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她無關的地方

  丁小麥失魂落魄地回到營中,已經尋不到陳七和丁了了的影子。

  傷兵們依舊忙忙碌碌,她和心兒兩個人行走在帳篷之間,只覺得格格不入。又因心裡裝著事,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要找陳七談一談。

  「他們去哪兒了?」她向那個叫樊林的士兵追問。

  樊林恭敬地後退了一步,垂首道:「同少夫人一起去了月亮河。」

  丁小麥的臉色就更白了幾分。

  月亮河,她在來的路上聽人提起過的。

  據說那是個很美很美的地方,有著很美很美的傳說……關於愛情,關於堅貞,生死不渝什麼的。

  那是與她無關的地方。

  「小姐,不如咱們也去……」心兒在旁試探著勸。

  去哪兒?去做什麼?去自取其辱嗎?

  丁小麥還不至於那麼沒臉沒皮。

  她默默地束起衣袖,抬起頭,道:「我們留在營中幫忙。」

  「可是……」心兒大急。

  還幫什麼忙?被人嫌棄得還不夠嗎?你想幫忙,但是人家根本就不領情!

  「先前是咱們的方法不對,」丁小麥神色平淡,「咱們作為客人太過著急融入,讓主人家覺得受到冒犯了。」

  心兒聽不懂這個。

  丁小麥也沒有過多解釋,徑直走到一片山坡下,開始搬石頭。

  「小姐,你瘋啦?!」心兒大驚。

  丁小麥抬頭向她笑了笑,指指旁邊的小路:「你看,這裡應該是前兩天下過雨,積了許多水,大家都不能從這裡走了。咱們搬兩塊石頭墊上,可以省得那些傷兵再繞路。」

  「可是,好臟啊……」心兒縮著手遲疑不前。直到丁小麥一個人把那塊挺大的扁圓石頭抱了起來,她才不太情願地趕過去搭了把手。

  兩個人搖搖晃晃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石頭放到一個水坑裡,心兒立刻直起腰找帕子擦手。

  丁小麥便看著她說道:「咱們不能急於求成。先讓他們習慣了咱們的存在,然後他們就會把咱們當成自己人。你注意到了沒有,了了和那幾個婢女太監都不是一心的,但他們完全可以相處得很好,因為他們做的是同一件事。」

  在做同一件事,那就跟一般的相識不一樣。在這個前提下,只要沒有很大的衝突,就都是自己人。

  同一支隊伍里的將士稱為「同袍」,生死與共,就是這個緣故。

  心兒想了半天,覺得她說得似有道理。

  但是,太辛苦了啊!

  「小姐,咱們可不可以找一件輕鬆的事情做?比如……」

  「比如」了半天,卻又想不出有什麼差事是輕鬆的。軍中的男人們太習慣照顧自己了,她們就算想幫忙,也不知道有什麼可幫之處。

  你看,就連治傷治病,他們都已經學會自己做了。

  心兒扯了扯丁小麥的衣角,指著不遠處的兩個士兵給她看:「那個人是不是瘋了,自己的胳膊還吊著呢,他怎麼還給旁人拆繃帶!」

  丁小麥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忽然恍悟:「原來這樣……難怪了了說軍中不缺大夫了!」

  「她就讓這些傷兵互相治傷?」心兒驚跳,「她是不是瘋了!」

  丁小麥苦笑:「只怕她沒有瘋,反而做得很對。——你看那些人,他們一點怨言都沒有,很顯然都是信服她的。」

  「真是瘋了!」心兒連連搖頭,「當兵的都是瘋子!那個女人更是瘋子!陳七公子是瘋了才會看上她!」

  「別說了,」丁小麥嘆了口氣,「先做咱們的事吧。」

  眼下的當務之急是要先融入他們,然後才能知道他們是不是瘋子。

  心兒百般不情願,但還是順從地幫著她接連搬了幾塊石頭,把一條坑坑窪窪的小路勉勉強強地墊了起來。

  這些努力也的確沒有白費。還差兩塊石頭的時候有士兵注意到了她們,立刻趕過來幫忙。丁小麥抬頭道謝,順勢就搭上了話。

  「小哥,我看你肩上的傷也不算輕,是軍醫幫你包紮的嗎?」她問。

  這幾乎可以說是一句廢話,但士兵向她憨厚地一笑,搖了搖頭:「軍醫哪兒忙得過來!俺這個是三梁子給俺包的!不止是包紮吶,他還跟陳少夫人學的針線,一針一針給俺縫起來的,對得嚴絲合縫,一根筋都沒搭錯!」

