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人
她並不是無中生有胡亂猜疑。
心兒不是發病最早的,卻是病得最蹊蹺的。她主僕兩個始終未能同將士們親近起來,這幾天一直只是在山坡上、樹林中做些搬石頭挖野菜之類奇怪又無意義的事情,照理說無論如何都不該被傳染才是。
尤其是心兒,她一直嫌將士們身上臭,平時見了人都是躲著走的,說她是整個傷兵營最安全的人也不為過。
可是現在這個「最安全的人」卻也開始發燒了,丁了了不得不推翻先前的猜想,重新估量。
或許這種疫症比她想的更容易傳染,或許心兒私下裡曾經接觸過什麼人,也或許——心兒曾經到過什麼地方、遇見過什麼東西,使她遭遇了這樣的不幸。
不管是哪一種可能,從心兒身上入手查問都是一條較為便捷的途徑。甚至有可能,把心兒這幾日的行蹤與先前那個李姓死者的放在一起比對一下,就可以看出問題所在!
這正是丁了了不肯放過這一條線索的原因,但丁小麥顯然不願意配合。不管丁了了怎麼問,她翻來覆去只有一句話:「你想攆我走就直說,不要找借口栽些奇怪的罪名給我!」
問到最後,不止丁了了生氣,陳七也忍不住發怒了:「丁小麥,我軍中拷問歹人的手段有幾百種,你要是都想嘗試一下,就只管繼續閉口不言!」
丁小麥一呆,眼睛慢慢地瞪圓,一點點泛起了水光。她卻咬著唇不肯哭出聲,又委屈又倔強的樣子真真是楚楚可憐。
可惜這會兒誰也沒有憐香惜玉的心思。陳七喚來一個士兵,冷聲吩咐:「丁小姐的記性不太好,你帶她下去好好清醒清醒。她若是還想不起來,就叫佳佳來問她!」
佳佳那小子年紀雖不大,收拾人的花招可不少。這一點不止陳七知道,丁小麥也知道。
丁小麥還知道佳佳討厭她。真落到了那孩子的手裡,她討不了好。
「我,不用,我都說!」她坐到地上就哭了出來,「……我和心兒真的哪兒都沒去,你為什麼不信!我們每天就是在林子里、山坡上,找些事情做……那天我挖了好些薺菜,做了幾道小菜給你們送過來,但你和了了都沒有吃;我在林子里摘了一些越冬的野果,想嘗試釀酒,現在還沒有釀出來;我們還在林子里種了菜,現在還沒有發芽……」
「沒有人要聽這個,」丁了了滿心不耐煩,「你只說這幾日有沒有見到什麼特別的人、或者看到什麼特別的東西。」
「沒有!」丁小麥立刻搖頭,「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發現倒也正常,但她這樣的反應,實在很難不讓人聯繫到「欲蓋彌彰」。
陳七盯著她看了一陣,擺了擺手:「我覺得,你還是需要再好好想想。——下去吧。」
那就意味著先前說了那麼多都沒有用,她還是需要被帶下去審問。
丁小麥又震驚,又委屈,終於哭得完全顧不上形象:「你一定要這樣對我嗎?你明明知道我一點惡意也沒有!我知道我做得不好、我讓你煩心了……是,我當初不顧廉恥追著你逃出了臨溪村、我還不小心帶走了你留給了了的信,我一直沒有向她道歉……這一次追著你來到北疆依然是我錯,我以為了了死了、以為我又有機會照顧你……這些都是我錯,可你也不能因為這些就給我栽這麼大的罪名啊,人命關天的事,我如何擔得起……」
她還沒哭完,丁了了轉身走了。
陳七大急,忙要追上去,丁小麥卻忽然撲上前拽住了他的衣角,大哭:「了了恨我、希望我去死,這些我都明白,可你為什麼也要審問我?連你也要我死嗎!」
「阿姐,我去打死她吧!」匆匆趕來的佳佳聽見動靜就要往前沖。
丁了了一把將他拽了回來:「男孩子不要整天打打殺殺的!她是個多大的小蝦米,也值得你生氣?我讓你查的事怎麼樣了?」
佳佳委委屈屈地退了回來,撇嘴:「什麼都沒查到!那個念寶反反覆復只說並沒有亂走、也沒見過什麼人……去的地方樊林他們也都核對過了,確實都不遠,也不算荒僻!」
就是說,還是沒有進展?
