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安置她？
陳七大約是真不怕佳佳的蠍子不夠用。
幾日後，手下來報說金陵城丁小姐來了，他竟然當著丁了了的面說了一聲「好」。
好？哪裡好？丁了了和佳佳兩個人同時看向他。
陳七立刻縮了脖子：「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了嘛！金陵那邊前幾天就送來消息了，如今人到了，我出於禮貌當然要說一聲好！」
「不對吧？」佳佳唯恐天下不亂，「你要是不喜歡她，你就應該說『她怎麼來了』或者『誰讓她來的』，而不是說『好』！」
陳七愣了半天，竟然無言以對。
話說，這麼大點的孩子，張口閉口喜歡不喜歡的，是誰教他的？
難不成他姐姐在背地裡總教他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沒等陳七緩過神來，金陵的馬車已經到了營前。陳七還在猶豫要不要出門去迎接，丁了了姐弟兩個已經站了起來。
門外停著的是一輛看起來很氣派的馬車，可惜一路奔波下來似乎是吃了不少苦，如今車窗也是破的、車簾也是修補過的，就連駕車的馬身上也有好幾處傷痕，看上去真是慘兮兮。
小郭子站在丁了了身後嗤笑：「沒有咱們三皇子府的本事，偏還要學咱們坐大馬車出門，不是自討苦吃是什麼？」
要不然世人怎說行路難呢，一路上崎嶇坎坷風霜雨雪山賊強盜那麼多，要是沒有足夠多的錢和足夠多的侍衛，那馬車可不是越大越好！
小菱小梅在旁邊聽著，一時也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
這小郭子也是個妙人，都到了什麼時候了，他還在為自己出身三皇子府而驕傲呢！也不看看自己服侍的主子是什麼樣……如今三皇子的榮耀和威風跟咱們還有半文錢關係嗎？
丁了了自是不知兩個丫頭心裡在嘀咕什麼。聽見小郭子的嘲諷，她便笑了一笑，道：「話倒不能這麼說。我小姑婆是長輩，出門的車馬講究一些也是情理之中。」
小郭子和旁邊幾個雜役小兵同時驚了一驚。
怎麼，來的是長輩？原先不是說要來一位姑娘……難不成是理解錯了，此姑娘非彼姑娘？
正猜疑間，馬車的帘子已被掀開，一個梳著丫髻的小婢在門口露了露臉，微微躬身小心地扶了一個女子下來。
纖瘦白皙、眉清目秀，不是丁小麥還能是誰？
丁了了下意識地回頭看陳七，卻見他已快步向馬車走了過去——卻不是去見丁小麥，而是迎上了一匹膘肥體壯的黑馬，仰頭向上拱手，喊了一聲「六哥」。
金陵陳家的人？丁了了腳步一頓。
這時丁小麥已看見了她，不由得也頓住了，臉上的笑容漸漸僵住，張嘴欲說的話也咽了下去。
丁了了卻很快回過神，邁步上前露出了笑：「小姑婆，真的是你！我前天接到消息說你們要來，真把我嚇了一跳，直當是聽錯了！」
「你，」丁小麥艱難地擠出笑，拖著沉甸甸的雙腿往前走了兩步，啞聲：「你沒事？」
丁了了眨眨眼，表示不解。
丁小麥的眼圈立刻紅了：「了了，你沒事真好！我聽陳七公子說你已經……」
「哦，什麼時候的事？」丁了了搶在她哭出來之前忙問。
丁小麥一句話沒說完即被打斷，不由得頓了一頓，又低著頭向前走了兩步，然後才道：「年初，他說你被……」
她回頭向陳六公子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被人燒死了。」
