求的東西,絲毫卻不覺虧欠與愧疚。
或許就是因為如此,她才會覺得這麽難過,這麽難過直到他死都是為了她。
江昱琛於她一直都是個溫柔到不可思議的人,盡管他幾乎沒有什麽別的除了冷冰冰之外的表情,但她總是能看出他情緒的不同。
她總說他是個極溫柔極好的男人,那時候每說一次這句話,她臉上總帶著和煦的笑容,那麽溫暖,那麽真實。
窗外的冷風呼嘯著拂過葉知秋的麵頰,有些將她吹醒了,不再沉醉於過去。
而到了這一世,她就將前世所有關於江昱琛的點點滴滴都套到了南沙身上,溫柔、和曦、彬彬有禮、謙謙君子,她所能記起來的所有關於江昱琛的東西幾乎都能在南沙身上看見。
所以她下意識的覺得江昱琛還在他身邊,他就是他,所以依賴,信任,甚至喜歡。
她曾真正對江昱琛用情至深嗎?如果是,那恐怕是最大的悲劇,因為她會活在回憶的漩渦裏,去追逐一個已經被曆史長河所湮沒了的人。
每每猶自沉醉在自我編織的夢境裏麵,都會癡狂到幾乎要分不清現實與夢。而今天她喝著那稀粥,忽然發覺自己其實騙不了自己,她厭倦了,厭倦了每日對著贗品思念另一個人的日子。
其實這樣說下去很殘忍,但她的確將南沙當做了江昱琛的替代品,甚至連性格與人性都進行了套疊,並且還是個失敗的重合。
最終發覺了這個事實的葉知秋,如夢初醒般的感覺自己大概再也不會對南沙有任何感情了。
在這肮髒汙穢的人世間待久了,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時候、什麽人、什麽事將自己變成了這樣。語言動作間都是戲,就連有的時候與人說起話來都會忽然感覺到,自己不是她,不是葉知秋。
藏在麵容光鮮下的醜惡心靈在蠢蠢欲動間被毫不留情的潑下一盆冷水,現在,她清醒了,她很清楚的知道這裏……不再是有那個戲班子的世界了。
葉知秋挪了挪長時間久坐不動的腿根,倏而發覺有些麻了。她輕聲笑了笑,隨即在窗台上毫不在意般的放開扶著框沿的手,徑自舒展開了身子。
滿庭芳剛推門而入就瞧見這樣一幅妖美的畫麵,美人秋水神玉為骨,靜若淨水樓月,動若撫花盈袖,香遠益清。天地間仿佛隻餘她濁世遺留,宛若天作畫卷。
然而這樣的讚美之後,卻讓他很快意識到了現在葉知秋動作的危險。
盡管他很相信葉知秋保護自己的能力,但是這並不與他擔憂她安危的心情衝突。
“知秋,危險,快下來。”滿庭芳緩步踱到葉知秋身後輕聲提醒道。葉知秋愣了愣神,方才笑起來,“我無礙。”笑容和著熹微的清風,讓人容易沉醉在這蠱惑人心的風景裏。
“何故作著一副難過的模樣,人生有時需盡歡,不過得過且過。”
葉知秋輕緩的嗓音淡淡響起,裹挾著話語中細屑的歎息。她轉頭看了一眼僵在原地的滿庭芳,忽而笑了笑,“我待會兒可能會有事出去一趟,若是你覺著無趣了,也可自己離去。”
滿庭芳原本準備倒茶的動作略一怔忪,隨即斂下眸子輕笑一聲,“那你便去吧,我自己知道怎麽做。”不必擔心他的安危,是他唯一未曾說出口的承諾。
良久不語讓整個房間陷入了一種詭譎的寂靜,不同於銀針落地尚可聞的安靜寧謐,那是一種極其壓抑並且波濤暗湧的的氛圍。
“嗯,你明白就好。”葉知秋手腕在窗欄上輕巧一撐便穩穩的落在了房間內的地麵上,她巧笑倩兮間蘊藏的更多的,其實是風雨過後的疲憊與淡漠。
午時過後三刻有餘,葉知秋給門店外掛上了歇業的牌子,這才傾身返回房間。此時滿庭芳約莫已經離開了京城的範圍,葉知秋站在木質的樓梯上,聽著不輕不重的咯吱聲。
有些微醺的午後最愜意的事莫過於小憩一番,懷抱著這種心思的葉知秋輕輕的推開了房門。