  一邊說著竟然還想解開衣裳給丁小麥看他的傷口,顯然是對他那個叫三梁子的兄弟的手藝十分滿意。

  但丁小麥和心兒都不太願意分享他的快樂。主僕兩個同時後退幾步,神色尷尬。

  那個傷兵頓時也跟著尷尬了起來,按著傷口嘿嘿笑道:「不看不看,怪我,差點嚇著兩位姑娘了——不過陳少夫人就不害怕,這傷兵營里雖說大半都被她教會了,但是遇到傷得最嚇人的、軍醫都說救不了的還是都找她,她大半都能給救得過來!」

  「她那麼厲害,」心兒冷笑,「她怎麼還出去玩呢?她就不怕她出去玩的這當兒有人發急症死了?」

  傷兵愣了半天,忽然大怒:「你的嘴那麼厲害,你怎麼還吃飯呢?你就不怕你吃飯的當兒耽誤了放屁,你爹把你當個不打鳴的雞給燉了?」

  心兒立時跳了起來,一句話堵在喉嚨里沒吐出口,落了地才醒過神,立刻撲上前去就要撕扯:「你這個王八羔子——你才用嘴放屁呢!」

  傷兵腳下後退,脊背始終挺直,一雙不大的眼睛努力地瞪著,怒沖沖:「不知道誰是王八羔子!被瘋狗咬了跑來我們這兒撒野來了!我跟你說,要不看在你是女人的份上,你放頭一個屁的時候我就揍你了!」

  「你揍啊你揍啊你揍啊!」心兒不甘示弱,梗著脖子向前沖。

  傷兵臉色通紅拚命後退,眼看就要一腳踩進泥里去,聞聲而來的將士們就忍不住了。

  一個看上去似是將官模樣的傷員跑過來扶住了他,回頭看向丁小麥:「姑娘,營中弟兄敬您遠來是客,您這樣縱仆行兇、欺侮我們年輕的士兵,這就過分了吧?」

  「不是,我不是!」丁小麥急得哭了起來,「大哥,我沒有惡意的,心兒也沒有……她只是心直口快……」

  先前的士兵怒聲打斷:「辱罵陳少夫人算心直口快?那我打死你們也可以叫為民除害!」

  辱罵陳少夫人?

  在場的眾人臉色都難看起來。

  丁小麥更急了,拚命把心兒拽到身後,搖頭大哭:「心兒怎會辱罵陳少夫人,我們是陳少夫人的朋友啊!我們跟陳少夫人一樣,都是為了幫助將士們渡過難關……」

  「這,恐怕不對吧?」將官看著她,神情冷淡:「陳少夫人的確是為了幫我們渡過難關而來。所以她一進傷兵營就不眠不休救治了幾個重傷將死的病人,又將一手醫術毫無保留地教給了軍醫乃至所有的將士。這些日子,我們營中被陳少夫人救下或者間接被陳少夫人救下的性命少說也有幾百、仰賴陳少夫人的醫術得以癒合了傷口的將士更多達六千餘眾!你說你跟陳少夫人一樣——哪裡一樣?」

  丁小麥張了張嘴,想說話又說不出來。

  丁了了她,已經救了那麼多人嗎?她一人之力……

  不對,她不是用一人之力,而是把一人之力變成了百人之力、千人之力。她沒有藏私、沒有做那個唯一的被人崇敬的神醫,所以這傷兵營中人人是神、人人是醫,她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個。