丁了了鬆了一口氣。
還是年初的消息，那就是說陳七在這期間並沒有再去見過她。
但是——
她很快又覺得鬧心起來。
這位小姑婆並不知道她沒死，卻忽然由陳家的六爺親自護送著來見陳七，這是什麼意思？打算給陳七當填房嗎？
「我沒有別的意思，」丁小麥落下淚來，緊走兩步撲過來抓住丁了了的手，「我是真的為你高興……也為陳七公子高興！」
「多謝，」丁了了道，「不過大可不必。大家都挺忙的，各人高各人的興就可以了。」
丁小麥臉上僵住，連哭都不知道該怎麼哭了。
丁了了卻又反握住了她的手，笑道：「你來得很好。如今傷兵營正缺人手，你若能幫上一二，也算是有功於天下了。」
丁小麥眨眨眼，不哭了。
旁邊小婢卻快步走上前來，冷著臉問：「我們是來見陳七爺的，你是什麼人，我家姑娘的事輪得到你來安排？」
「心兒，不得無禮！」丁小麥慌忙出言呵斥。
丁了了倒不生氣，看著那小婢笑道：「陳七爺正管著傷兵營，你們若是來見他，就繞不開這個地方……偏巧如今傷兵營的事都是我說了算，所以還真輪得到我來安排。」
佳佳在旁兇巴巴地補充道：「不許我姐姐安排也行，那你們就住得遠遠的，不要靠近兵營，或者乾脆去黑旗那邊幫著煮飯好了！」
婢女心兒氣得滿臉通紅：「什麼幫著煮飯，我們是客人……」
這下不止丁了了沉下了臉，就是後面的小菱小梅小郭子他們的臉色也都難看起來。
幾人互相交換個眼色，小郭子走上前，似笑非笑地行了個禮：「不知這位姐姐是誰府上的，威風這麼大？我們是三皇子的近侍，來了這裡也要入鄉隨俗幫著做事呢，您的來歷竟比三皇子府還要高一些？」
他這話其實是抬高了自己了。三皇子府里的太監不少，他實在稱不得是個「近侍」。
但他也不需要是個近侍，只要是個太監，在心兒這種尋常小婢眼裡就是足夠嚇死人的人物了。
太監，意味著什麼？那是皇宮裡出來的人！即使是進了皇子府，前程遠比不上留在宮裡的，身份卻也比尋常奴僕高得多……現在卻是個太監在訓斥她！
心兒越想越怕，腿一軟就癱倒在了地上。
小郭子沒趣地撇了撇嘴，又看向丁小麥：「這位姑娘，出門在外可要好生管住自己的奴才，免得禍從口出啊！」
丁小麥慘白著臉色，低頭道：「是，多謝公公提點。」
小郭子頓時樂得咧開了嘴，瞧見丁了了的臉色忙又把嘴角壓下去，清咳一聲作出矜持的樣子來。
這時陳六公子已翻身下馬，走了過來：「丁小姐，這位姑娘是——」
沒等丁小麥答話，丁了了已搶著說道：「叫我丁小姐就好。」
陳六公子一愣。
丁了了接著道：「也許我需要重新向您介紹一下：您口中的這位『丁小姐』是我的姑婆，也就是陳七的姑婆了。您是陳七的兄長，就算不跟著喊『姑婆』，也該敬她為長輩才是，您這對待長輩的態度是不是太輕慢了些呢？」
「你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陳六公子被她說得一頭霧水，只好又回頭問他弟弟：「老七，這女子是誰？」
「她啊，是您的弟媳婦兒！」陳七笑嘻嘻走過來拉起了丁了了的手。
陳六公子更懵了：「她？那……」
另一個是誰？
「是我們的小姑婆啊！」陳七和丁了了，再加上佳佳，三個人一齊說道。
陳六公子只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來時躊躇滿志打算狠狠地壓老七一頭的雄心都不知丟到哪裡去了。
丁小麥站在當地，無地自容。
陳家人找上她的時候，一直以為她就是陳七自作主張在臨溪村娶的那個女子。她辯無可辯，後來也就默認了。
