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殿下的待客之道

  三皇子趕過來的時候,丁了了正抱著肩膀坐在水池邊上,獃獃的,丟了魂似的。

  嬌艷的美人快步迎上去,委屈得要哭:「殿下,這個女人她太不像話了……」

  三皇子沒理她,三步兩步走到丁了了面前,急問:「你怎麼樣?」

  丁了了恍若不聞,怔怔地看著池水,眼皮都不眨一下。

  旁邊小丫鬟急了,狠狠擰了一下她的腰:「殿下問你話呢,你說話呀!你是不是要陷害鍾姑娘!」

  「混賬!」三皇子一腳踹了過去,「有人會拿自己的命陷害別人嗎!」

  報信的侍衛都說了,她根本不會水!掉進池子里以後只撲騰了兩下就沉底了!要不是這園子里人多反應快,她這會兒早淹死了!

  三皇子越想越氣,也無心再理會旁人,彎下腰向丁了了伸出手——

  卻被他的美人兒給攔住了。

  「殿下!」美人梨花帶雨,「您被這個女人騙了!這就是她的苦肉計!您不知道她先前罵我罵得可凶了!我才說兩句,她就有一車子的話回我,我看她分明居心不良……」

  三皇子的手伸不出去,順勢就搭在了她的肩上,臉色愈沉了沉,冷聲問:「什麼居心?」

  什麼居心?當然是奔著高枝往上爬、想要勾引你的居心啊!

  這句話當然不能說。有些事不說出來還能藏著掖著,一說出口可就水到渠成了。

  美人咬咬牙咽下了心裡的話,垂眸落淚:「殿下!您都不問她先前是怎麼欺負我的!為了她一個出身卑賤的殘花敗柳,您要訓斥我嗎!」

  「你住口!」三皇子大怒,一巴掌就扇了過去:「孤囑咐過你安生待著,不要衝撞貴客!你不止當面衝撞辱罵,還敢把人給推到池子里去……如此歹毒!齊公公,你即刻安排馬車,把這個不知高低的東西給我送回京都,讓她爹娘好好管教管教!」

  鍾美人聽見前半句話還只是委屈憤怒,到最後已被嚇得腿都軟了。

  讓爹娘管教,那就是說要送回娘家。

  府里那麼多女人呢,她要是回了娘家,三皇子這輩子能想起接她回家才怪呢!到時候寵妃當不成、改嫁又不敢,她豈不是要一輩子老死在娘家,成為全京都的笑柄!

  「殿下!」美人兒哭倒在地,拽著三皇子的衣角,「芙兒跟了您三年了,您一向待芙兒都是最好的,如今怎麼忽然為了一個野丫頭生我的氣!她不就是一個奴才的老婆嗎,還被山賊搶去過,她自己男人都不會要她了,您還當個寶……」

  「你再說一個字,孤就讓你死在這兒。」三皇子沉聲道。

  美人兒沒出口的話立時咽了回去,臉色一白,身子搖搖晃晃就跌向了地上。

  身後小婢忙上前攙扶,尖叫著哭泣著還要辯解,三皇子已彎腰抱起丁了了——卻又被她死命地掙脫了。

  衣裳浸透了水顯得更加瘦小的女孩子在岸邊的水草中連滾帶爬地逃跑,顯得可憐又可笑。

  倒是終於不發獃了。

  三皇子怕她再次失腳落水,只得趕著上前攔住,又喊侍衛和小丫鬟。

  丁了了被眾人包圍著,再無處可逃,又蜷縮在水草里,雙手捂臉哭了起來。

  這樣下去可不行。雖已是初春時節,可水還冷風還冷呢,她這瘦巴巴的小身板要是感染了風寒,說不定人就沒了!

