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說什麼就是什麼
解釋?解釋什麼啊?
「我若說我不是太子的人,也不是三皇子的人,更不是什麼刺客,你信嗎?」丁了了仰頭看著他,笑得幾分挑釁。
陳七垂眸,盯著她身後的石頭看了很久,咬牙:「信!」
嗯?丁了了向後退了一步。
這怎麼跟她想的不一樣啊?陳七中邪了?
陳七緊跟著向前跨出兩步,見丁了了似乎還要逃,乾脆以手臂將她圈住,箍進懷裡,沉聲:「你說的,我都信。」
丁了了立刻推開了他。
陳七踉蹌著站穩,急了:「你不信我是不是?了了,上次我真的不是不辭而別,我給你留了信的,是丁小麥她黑影里沒看清,當尋常草紙給拿走包藥材了!你看,那張紙我還留著……」
「那你就繼續留著吧。」丁了了打斷他的話,轉身:「我這兒還有病人要照顧,你若還有幾分良心就不要打攪我,否則誤了旁人的性命,都是你的罪孽!」
陳七掏信紙的動作僵住,整個人也僵住了。城牆下人來人往,他帶著一身傷站在亂石堆里,像一隻被主人拋棄了的狗。
丁了了果真去忙了。那麼多傷者,有疼得受不住大哭的、有失血過多忽然昏迷的,也有明明已經處理好了傷口卻又忽然渾身滾燙開始說胡話的,幾十個人便有幾十種慘狀。再加上他們的家人終於找了來,有纏著大夫磕頭道謝的,也有抓著大夫責問為什麼先救別人的,更有那沒救過來的家裡人撲在地上哭……真是亂鬨哄一團糟。
人間慘事莫過於此。陳七自詡心硬如鐵,此刻站在這裡卻亦覺心中惻然,一時不知道應該先可憐別人還是先心疼自己。
丁了了卻始終不慌不亂,面色沉靜穿行在人群之中,看傷、送葯,間或停下來同別人說一兩句話……彷彿對這樣哀鴻遍野的場景已經司空見慣。
真是匪夷所思。
陳七遠遠地看著她,心裡的疑問越來越多。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傷者和死者都已經得到了妥善的處理,城牆下的人群終於漸漸地散了。
丁了了直起腰反手捶了捶背,回頭招呼佳佳:「剩下的交給縣丞大人吧,咱們回家!」
佳佳立刻顛兒顛兒地跑了過來,又回頭向某個角落看了一眼,低聲:「阿姐,那邊……那個壞人還在看著咱們!」
丁了了沒有朝他示意的方向看,牽起他的手直接轉身,抬腳就走:「不相干的人,不必在意。」
陳七完整地聽到了這段對話,心裡一惱,立刻就追了出來:「丁了了!」
丁了了腳下沒停,倒是走在她身後的蘇六老爺立刻回過頭來,一臉警惕:「你還要幹什麼?再這般糾纏下去,我可要送你去見官了!」
陳七沒有怯,三步兩步追上來,沉聲道:「你們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嗎?蘇老五是什麼人你們知不知道……」
話未說完蘇六老爺沉聲打斷,冷笑:「我兄長是什麼人,我自然知道!」
「是,您必然知道。」陳七看著他,「您必然知道他陰險狡詐心毒手狠,毒害子侄、暗殺兄弟,明裡暗裡謀算家產……」
蘇六老爺臉色黑了下來。
陳七雙目灼灼看著他:「您既然知道他是什麼人,就必然知道今日這一局並沒有完。先前救治傷員,全城百姓有目共睹,論醫術論醫德都是了了贏了。可偏偏今日的場合不對,不能當面宣布勝負,只能等半個月以後——你覺得蘇五會甘心嗎?」
他當然不會甘心。
今日城牆這邊變出突然,丁了了幾乎都要忘了這是一場很重要的比試。但蘇六老爺不會忘,畢竟這更是一場關係到他自己性命的賭局。
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換了他自己處在對方的局面,眼看已是必輸無疑、明確知道半個月之後就是自己的死期,他會甘心嗎?他會忍得住什麼也不做嗎?