  難怪先前看見丁了了行走在傷兵營中的時候覺得不對勁,原來問題出在這裡。

  丁了了在傷兵營中就像一滴水匯入了河流,沒有人注意到她的身份年紀、沒有人注意她是女子,也沒有人注意到她也才不過來了短短十幾天而已。

  反觀丁小麥自己的到來,卻像在平靜的湖面上投下一粒石子,一出現便驚起了一片水花。往後她越急著融入,受到的阻力越大,波紋響動更是從一開始就沒停過。

  原來,是不一樣的。

  丁小麥覺得挫敗。她不像丁了了有一手怪異的醫術可以傳授給人,她只有做飯的手藝、釀酒的手藝、寫字畫畫的手藝……這裡的人卻並不需要。

  越想越覺得自己這一趟實在是來錯了。丁小麥雙手捂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眾將士頓時覺得無趣。

  跟女孩子打交道就是這點不好,吵又不好吵打又不能打,哭了還不好哄,麻煩!

  先前跟心兒對罵的士兵嘀咕了一聲「晦氣」,甩手走了。

  其餘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跟著散了,人人搖頭嘆氣,也不知是嘆的什麼。

  丁小麥覺得毫無疑問那些人都是在嘆她愚蠢嘆她魯莽,或者嘆陳七公子怎麼會有她這樣的朋友——如果她還算得上是個朋友的話。

  眼看人群散盡,她嘴邊的話始終沒說出來,只急得面紅耳赤。

  心兒還想追上去跟人理論,丁小麥終於一把抓住了她,死死拽住:「別鬧了,還不夠丟人嗎!」

  「我哪裡丟人了?」心兒不服,「小姐你就是脾性太好,依我說就該好好同他們理論理論!我不信那個丁了了就那麼好,所有的人都喜歡她?要真是那樣,那我倒要問問她用的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呢!」

  「她的手段,無非是救命罷了。」丁小麥抹了一把眼淚道。

  救人性命,正是丁了了慣用的手段。當初是救陳七的命,如今是救傷兵營數千將士的命——她只憑這一樣本事,就可以無往而不利。

  「反正我不信!」心兒一甩手,怒沖沖道:「我不信人人都看她好!我就見不得她那副二五八萬的樣兒!會點兒醫術、救幾個人,什麼大不了!她不過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罷了!」

  丁小麥擦乾眼淚,搖了搖頭:「你不要再說了。再這樣鬧下去,咱們只能灰溜溜回金陵了!」

  心兒猶豫了一下,嘴邊要冒出來的話終於咽了下去。

  不讓說,那就先不說嘛,反正以後有的是說話的時候!

  「現在,先做事情吧。」丁小麥道,「不要讓他們討厭咱們,要先讓他們習慣,然後再一點點對他們好……咱們雖然不會治病救人,但照顧人、安慰人總該是可以的。」

  心兒滿心不情願,但終於沒有出言反駁。

  沒有人比她更希望丁小麥能夠長長久久地留在陳七身邊,所以不管此刻心裡有多少委屈,她都要忍。

  「那,小姐,咱們現在要做什麼?」她抹著眼淚問。

  丁小麥茫然四顧,一時竟也想不出。

  經過了剛才的事,營中將士們必然更加不待見她,所以那些燒水做飯伺候人的活只怕也做不得了。為今之計,只有先做些洒水掃地之類的。

  可是那些有士兵居住的帳篷也是進不去的,她只能先在外面想辦法。

  偏偏如今時值仲春,落葉是沒有的、雜草也並不旺,那些掃地拔草的差事也尋不出來……對了,雜草?!

  丁小麥忽然想起,從前在村裡住著的時候這個季節是該去田裡挖野菜吃的。

  在尋常百姓,野菜是春天裡的一味佳肴、是寡淡了一冬的嘴巴切切地盼著的一口鮮香;但對丁小麥這樣從小不愁吃穿的孩子來說,挖野菜是春天裡一種有趣的遊戲、是脫掉棉衣之後出門撒歡的最好的借口。