  「陳少夫人,」三皇子乾脆蹲了下來,原本溫和的聲音愈發放軟:「孤知道你受了委屈,此事是孤考慮不周,孤向你賠罪。」

  丁了了捂著臉搖了搖頭。

  三皇子嘆口氣,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了了小姐,孤已經處置了鍾芙,你若是覺得還不夠出氣,孤就乾脆讓她死在回京路上,總可以了吧?」

  丁了了嚇得一僵。

  不是因為他隨口一句話決定了寵妾的生死,而是因為他攥緊的手,以及忽然換了的稱呼。

  她放下手轉過臉,就看見三皇子鬆了一口氣似的,露出笑:「怎麼處置她,你給孤一句話!但你不能什麼都不說,否則就不是生她的氣,而是生孤的氣了。」

  丁了了垂眸,微微低頭表示不敢。

  三皇子見狀便放開了手,溫言道:「既然不生孤的氣,就更不要生你自己的氣。你已經凍壞了,再不回去換衣裳,你會生病。」

  「生病就生病!」丁了了忽然開口,眼睛也再不躲閃地看著他:「死了才好呢!我這種下等人原本就不配活著,我住在這個園子里還要當奴才,還要跪著給人擦鞋!」

  她又哭起來了。

  三皇子靜靜看著她哭,半晌才道:「原來她這樣欺辱你……此事實在是孤的錯,沒想到她跋扈至此,更沒想到林府的婢女半點不懂得護主。」

  「我算什麼『主』!」女孩子哭的時候,膽子就大起來了,脾氣也有了:「我連個奴才都不如呢!我連這園子里的一根枯樹枝都不能碰、把我賣了都賠不起呢!你乾脆一刀殺了我好了,做什麼零碎折磨!就算陳七替你辦事沒辦好,那也是他的錯,我又沒得罪你!……你當誰願意做陳七的老婆嗎?好處半點兒挨不著,一天天的全是驚嚇!」

  肯發脾氣就好。三皇子笑意更深,順勢又抓住她的手腕,攥了攥:「以後不會再有那麼不長眼的奴才,這園子里一切都是你做主。」

  丁了了抹一把眼淚看著他,等著後面的話。

  三皇子的話卻已經說完了。見丁了了還不肯低頭道謝,他只好又想了想,補充道:「陳七是在給孤辦事,你自然與他一樣也是孤的人。等將來……虧不了你的前程。」

  丁了了要的不是這個承諾,但眼見得此刻想要別的已是得不到了,她只得不太情願地低下頭:「我們也不想要什麼前程,能活著就很好了。」

  「好,孤會讓你好好活著。」三皇子道。

  然後又向她靠近,伸出手:「你是不是腳抽筋了?我抱你回去……」

  話未說完丁了了發出一聲尖叫,好容易平靜下來的神情又變了,抱著肩瑟瑟後退,眼淚嘩嘩地淌:「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這是怎麼了?!

  三皇子尷尬後退,臉色漸漸難看起來。

  丁了了繼續哭,天崩地裂的,好像要用眼淚把這千鯉池給添滿似的。

  這真是沒辦法了。三皇子無奈地退出三丈開外,喚侍衛去叫了兩個新的婢女過來,囑咐她們上前攙扶丁了了。

  這一招果然奏效,丁了了雖然還是哭,卻並不抗拒婢女們靠近。兩個婢女費了一番力氣終於將她拖離岸邊,一邊一個攙扶著慢慢地走了起來。

  三皇子鬆了一口氣,細心叮囑:「好生服侍了了小姐,叫人燒熱水給她泡一泡,換最厚的衣裳,頭髮也要洗凈烘乾……」

  婢女連聲答應著,又羨慕又不解。這一次丁了了卻沒有露出半點歡喜感激的意思來,只管哭。

  看來是真被嚇到了。

  這也實在怨不得她,那麼一個小地方出來的、沒見過世面的女孩子,被土匪擄走變成壓寨夫人,又見到天潢貴胄,又被京都來的矜貴的女子欺負……對了,後面落水被侍衛們七手八腳地救上來,中間少不得要被摟脖子抱腰什麼的佔盡了便宜,也難怪她忽然害怕男人了。

  嘖嘖,真是個小可憐!

