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不像是求人的態度
當然還罵丁了了。
船兒娘很快跑回家去把剩下的七八塊綠豆糕拿了回來,跳著腳就要往丁了了的嘴裡塞:「你吃!你吃啊!吃給我看!」
旁邊七嬸子尖聲叫道:「對,讓她吃!讓她吃!就算有毒也是她自己下的,她還想賴到四太爺頭上!葯死她!」
「要死也得您老先死。」丁了了嗤了一句。
然後推開船兒娘的手,冷聲:「不用您喂,我自己會吃!」
「啊喲,」七嬸子陰陽怪氣,「還不許旁人碰你吶?這個規矩到了男人面前怎麼就沒有……」
話未說完丁了了已經搶過一塊綠豆糕丟了過去:「我今天脾氣不好,別拿你那張污穢的嘴來臟我的耳朵。」
「你個小娼婦敢打人……」七嬸子立刻跳了起來。
這一次沒等丁了了動手,小牛犢似的佳佳已經撞了過去。拳頭、腿腳、頭顱……任何一個部位都可以當武器用,他是跟人打架慣了的。
七嬸子很快被撞倒在地拍著腿嚎啕大哭。佳佳揣著手不屑:「挨了多少打了還不長記性吶!狗改不了吃屎,屎殼郎改不了吃狗肉……」
「你說誰是屎殼郎!」船兒娘暴跳,又怕撒了手裡的綠豆糕,氣得額頭青筋都出來了。
好在丁了了終於沒再拖延,當面就捏起一塊綠豆糕吃了下去。
然後又拿第二塊,遞給佳佳:「只管吃,別害怕。這次四太爺給咱們準備了好大的一場熱鬧,所以這綠豆糕里肯定沒有毒。」
佳佳沒等她說完已把綠豆糕咽了下去,又跳起來搶過了船兒娘手裡的紙包,捧著剩下的一塊接一塊往嘴裡塞。
船兒娘忽然又開始心疼。可惜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呢,佳佳已將紙包里的綠豆糕全吃完了,連渣渣都仰頭倒進了嘴裡,吃得腮幫子鼓鼓的。
丁了了向船兒娘攤了攤手:「您看,我就說我沒有下毒!」
船兒娘眼睜睜看著佳佳把最後一口綠豆糕咽下去,忍不住跟著咽了口唾沫,又跺腳:「那都是你自己說的,我可不信!你喝口茶再等一會看看!你門兩個要是肚子還不疼,我管你叫姑奶奶!」
她竟然連茶水都帶出來了。
佳佳也沒跟她客氣,抱著茶壺對著嘴咕嘟咕嘟喝了個痛快,放下茶壺一抹嘴:「阿姐,我飽了!晚上不用做我的飯了!」
船兒娘險些被他給氣死過去。
接下來的時間,一群閑人就在大街上風雪中眼巴巴看著丁了了姐弟兩個,等著他們捂肚子喊疼哭天搶地認罪。
這一幕遲遲沒有等到。眾人耳朵里除了風聲雪落聲七嬸子的哭聲,就只有遠遠傳來的船兒一家人呼疼喊救命的聲音。
過了足有小半個時辰,丁了了這邊還是沒有事,船兒爹又抱著另一個兒子跑出來了:「栓兒快不行了!那小娼婦招了沒有?解藥……」
丁了了轉過來,看著他,一笑。
船兒爹腳下一滑失了平衡險些把兒子扔出去,好容易才手忙腳亂地穩住了,頓時惱羞成怒:「笑什麼笑!你這個小娼……」
「張大伯,你這可不像是求人的態度啊。」丁了了涼涼開口。
船兒娘哭著迎上去,看看她男人懷裡的孩子,再看看自己抱著的那個,終於忍不住嗚地哭了出來:「栓兒、梢兒……我的兒啊!你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可讓為娘怎麼活啊!」
慈母之心,真是見者傷心聞者落淚,當下便有好幾個婦人跟著擦眼睛,長吁短嘆。
佳佳在旁看著,想著死去的大黑,也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淚。
丁了了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配合氣氛也陪著嘆了一口氣:「這可真是……人間慘劇啊!好好的孩子,只因為投錯了胎,跟了狼心狗肺的爹娘,就要無端端遭此飛來橫禍……」
「閉上你的臭嘴!」船兒娘跳著腳撲了過來,「你少在這兒陰陽怪氣!分明是你下了毒,你還裝沒事人!我跟你拼了——」
丁了了後退兩步躲開她,並不畏懼。
拚命?自己的肚裡還疼著吧?抱病之身,懷裡又抱著一個快要死的孩子,怎麼跟人拚命?