他都不敢說自己忍得住,他那個一向心狠手辣、從不念及骨肉親情的五哥又如何能忍得住?
這半個月,必須想盡一切辦法看住那個人,否則誰知道會發生什麼!
蘇六老爺長長地嘆了口氣:「多謝你提醒。我會加倍小心,也會派人盯著五哥那邊,不會讓他亂來。」
「我不管你的五哥亂來不亂來,」陳七高聲,「我只在乎我的娘子安全不安全!蘇六老爺,就算你被暗殺了也不關我的事,但我不能不提防蘇五耍陰招!現在我要你安排二十個侍衛保護我娘子和我小舅子的安全,還有最好再派人去保護我娘子救過的那些人,以防對方搞鬼害死病人,砸了我娘子的招牌!」
又來了。
蘇六老爺一臉無奈:「這位爺,我們蘇家自會保護了了小姐安全!至於那些病人,我們自然也會照拂,但是……」
「算了別但是了,」陳七煩躁地打斷了他的話,「我信不過你!我的娘子還是在我身邊才放心,不如我跟著一起住到蘇家去吧!」
這個瘋子,沒人管了是嗎?
蘇六老爺氣得臉色都青了:「後生,蘇家不是你說住就能住的。你若是再說些怪話、做些怪事來糾纏了了小姐,不用等見官,我蘇家可以先把你打個半死!」
「你把我打個整死也沒用啊!」陳七竟也是一臉無奈,「我糾纏我自己的媳婦兒,天經地義啊!我還沒說你們呢,連個招呼都不跟我打一聲就把我的娘子弄到了你們家裡,我還沒告你們誘拐呢!」
這真是說不通了!
蘇六老爺黑著臉招呼小廝:「把此人扭送到縣衙去,請縣丞大人查查他的來歷,從哪兒來的給丟會哪兒去!」
兩個小廝答應著立刻就要上前,嚇得陳七一陣亂竄。
丁了了皺眉,走回來喝了一聲「站住」。
陳七果然立刻站定了,小跑過來笑嘻嘻喊「娘子」。
「我不住在蘇家。」丁了了看著他道。
陳七眨眨眼:「不住蘇家?你也覺得住在蘇家不安全對不對?那你搬出來,跟我一起住!我住在西街雲來客棧!」
丁了了搖頭:「我不搬出來住。我住在蘇二公子養病的怡景苑。」
陳七忙道:「那我也來……」
「不方便!」丁了了硬邦邦地道,「沒有你住的地方!還有,你不要再跟著我,不然我真要讓人打死你了!」
陳七盯著她看了一陣,忽然又笑了:「我不信,你捨不得!」
這人真是不可理喻!
丁了了只得轉身就走,卻聽見身後腳步聲響,那個厚臉皮的傢伙還是亦步亦趨跟了上來,在後面喋喋不休:「娘子,咱們怎麼回去啊?我知道你們先前是乘馬車來的,但是蘇家的馬車也不大啊,你還要跟一個老頭子同乘一輛車,雖然隔輩人不至於不好聽,但也不自在不是?我來的時候在車馬行雇了一輛,裡面墊子足有兩寸厚,躺著可舒服了……」
一路賠笑的說話聲滔滔不絕,聽得角落裡一群人目瞪口呆:陳七這次是豁出去了啊,臉都不要了!
那個女大夫真有那麼好看?
不行啊這事得告訴三皇子去,那邊正愁這小子不好拿捏呢!