  現在也是她留在這裡、融入這裡的最好的借口。

  「心兒,咱們挖野菜去吧!營中的飲食實在難以下咽,我想給了了做一個薺菜炒蛋!」丁小麥招了招手,率先爬上山坡。

  心兒只得不情不願地跟上去,卻發現幫不上什麼忙,反而添了不少亂:不是不小心踩爛了丁小麥要挖的薺菜,就是挖了一大把苦丁菜扔到丁小麥兜起來的裙子上去了。

  但是不管怎麼說,最終還是有了可喜的收穫。她主僕兩個安靜不惹事,將士們也終於不再繞著走了。

  到日落之前,丁小麥的裙子里已經兜了滿滿的一大堆薺菜。心兒喜形於色:「這麼多,夠包一頓角子了吧?」

  「才怪呢!」丁小麥失笑,「現在看著是多,一過水就剩不下多少了。這一大堆能炒一盤就不錯了!」

  「啊?!」心兒大失所望,剛有了幾分笑影的嘴角又耷拉了下去。

  丁小麥倒是很開心,三下兩下將一兜子菜攏到一起,向心兒示意:「你幫我拿一下,咱們把帕子連在一起,捆成一捆提著!」

  「小姐你先等一下!」心兒忽然歡呼,「你看那邊,那一棵生得好大!」

  薺菜生得大都瘦巴巴的,但偶爾也有例外……丁小麥順著她跑的方向看過去,忽然皺眉。

  「不要去!」她道。

  但心兒已經跑了過去,一把薅起那棵肥大的薺菜,歡呼著跑了回來。

  丁小麥皺眉,不肯接:「這個不能要啊,你沒看見旁邊那麼大一個耗子洞?這棵菜是因為長在耗子洞口、土質鬆軟又有熱氣烘著,所以才會長得這麼好——你肯吃這個?」

  心兒打了個哆嗦,忙甩手把菜丟出去:「你不早說!」

  不小心挖了耗子洞口的菜,這真是晦氣!

  但是晦氣夠了她又有些好奇:「原來這個樣的就是耗子洞?野地里也有耗子嗎?它們吃什麼……」

  一邊疑問一邊又往洞口湊,下一瞬就騰地一下跳了起來,伴著一聲刺耳的尖叫。

  丁小麥丟下了薺菜,忙過來捂她的嘴:「我叫你不要吵鬧!旁人會煩的!」

  「可、可是小姐,那些……好像都死了!」心兒結結巴巴,指著洞口,臉色煞白。

  丁小麥皺眉,遲疑著湊了過去:「什麼死了?」

  「耗子,」心兒打著哆嗦往後退,「那麼多耗子,都是死的!」

  這時丁小麥也看見了,雖然沒有叫出聲來,卻也嚇得頭皮發麻腿腳發軟,愣了半天才回過神,啞著嗓子道:「好多……是被人下了葯了吧?」

  「對哦!」心兒神情為止一松,「那個誰不是在這裡顯本事嘛,一定是她下了葯了!真晦氣!」

  丁小麥按著胸口退後幾步,苦笑起來:「不管她是不是顯本事,除了這一害總是好事。咱們把那些髒東西埋了吧!」

  ——

  此時丁了了並不知道有人在罵她「顯本事」。眼看天色漸漸暗下去了,她便只管急著走,對陳七反覆喊她看水面的幼稚行為表示十二分不齒。

  水有什麼好看?沙子有什麼好看?不管那沙子會變成紅的還是變成綠的,它都只是沙子而已嘛,不當吃不當穿的!

  「娘子!」陳七委屈得想哭,「你怎麼跟別的小姑娘一點都不一樣!旁人看到這麼奇妙的沙子、這麼神秘的河水,早就驚喜尖叫了!你知不知道,這月亮河還有一個很好的傳說:在很早很早的以前,有一位美麗的姑娘——」

  「七爺,七爺!」遠處一匹快馬疾奔而來,馬背上的乘者亮開喉嚨接連呼喊,把陳七要講的那個故事拆得七零八碎。

  「你這人是不是有什麼毛病!」陳七氣得甩袖,「沒看我們正說話嗎!」

  打擾人家小兩口親近,這是什麼行為?這是傷天害理的行為!

  來人察覺到了他的怒氣,嚇得打了個寒顫,結結巴巴:「七爺,營中出事了!周先生那邊說是有個病人癥狀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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