佳佳衝上來攔在前面作出保護的姿態,船兒娘果然自己停下來,兩腿一軟坐在地上就開始哭:「我的梢兒,我的兒啊!你們作了什麼孽啊!」
「作了什麼孽,大家不是都知道了嗎?」佳佳高聲反問,「你們吃了我家的大黑,這還不算作孽?」
丁了了跟著道:「不錯,真相如何已經是明擺著了。大伯大娘,你們如今也看見了,綠豆糕我和佳佳吃過、茶水我和佳佳也喝過,至今並沒有什麼不妥。由此可見綠豆糕沒有毒,你們家人如今這個樣子,分明是我家大黑死不瞑目,在你們腹中作怪呢!」
「放你娘的狗屁!」船兒爹怒吼著就要衝過來。
可惜他自己肚裡也疼得刀絞似的,還未到跟前腿就軟了,摔在地上姿態甚是難看。
丁了了見狀便覺無趣,冷笑轉身:「沒什麼好看的了。佳佳,咱回吧。」
旁邊二奶奶等人還試圖上前攔阻,丁了了便看著她們問:「綠豆糕是你們看著我和佳佳吃下去的,還有什麼疑問?你說毒是我下的,又不下在綠豆糕里,難道我事先在我家大黑身上下了毒嗎?是我把大黑送去給他們吃的嗎?」
眾人無言以對,只是總覺得不能就這樣放了他們兩個回家去。
丁了了看了一圈,又問:「諸位長輩此刻攔著我和佳佳,究竟是真為了給張大伯一家人主持公道,還是不求公道、只想欺負我和佳佳兩個孩子出氣過癮?張大娘一口咬定是我下毒,諸位為什麼不想想,有無可能是他們家旁的東西有毒、或者是他們家毒害了我家的狗而禍及自身?」
「你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前街二大爺掐著草棒沉吟道,「但這件事怎麼說也跟你有關,如今四太爺還沒來,你怎麼也不能就這麼甩手走了。」
「大年關下,又是這麼大的風雪,一點兒小事就不用麻煩四太爺出門了吧?」丁了了迎著風含笑,「四太爺平時為咱們一大家子的事操心受累忙個沒完,如今連老張家的事也要他老人家跑腿了嗎?這不歸他老人家管啊!」
哦。
眾人彷彿到這時候才想起來,船兒他們家可是姓張。
丁了了姐弟兩個再討人嫌,那也是丁家的孩子。自家孩子縱有千般萬般不好,也只有自家大人打得罵得,怎麼能叫外人欺負了去?