  三皇子心裡可沒有多少同情。看婢女們扶著丁了了走遠了,他又回頭對小太監吩咐道:「去跟那邊燒水的人說,了了小姐這幾日嚇壞了,給她放些安神的葯,讓她好好地睡一覺吧。」

  小太監應了聲是,又小心翼翼地道:「可是殿下,聽說陳少夫人自己就是有名的神醫,咱讓人給她水裡放葯,萬一她多心……」

  「什麼神醫!」三皇子嗤笑,「你還真信了?那不過是陳七買通了幾個人替她造勢而已!她一個山村裡出來的野丫頭,總得有點兒什麼拿得出手的,要不然怎麼進陳家的大門?」

  小太監不需要想這話對不對,只要殿下心裡有數,就算是他已經盡到了提醒的責任了。

  於是院中的婢女婆子們都加倍忙碌起來,就連府衙里的大夫也被驚動了,緊趕慢趕開出了一張既能通絡驅寒又能養心安神的方子,配出葯來給園子里送了進去。

  然後丁了了就看著那一大桶冒著熱氣散發著熏人的藥味的洗澡水陷入了沉思。

  婢女小菱乖巧地伸手替她試了試水溫,安慰道:「姑娘不要怕,看著熱氣雖多,其實並不算燙。你先前在池水裡冷得久了,出來又吹了風,所以大夫囑咐水要熱一些,好好泡一泡方能驅散寒氣。」

  丁了了伸手從水裡撈起一片切得薄薄的葯,捏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

  小菱走上前來替她解衣衫,笑道:「您別多心,這就是一些驅寒的葯,殿下特意尋大夫開的藥方,泡一泡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

  「好我知道了。」丁了了推開她的手,「我自己洗,你出去吧。」

  小菱遲疑著,不肯走:「奴婢們是殿下派來服侍姑娘的,若不在旁邊伺候,殿下知道了恐怕會生氣。」

  丁了了看著她冷冷道:「你們不肯走,我會生氣。我是鄉下來的,不習慣被人伺候,尤其是沐浴的時候不喜歡有人在旁邊,明白嗎?」

  這,倒是可以理解。

  兩個小婢對視一眼,都覺得賴在這兒不走有點欺負鄉下人了。畢竟她們自己也曾經是鄉下人,知道鄉下人樸實、靦腆、脆弱又自卑。這位陳少夫人雖然看上去已經過了一段時間的好日子了,但萬一粗糙的皮膚還不曾養得細膩、腳底厚厚的老繭還不曾褪去,這會兒被她們看見了怎麼好意思!

  「那奴婢們就退下了,」小菱乖巧地道,「姑娘有什麼事可以叫我們,外頭聽得見。」

  丁了了點了點頭,親自送了她們兩個出去,順手關上了門。

  然後轉身回來在浴桶邊解開衣裳,一層一層揭開手臂上纏的紗布,從裡面取出一包兩包三包……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毒藥。

  拔下頭上的發簪、抽出腰間的尖刀一一藏好,然後才將剩下的裡衣扯下來扔掉,爬進浴桶。

  感受著十幾種藥材混合而成的暖融融令人放鬆的氣息,摸著手腕上的兩隻銀鐲子,愜意地眯上了眼。

  嚴格來說此時並不是她可以放鬆警惕的時候,但局勢已經是這樣,在艱難困苦之中能偷來半日安閑,也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

  尤其是看到這浴桶里的葯,她就更放心了。

  三皇子居然想到在她眼皮底下對她下藥,那就是完全沒把她這個「神醫」放在眼裡。這對她而言,毫無疑問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

  來吧來吧,還有什麼花招都使出來吧,都到了這份上了,可別再藏著掖著了!

  半個時辰之後,小太監噠噠噠跑來,一見兩個婢女站在門外就急了:「你們怎麼不進去伺候著?了了小姐呢?這麼快就睡了?」

  「醒著的。」丁了了握著頭髮走過去開了門,「頭髮還沒烘乾,不敢睡。」

  兩個婢女嚇了一跳:「姑娘已經洗好了?!怎麼不叫我們?這麼長的頭髮,一個人怎麼收拾得過來!」

  這一次丁了了沒有拒絕她們的幫忙,三個人一起回到火盆邊,丁了了半躺在椅子上,兩個婢女就幫她小心地托著頭髮放在離火盆不遠不近的地方烘乾、梳齊,適時地奉上一兩句恰到好處的稱讚。