……
今日也是巧了,蘇大老爺和夫人知道城牆那邊出了事,都來了怡景苑等著丁了了要細聽她分說詳情。
剛好就聽見蘇六老爺說了了小姐被一個登徒子糾纏了,不但當眾強行摟抱,還死不要臉地一路跟了來,硬要跟了了小姐住在一起。
「這還了得?怎不打出去?怡景苑這邊是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能住進來的嗎!」蘇大老爺氣得拍桌。
蘇六老爺忙解釋說「沒讓他進來」,又小心翼翼地道:「可那個登徒子堅持要見您,怎麼打也不走……小子們已經打了他好幾遍了,再打就真的殘廢了!」
再說這會兒天雖然黑了,街上卻還有人呢。蘇家當街打人,影響畢竟也不好。
蘇大老爺氣得站不起來,攥著佛珠哆嗦了好一會子才咬牙道:「叫進來!我倒要看看是吹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糾纏咱們家的貴客!」
「蘇大老爺,是我啊!」陳七哭著跑了進來,「這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我在外頭只聽說我家娘子在給一個大戶人家的少爺治病,萬萬沒想到就是您家!早知道這樣,我又何必要挨這兩三頓打……」
「你是,」蘇大老爺盯著他看了好半天,終於彷彿認了出來,小心翼翼地問:「……陳七少爺?」
「是我!」陳七撲過來,趴到桌上大哭:「蘇大老爺啊,我快要被人打死了啊!」
「這,豈有此理!」蘇大老爺又驚又氣,站了起來:「誰打的?」
再聯繫到剛才老六說的那番話,他就驚嚇得更厲害了:「你,打了陳七少爺?」
蘇六老爺聽著這話茬不對,嚇得腿都軟了:「大哥,我……」
「是我叫人打的。」丁了了冷聲插言,「老爺放心,打不死,問題不大。」
這還叫問題不大!蘇大老爺嚇得渾身都發顫:「你……了了小姐,你這可闖了大禍了!你知道這位陳七少爺是誰……」
「知道。」丁了了道,「一個狼心狗肺的王八蛋。」
還罵吶?!
蘇大老爺急得跺腳:「快道歉!陳七少爺是金陵城陳家——」
「金陵城陳家的狗。」丁了了搶著接話,冷笑:「老爺不必緊張,我既然敢打,就敢承擔這件事。他陳七少爺看著囂張得很,其實也不過是條到處搖尾巴的狗,沒什麼可怕的!」
「哎喲我的大小姐,您快住嘴吧!」蘇大夫人在旁也急得站了起來,「您怎麼什麼人都敢罵啊?陳少爺是宮裡三殿下的……」
「狗!」這次搶話的是陳七。
蘇大夫人愣了一下,陳七已高聲叫道:「我娘子說我是狗,我就是狗!陳家靠不住,三殿下靠不住,我就是娘子一個人的看門狗!」
蘇家夫妻兄弟目瞪口呆。
這陳七少爺,是被打傻了嗎?
被打傻了的陳七轉向丁了了,眼中含淚:「這樣可以了嗎?你不認我是你丈夫,那我以後給你看門行不行?你也不用拴著我,我不跑,給口飯吃就行,我很好養的。」
丁了了呆住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見耳朵里嗡嗡地響,之後是她自己的聲音,嘶啞低沉:「陳七,你瘋了?」
「是,再找不到你,我真就瘋了!」陳七撲過來抓住她的手,啞聲。
「我去了臨溪村,可是太晚了,咱們的房子已經被燒沒了,灰都冷透了。」
「我知道兇手是誰,可是眼下我勢單力薄,不能去找他們報仇,只能先忍住,忍住……」
「可是我真的很沒用,時常覺得忍不住、綳不住……我恨我自己當初不知輕重,拿了你的東西帶在身上,暴露了你的存在、害了你的性命……我覺得我可能撐不到替你報仇雪恨,自己就要跟著你去了……」
「我沒想到你還活著……你叫人打我,這很好。我相信做夢挨打不會疼得這麼厲害,所以,你是真的還活著?」
丁了了眼眶發酸,喉頭髮堵,渾身覺得不自在,兩隻手只想推開他。
陳七卻偏把她抓得死緊,恨不得把她的手捏碎似的:
「你怎麼不說話?怎麼不罵我了?別怕罵得難聽,別怕我受不了……我只怕你不肯罵。」
「咱們在一處的時間也不短,可我總覺得你這個人不真實,像在夢裡一樣,影影綽綽的……你要是肯常常罵我就好了,那樣我就不害怕了!」
「娘子,別不認我啊。」
他慢慢地蹭過來,試探著環住了丁了了的肩,一點點抱緊,小心翼翼。
丁了了心裡迷糊得厲害,想不起反抗,也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應該作什麼反應才是最正確的。
她好像不認識這個陳七。
看人彷彿是他,卻又哪哪都不對。她一時也不知道哪一個他才是真實的,只心裡隱隱覺得,十分不妥。
陳七不該是這樣的啊。他不是很紈絝很囂張很沒良心的嗎?