二大爺當場就轉了話頭,哈哈笑了:「這話說得也是!玉峰老弟先是偷了人家的看門狗殺肉吃,一家人吃壞了肚子又賴人家孩子下毒,怎麼著還想讓咱們幫著欺負苦主不成?今兒這事明明白白就是玉峰你們自己家沒理,就是四太爺來了也幫不上你們!」
船兒爹還捂著肚子坐在地上呢,聽見這話只覺得胃裡又是一陣絞痛,眼前昏黑天旋地轉,險些沒昏死過去。
旁邊一個瘦高的婦人也跟著道:「咱們今兒真是昏了頭了,先前竟還幫他們家說話!咱莊戶人家不殺耕地的牛、不吃看門的狗,那是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如今這世道變了,有人明目張胆吃了別人家的看門狗,竟然還有臉在這兒賴人了!叫我說啊,那狗有毒才好呢,毒死他們活該!」
「是啊是啊,毒死活該!」
「殺看門狗,良心也算壞透了!這人還不如狗呢!」
「一家子狼心狗肺的東西!」
眾人七嘴八舌跟著罵,雖然不是人人附和,風向卻很明顯已經變了。
船兒娘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男人便只會罵,看見誰罵誰,這次卻是一句好話也沒有了。
大家這麼冷的天出來看熱鬧,可不是為了出來挨罵的。當下便有幾個男人臉上掛不住,跳出來要跟他打架。
前街二大爺忙上前攔著,勸道:「別跟病人計較,大過年的打架也不像話!既然沒有人下毒,大家都散了吧!」
散了吧散了吧。
丁了了向那瘦高婦人道了聲謝:「多謝五嬸子替我們說話。只是我倒不敢說誰活該——我家大黑雖然死得冤枉,人家的孩子卻也是無辜吶!」
此話說完客客氣氣同眾人打了招呼,牽起佳佳就要走。
「你站住!」船兒娘急了。
喊了這一嗓子之後忽然又覺得不對,語氣立刻就放軟了,帶了哭音:「……了了,好侄女,先前是大娘說話不好聽,你別往心裡去……那狗的事是我們不對,但我們已經吃了教訓了,你、你就行行好,給孩子們把毒解了吧!他們還小,他們……他們不能去給一條狗賠命啊!」
丁了了停住了腳,卻不回頭:「大娘說這話我可就不明白了。那綠豆糕我和佳佳已驗證過的確無毒,您現在又讓我解毒是從何說起呢?」
「我說錯了,是治病,治病!」船兒娘忙改口,「我知道你的醫術厲害,連將死之人都能救活,所以……我求你給梢兒栓兒還有船兒治病!」
哇!佳佳瞪大了眼。
原來下毒還有這種用處!先前跑遍了全村也沒有人肯吃咱們的葯,如今才一下毒病人就求上門了!
可惜這病人是殺了大黑的仇人,到底救還是不救……
正覺為難,丁了了已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不治。」
船兒娘頓時被噎住,氣急敗壞又要罵人。
丁了了沒等她髒話出口,自己解釋道:「如今天冷,我也懶怠動了。你們也知道我能起死回生……所以今後除非是必死的病,旁人治不了的才來找我,旁的我一概不管。」
話已說完她再不肯停留,仍牽起佳佳,不慌不忙地走了。
有二大爺等人護著,這一次可無人阻攔。
街上眾人眼看著她回家關上了籬笆門,彷彿到這時候才想起雪大天寒,各自跺著腳揣著手胡亂招呼了幾句,都散了。
佳佳回頭看看還坐在地上沒爬起來的張玉峰夫婦,有些惴惴:「阿姐,栓兒和梢兒不會死吧?我看梢兒的臉都青了!」
「不會死啊。」丁了了坐下來倒了杯茶,「我不是說了嘛,他們如果真的快要死了,我會設法救他們的。」
佳佳聞言頓時放心,也坐了下來:「死不了就好,也讓他們吃些苦頭……可惜張玉峰和他老婆都疼得不厲害,倒是兩個孩子受那麼大罪,我覺得還不算解氣!」
「我覺得很解氣。」丁了了道,「我不看誰做了壞事,只看誰在這件壞事中得了好處。他們一家人,老的沒什麼大事,女孩子也沒事,就只張玉峰和幾個男孩子疼得要死要活的,可見那狗肉大約都被他和幾個兒子吃了。——既然他們吃了咱們的狗,那就不算無辜。」
哪怕狗是船兒他娘親手殺的,那也是吃狗肉的人罪孽最大。總不能他們躲在後面坐享其成,就可以假裝乾乾淨淨清清白白了!