意外的是陳家雖然態度倨傲，卻並沒有真正為難她，不但將她安排到陳家的一處園子里居住，還派了陳六公子護送她北上，前來與陳七相聚……
但假的終究是假的，這會兒見了真的，便知她是個外人了。
一個原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自取其辱的外人。
丁小麥默默地向後退了兩步，便看見陳六公子面色陰沉，目光在丁了了和陳七臉上轉了幾轉。
「你在那個破山村到底娶了幾個？」他黑著臉問。
這是個很不正經的問題，但陳七答得十分正經：「一個。」
看他六哥一臉不信，他又好心地解釋道：「我娶的只有我娘子一個，小麥姑婆是因為家裡的緣故，跟著我到金陵城討生活的。她的酒館已經開了很久，六哥若是想打聽，一定能知道。」
丁了了一臉疑惑：「這怎麼回事啊？難道陳家竟會認錯了人嗎？那也不對……上次我們回村探親返回來的時候，不是還有陳家的小廝在漓陽縣城外說家裡要見我？」
那時就已經知道她跟陳七在漓陽縣了，怎麼一轉眼又從金陵城裡找出了丁小麥呢？
陳七在旁解釋道：「來福是大哥的人，家裡旁人想必不知道。又或者他們生出了別的誤會，以為你離開漓陽之後就去了金陵。」
那也不是不可能……如今世道越來越亂，消息不通也是常有的事。
丁了了嘆口氣，暗道終究還是自己的名氣不夠大，否則陳家無論如何也不會弄錯了兒媳婦，生出這麼大的誤會來！
一時間，在場眾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一二十個人面對面站著，居然都沉默了下來。
最後還是丁小麥打破了沉默，苦笑著道：「此事倒是怪我。若非我將『留人醉』搬遷到了西大街，又碰巧被人認出來歷，陳家本不必生出這樣的誤會。」
酒館搬了地方，所以時間上與丁了了第二次離開臨溪村的時候對上了；她被人認出了來歷，所以消息傳到了陳家，就有人誤以為她是陳七的妻子，來尋她認親了。
這世上，巧合的事原本就是很多的。
丁了了點了點頭，深表贊同：「是啊，好好的酒館，靠著沁香渠，生意想必差不了，為什麼突然要搬地方呢？離了熟客、沒了口碑，又要從頭再來啊！」
丁小麥垂著頭，裝作沒聽見這句話。
這時陳六公子終於回過神來，盯著丁了了細細打量了一番，沉聲問：「所以，你才是在那個山村裡跟老七成親的人？」
丁了了皺了皺眉。
這怎麼還問吶，先前不是已經說過幾遍了？難不成金陵城是個壞地方，年紀輕輕的公子竟然早早就耳聾了？
「耳聾我能治。」她說道。
陳六公子的臉色瞬間就黑了。
陳七見勢不妙，笑嘻嘻過來打圓場：「六哥，我娘子她沒有別的意思，她就是當大夫的習慣，總想給人治病。」
言外之意還是覺得他有病。陳六公子的臉色並未緩和，反而更陰沉了些。
不過，也沒人在乎。
丁了了站了一會兒想不出什麼話來說，便向陳七擺了擺手道：「沒別的事我先去做事了，你招待著客人，等他們歇息好了就叫來幫忙！」
總而言之，客人也別想不幹活！
陳七好笑地拉住了她，陳六公子已冷聲道：「怎麼，弟妹看我這個做兄長的就那麼不耐煩？連多說一句話都不肯？」
多說一句少說一句當然不重要，他是惱丁了了沒有向他行禮。
不管是論年紀還是論身份，他都有資格受她一禮，可這個粗蠻的女子從始至終都沒有行禮的意思，這會兒竟然還不耐煩，要走！
果真是山裡的野蠻女子，不懂禮數……那個丁小麥至少還庄莊重重地向他道了聲「萬福」呢！