此刻怎麼會這麼……卑微?難不成是她害的……
那可就不對了。
丁了了好容易清醒了幾分,抬起頭掙扎著要推開他:「陳七,你別鬧,你先告訴我……」
陳七的手臂反而收緊,死活不放:「你想問什麼我都說,但是不許推開我!」
他越是不放,丁了了反而越想推開他,一時竟也想不起還有什麼要問的了。
倒是佳佳在後面哭著問道:「你說得那麼好聽,為了我姐姐什麼都願意做,那你當初為什麼還連聲招呼都不打,大半夜帶著丁小麥跑了?你知不知道你走之後村裡人都欺負我們,他們把我家的大黑都偷去吃了!」
「這件事我先前解釋過,」陳七啞聲,「我沒有不辭而別,更沒有帶著丁小麥私奔。她是自己偷偷跟在後面,過了三四天才追上我的。後來她同我解釋,說是她祖父認為我壞了她的名聲,她若嫁不成我,就只能送到鎮上去給一個糟老頭子作妾。」
「所以你就娶了她了?」佳佳不依不饒追問。
陳七搖頭:「沒有。她如今在金陵城經營酒館,我不常去見她。」
丁了了趁他走神掙脫出來,低聲:「這個我知道。我看見過。」
陳七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又想到「她」出現的時候丁小麥同他說的那些話,心裡不免更慌:「了了,真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什麼也沒想。」丁了了揉著手腕後退到牆邊,在小方凳上坐了下來:「那件事我早就不在乎了。如今我只問你,陳家要送我去做什麼女醫,這件事是不是你默許的?」
「當然不是!」陳七三步兩步追過來,在她腳邊蹲下,仍然抓著她的手不放:「原來你果真聽到了這件事……了了,我怎麼會答應這麼荒唐的事!」
丁了了低頭看著他,不信:「你當時答應了,我看見了。」
「是,我答應了。」陳七咬牙,「我當時不能跟他們撕破臉,所以只能假裝答應。但是後來我找了一個女子,讓她去臨溪村把你換出來。可是我沒想到他們的動作那麼快,那個女子還沒到,你們的房子就被燒了……了了,你們是怎麼逃出來的?」
「我們?」丁了了皺眉想了想,忽然抬起頭:「……不好!你找了個女子去代替我?你安排她到我家去住了嗎?那四太爺燒房子的時候,會不會連那個女子一起……」
「阿姐,不會的!」佳佳忙撲過來安慰,「四太爺知道他燒的是空房子,而且他那麼貪財的人,燒房子之前一定會進去看看裡面有沒有好東西的!如果有人在裡面,一定會被發現!」
丁了了聽他說得篤定,稍稍地放下了幾分心,仍覺得胸口悶悶的,氣喘得厲害。
陳七卻已經聽得有些發懵:「什麼四太爺?你們是說,房子是丁傳山燒的?你們知道這件事?你們是在那之前離開的?」
丁了了遲疑著,點了點頭:「我們初四一早就跟著蘇六老爺悄悄出村了,四太爺知道這件事。後來聽說房子燒了,我們覺得應當是四太爺下的手。至於你說的那個女子,我們沒見過,也沒聽說過。」
糟了。陳七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