  其樂融融。

  小太監跟了進來,在旁邊站著看了一會兒,試探著開口:「了了小姐覺得怎麼樣?身子若有什麼不適,可以請大夫來看一看,開副葯壓壓驚也好。」

  「也沒有什麼好壓驚的,」丁了了懶洋洋地道,「這些日子受的驚嚇也不少了,不差今日這一遭。」

  小太監忙垂首應聲是,在旁邊殷勤地幫著遞梳子遞帕子,揀了幾句無關緊要的笑話說了,逗得兩個小婢笑個不住。

  唯有丁了了始終懶懶的,說笑都十分敷衍。

  小太監心裡有數了,轉身將帕子遞還給小菱,然後又小心翼翼地問:「了了小姐可是累了?」

  丁了了打了個哈欠,搖頭:「累?不累啊,我坐著馬車來的呢!從前我在家跟我弟弟上山,採藥、砍柴,一整天都不會累……」

  嘴上說著不累,哈欠卻一個接一個地打,最後乾脆閉上眼,歪著頭迷糊了過去。

  小太監見狀露出笑容,恭恭敬敬道聲告退,退出門外又噠噠噠跑掉了。

  這邊丁了了閉著眼一動不動,任由婢女擺弄她的頭髮,烘乾了梳好了,尋了根緞帶隨意綁住,又將她沐浴之前取下來的發簪耳環等物收拾起來,放在妝台上。

  這般坐著睡卻是不行的。兩個婢女沒法子,只得半扶半抱將她挪到床上安置,費了好大的力氣,中間還腳下一滑險些摔了,而丁了了始終沒醒。

  看來的確是睡得沉了。

  恰好天色也已不早,既然丁了了沒有吃晚飯的意思,婢女們自然也樂得省了這番麻煩,自退出去吃飯歇息。

  夜色漸漸深了,本該一片寂靜的園子里卻出現了幾道人影。

  兩個太監打著燈籠在前、兩個侍衛扶著刀柄在後,護著一人坦坦然威風凜凜而來,濃黑的夜色亦為之退避。

  他們,才是此間的主人。

  走到房門前,太監熄滅了燈籠,侍衛退出幾丈之外,中間那個男人便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房中點著很重的熏香,乍聞上去頗有些嗆人。不過這也可以理解,因為先前在屋裡沐浴,濕氣必重,為了驅散這濕氣,所用的香料必定會重些。

  可見這屋裡睡著的是個已經受過富貴生活熏陶、脫離了小家子氣的女人。

  這也是好事。

  男人湊到香爐旁邊使勁嗅了嗅,露出笑容。床頭燭火未熄,照著他的臉,雪白而瘦削,正是三皇子。

  夜色已深,一個男人似乎不該出現在女客的卧房,但,誰叫他是三皇子呢?天下遲早是他的,他要去哪兒便可以去哪兒,誰又能攔他!

  他不單可以進卧房,還可以——

  進被窩。

  這倒不急。他舉著紗燈走到床前,照著床中沉睡的女孩子的臉,看了一遍又一遍。

  這眉眼、這鼻尖、這小嘴、這下巴……他伸出手指細細地描摹著,嘖嘖讚歎。

  像,太像了。

  可惜年紀還是小了些,沒長開。否則這骨相、這皮肉,怎麼看也該是一個傾城絕色,就像當年那個名滿京都的女人一樣。

  不過,這事也不急。

  好事多磨嘛,就讓那個人再等一兩年又何妨,恰好他也可以用這段時間好好下點功夫,將這塊璞玉雕琢成最光華燦爛的稀世珍寶。

  送禮,當然要送最好的。

  三皇子觀摩許久,心滿意足地移開紗燈,人卻並未離開,反而像在自己的房間一樣優雅而從容地寬了外袍、脫掉朝靴,掀開被角鑽進去,向床中沉睡的女孩子伸出了手。

  然後就發覺腰間倏地一寒。

  他整個人瞬間僵住,頭皮發麻,耳中嗡嗡作響,周身寒毛倒豎。

  許久許久都沒敢動一下。

  直到耳邊響起清清冷冷的女聲:「三殿下的待客之道,還真是與眾不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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