陳六公子越想越氣，卻見被陳七拉回來的丁了了手裡攥著一把尖刀，寒芒閃閃，刀柄處還有著可疑的暗紅色痕迹。
那是什麼？！她要幹什麼？！！
「我很忙，」丁了了晃著尖刀皺著眉頭說道，「今天還有四五十條人命在我手裡。雖然未必個個都要我動手，但那些老傢伙們太不頂用，我少不得要在旁邊盯著。」
陳六公子嚇了個哆嗦，連連後退，又看陳七：「你……你都不管嗎！」
「啊，這個我幫不上忙！」陳七尷尬，「我有點暈血，只能趁她不忙的時候去給她揉揉肩捶捶背……」
「什麼亂七八糟的！」陳六公子再次出言訓斥，卻驀地覺得腳下有些發軟，心裡咚咚響得厲害，早就不計較這個弟媳婦對他無禮的事了。
「既然你有事，」他啞聲說道，「那就先去忙。我也沒有什麼話囑咐你，你且去吧。」
丁了了搔搔頭皮，莫名其妙。
什麼囑咐不囑咐、且去不且去的，莫非這是大戶人家說話的規矩？
「真是毫無意義的廢話……」她輕聲嘀咕了一句，轉身招手，帶著佳佳小菱小梅小郭子一大群人呼啦啦走了。
剩下陳七獨自面對他六哥和丁小麥，就有些尷尬。
陳六公子看著丁了了一群人的背影，沉聲問：「她拿著刀去幹什麼？殺敵嗎？」
丁小麥卻是見過世面的，替陳七答道：「了了必是去給人治病了。她的醫術與常人不同，尖刀只怕是時時不離手的。」
「那是救人還是殺人吶？」陳六公子冷笑了一聲，又看陳七：「你娶的怎麼會是那麼個粗俗無禮的野丫頭！母親先前見的是丁……小麥姑娘，還誇你眼光不錯，如今鳳凰換成山雞，我看你……」
看你怎麼向母親交代！
陳七沒等他耍我就咧開嘴笑了：「六哥，我娘子很厲害的！」
山雞？說誰是山雞吶？我媳婦要是山雞，你媳婦就是鵪鶉！
他的腹誹自然並沒有傳到陳六公子耳中。
陳六公子冷笑著，忽然又對陳七訓斥嘲諷道，「都會拿刀子嚇唬人了！你都要給她捏肩捶背了！老七，你的臉面上過得去，咱們陳家可還是要顏面的！」
陳七連連點頭，哼哼哈哈的，也不知有沒有聽到耳朵里去。
陳六公子看見他這樣，眼中厭惡之色更甚，睨著他老半天才沉聲道：「既然已經錯了，不如將錯就錯。——老七，戰場上刀劍無眼，那個村婦若是不小心死了，也不稀奇吧？」
陳七臉上的笑容一點點隱去了。
「六哥此言何意？」他一字一頓低聲問。
陳六公子向丁小麥指了指：「我是說，若那個村婦死了，你娶了這位丁小姐為妻，只怕還少丟人些。」
「六公子千萬別這麼說，」丁小麥紅著眼圈急道，「七公子和了了情分很深的！了了先前救過七公子的命，非旁人能比！」
陳六公子搖頭，一臉不信：「她能救什麼命……」
話未說完他忽然想起丁了了身邊的婢女和小太監，皺起了眉：「對了，那幾個婢僕是哪裡來的？怎麼倒肯聽她的使喚？」
陳七眨眨眼，唇角恢復了兩分笑：「哦，那是三皇子送給她的。原本還要多一些，只是一個死在了路上，兩個被我派去挖戰壕了，所以眼下就只有五個人在她身邊聽喚。」
他絮絮叨叨能說很多，陳六公子卻只注意到了一句「那是三皇子送她的」。
怎麼，竟不是送給陳七的，而是送給那個女人的？
那女人到底耍了什麼狐媚手段！
「三哥，」陳七看著現他，正色道：「所以我這個媳婦不但換不得，還要小心地伺候著。畢竟她也算是『御賜之物』。」
「哼！」陳六公子背轉身去表示不愛聽，片刻之後卻又轉回來，沉聲問：「我把丁小姐給你送過來了，你打算怎麼安置她？」
這個「丁小姐」，指的當然是丁小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