佳佳覺得這話彷彿不對,想了一想卻又無言可駁,只得岔開話題,問:「阿姐不是說毒下在綠豆糕裡面嗎?為什麼咱們沒事?」
丁了了起身擺弄著桌上的藥盒,搖頭:「毒沒有下在綠豆糕里,綠豆糕本身就是毒。」
狗肉與綠豆同食,會,脹肚子。
脹肚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偏偏有些人吃得太多,滿肚子狗肉三倍五倍地脹大起來,撐破了肚皮也不是不可能。
張家的幾個孩子雖然沒到那個地步,但吃些苦頭是不可避免的了,半個月能恢復如初就算他們造化。
至於他們的爹娘,雖然肚痛得不算厲害,但為人父母看著孩子受這樣的罪,本身就是最厲害的懲罰了。
「看他們以後還敢不敢偷狗吃!」佳佳咬牙切齒地道。
丁了了點頭:「若能教得他們學會了不亂吃別人家的東西,那也算是咱們的功德。——你也不許難過了,大黑的事,忘了吧。」
佳佳遲疑著點了點頭,又問:「今天還做葯嗎?我看以後也用不著了,哪有那麼多快要死的人來給咱們救啊?而且以後村裡只怕都把咱們當壞人了,才不會有人來求醫!」
沒人求醫,那就不當大夫了嘛丁了了喃喃:「醫術本身就是無用的東西,用不上也沒有什麼可惜的。若早知後來的事,我該從一開始就做個壞人……」
「阿姐,你說什麼?」佳佳沒聽明白。
丁了了醒過神來,出了一身冷汗。
方才分明並不是她的念頭,卻自然而然地在她的心裡冒了出來,她實在有些糊塗。
醫術為什麼又成了無用的東西?「後來的事」又是什麼事?
做個壞人,就能活下去嗎?
「阿姐阿姐,」佳佳臉色蒼白地蹭了過來,「你不要胡思亂想了好不好?我已經不生他們的氣了,你要是覺得他們可憐就去救他們,我不難過了!」
丁了了想了想,搖頭:「不用我去救。等他們自己察覺到只是肚子脹,就會想到辦法的。我不自責。」
「那,」佳佳小心翼翼,「阿姐,我餓了,我想吃飯!」
不是剛吃了綠豆糕嗎?又餓?
這孩子,安慰人不會,轉移話題也不會!
正哭笑不得,忽聽外面似有人聲。初還以為是張家的人不依不饒,再細聽聽卻又不像。
丁了了推門向外張望:「佳佳,你聽到外面喊什麼了嗎?」
佳佳搖搖頭:「沒有聲音啊。」
丁了了自己卻已聽清了,心中突地一跳:「有狼!我聽見有人在遠處……大約是在村外,喊『有狼』!」
「狼有什麼稀奇!」佳佳坐著滿不在乎,「狼群咱們都見過了!阿姐,你的膽子怎麼忽然變小了?」
丁了了也不知道心中為什麼忽然惴惴不安。
只是看著這漫天漫地絲毫不打算停歇的風雪,再想想村外山上狼群環伺的場面,她就覺得頭皮發麻,彷彿渾身都已被冰水澆透。
要不要出去看看?
當然不能。狼群是什麼樣子,她和佳佳已經見識過了。躲都來不及,哪有出去送死的道理。
「別坐著了,」丁了了沉聲道,「今晚風雪大,咱們把雞都捉進來,關在角落裡將就一夜。院門關好,屋裡門窗都要封住……」
「阿姐,」佳佳不太情願地站了起來,「關門就關門,捉雞不必了吧?弄進屋裡來嘰嘰咯咯的,會吵得你睡不好!咱們的雞窩是去年才搭的,很結實,風雪壓不塌!」
丁了了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我總覺得不放心。大黑沒有了,外頭的黃鼠狼啊什麼的都可能作亂,雞窩門口沒遮沒擋的,不安全。」
她既這樣堅持了,佳佳也就不好再說什麼。
阿姐最大嘛!而且家裡的確少不得這幾隻雞,所以他雖不願再出去,還是依著丁了了的話,老老實實去把幾隻雞都抱了進來。
天色已晚了。丁了了懶怠做飯,便從外面抱了幾捆柴禾進屋,點了火烤榛子吃。
剩下的柴草就堆在門口,摞得老高。
外面遠處的人聲早已聽不見了。風雪封門,家家戶戶都睡得早,整個村子陷入沉睡,與荒蕪的大山融為了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