然而這股子慵懶與愜適都在感受到來自房間裏那一陣令人熟悉又陌生的氣息時,無一幸免的消失的一幹二淨。
一襲高大頎長的身影靜靜地立足於窗框邊,他甚至依舊穿著那身繪著磅礴恢宏的蟒紋長襟衣袍,腳踏著藏青色的滾邊雲靴。就那樣眉目淡然的站在那裏,都自有一種威嚴的氣勢,不怒而威。
葉知秋忽然想說些什麽,卻陡然發現,她不知如何開口。
他和江昱琛是那麽的相似,甚至就連舉手投足間好像都帶著相同的韻味。但隻有她知道,他們不是,不一樣,不是一個人。
她再也做不到將他當做江昱琛的替身了,從前因為如此,他怎樣欺騙利用她都無所謂,因為她覺得她對江昱琛有愧,不論怎樣她都想要還債。
而現在她發現這根本就沒有任何的用處,南沙不是江昱琛,他甚至已經沒有他身上任何的相同點了。
一切都在變,而誰又說不是呢?
她也不再是那個葉知秋了不是嗎?
“王爺來做什麽?”不再去捋清那些錯綜複雜的關係與事件,葉知秋很容易的收起麵上多餘的表情,掛上一抹寡淡的笑容輕輕問開。
南沙沒有說話,他隻是站在窗邊用審視人的目光犀利的將葉知秋全身上下掃了一遍,方才冷硬的開口:“王妃不在府中好好呆著,跑到外麵來,真是叫本王好找。”
葉知秋含笑,一雙幽黑澄澈的眸子輕睨了他一眼。“王爺不願尋妾便罷,何必如此周折?”
默然片刻後,南沙再次開了口。不同於之前的冷硬陰鷙,卻是顯得極盡柔和,如此這樣才更讓葉知秋感到無比失望。
“知秋,隨我回去吧,那天早上是我的不對,我不該誤會你。”
葉知秋口中淺淺溺出一聲毫無情緒般的輕笑,她忽然抬起頭來冷眼看著這個相伴了她十幾年的男人,小時的幕幕,成親後的幕幕,陡然覺得心涼的木然。
南沙第一次觸及到來自葉知秋這麽寒涼的目光,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來填補自己空洞可笑的謊話。
“人都是會累的,南沙。”葉知秋背過身去,掩飾自己麵上還未來得及凝結的疲憊,“而我,也是人。”甚至是個手無寸鐵的女人。
我在你最落魄,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義無反顧的選擇站在形單影隻的你身邊,甚至許下了不離不棄的誓言。為了這一切我不惜下嫁於你,隻為了幫你達成你的野心。
“我葉知秋,更是自認從未對不起你過。”她語氣輕極了,像是情濃時情人間的耳語一般婉歎,而嗓音卻涼薄得嚇人。
葉知秋回頭看向南沙,清清淡淡的目光將其輕掃而過恍若帶著諸多的不屑。她輕嘲著:“千塵璟不是我,也將永遠變不成我。”
窗外的槐花簌簌落下,樹葉被寒風吹的獵獵作響竟也有幾分蕭瑟的意味。日光透析在小院的地麵上,徒增了幾分斑駁。
“我已經罰了那青禾,知秋,隨我回府可好?”南沙話語裏堪堪透著幾分有些狼狽的乞求,若是以往,這十二分的作態便是她知道是演戲也會原諒的。而現在,她隻覺得心裏一片漠然,再掀不起半分波瀾。
“王爺便若是愛憐那青禾,將其收為妾室知秋也無微詞,何須如此放低姿態來請求知秋回府?”葉知秋垂首理了理衣袖上方才捏皺的部分,才啟口:“天作涼,王爺還是早些回去吧,免得受了風寒。”
槐花紛亂間,那雙分外薄涼的雙眼顯得那樣刺目,她就那樣不溫不涼的睨著他,口氣平靜的下著逐客令。在那樣的一瞬間,南沙忽然覺得,自己終於要失去了。
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