這倒也不意外,只是在如今這個時候,連這麼點好消息都聽不到,實在難免讓人心中煩躁。
「再去查吧,」丁了了嘆息,「除了念寶,也問問別人,最好把那人死前那幾天到過的所有地方、見過的所有人畫一張圖出來,還有其他病人的也是。如果這些圖有重疊的地方,那就是關鍵所在了。」
佳佳一字一字用心記著她的話,立刻飛跑著去辦了。
丁了了回頭看見丁小麥還在抱著陳七的腿,知道一時半會回不去,只得繼續往外走。
可她能做的事其實都做了,眼下心中煩悶難安,倉促間竟想不起還能做些什麼。
素日里願意跟軍醫打交道的習慣又催著她趕去了周先生他們日常做事的帳篷,這一次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受到禮遇。
一個尚未記住名字的老軍醫看著她,臉綳得緊緊的:「陳少夫人怎麼來了?是新的藥方想出來了嗎?」
此番的病症來得蹊蹺,眾軍醫雖然大致已經確定了是疫症,卻還未能想出根治之法。先代留下來的藥方倒有不少,至今卻還未能有一張見效,人人心中都難免焦灼,故而見面都是火藥味。
丁了了也不能為了這個跟他們生氣,只得搖頭:「應對疫症的方法,我所知實在不多。而且此次疫症發病急、死亡快,又遲遲查不出如何傳播,實在……」
「你想不出辦法,那還來說什麼?」軍醫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的話,「這時候誰也沒有時間聽你說病有多難治,將士們需要的是治病的藥方!或者至少,總要有一個能救下來的吧!」
到此刻為止,凡是已經發病的,不管吃了什麼葯,沒有一個能真正治好的。即使什麼半夏露什麼定喘湯看似都有效,最終卻都沒能讓那些病人免於一死。
眼看著人一個一個地死了,又不斷地有人發病,誰能不心急如焚!
再想得自私一點:就算大家已經看慣了死亡,可是事情若落到自己頭上呢?
眾軍醫原本是沒有這個擔憂的,戰場傷亡並不會傳染,大家只要確保打仗的時候躲在安全的地方,就不會有性命之憂。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傷兵營中的每一個人,都不敢保證自己明天不會死。
這樣的憂慮壓在心頭,每一個軍醫都忽然有了脾氣,人人都像火藥桶似的一點就炸,但這還沒有完。
現在是將士們還沒有意識到事情可以有多嚴重。若是再過一陣……想往外沖的絕對不止心兒一個人。
面對絕症尋不到出路的恐懼與沙場征戰完全是不一樣的。人在絕望之下能做出多可怕的事來,誰也預料不到。
不能再等下去了!
丁了了衝出帳篷,又去尋了陳七。
謝天謝地丁小麥已經不在這裡了。看來陳七也知道性命要緊,並沒有打算在這個關鍵的時候跟染病嫌疑很大的丁小麥發生點什麼。
四目相對,陳七立刻就沖了過來:「你剛才去哪兒了?我不是說了你不要亂跑,事情越是危險,你越要保重自己!別忘了還有那麼多傷患要救,你就算沒有治療疫症的手段,也照舊是營中最重要的大夫……」
「陳七,」丁了了打斷了他的絮叨,「先前的那些太醫,你知道他們走到哪兒了嗎?」
陳七一愣。
太醫?就是先前那些跑來耍官威被罵走了的傢伙?這個他倒是知道的。
沒有走遠,就在三十裡外的一處村子外面扎了營,官服也不穿了,對外就說是過路的商人,沿途留下來欣賞月亮河的風光。
真是漏洞百出的說辭,也是個自尋死路的決定。
北疆隨時有戰事,他們還敢自稱是什麼商人,不拘什麼時候來幾個散兵游勇土匪流寇就能把他們砍了!
原先陳七樂得看笑話,但此刻丁了了問起來,他也就跟著緊張了:「你問他們做什麼?」
「救命。」丁了了道。
針對疫症她是外行,可那些軍醫又何嘗不是外行!如今一群傷科大夫在這裡憂心如焚互相嫌棄吹鬍子瞪眼見面就吵,能有什麼用!事已至此,還是要找擅長疾疫的大夫來主持大局啊!
北疆蠻荒之地並沒有什麼好大夫。百般無法,只能去求那些先前已經被她得罪乾淨了的太醫。
丁了了說出了這個決定,心裡忽然就鬆快起來,後面的話也就說得順暢了:「你給我幾個人,我要出營!我去求他們、騙他們、威脅他們,無論如何,一定把他們帶回來,救這些將士的性命。」
「不行!」陳七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丁了了大急:「我知道你現在封了營盤不許進出,我也不該成為特例,但這件事非做不可!營中沒有好大夫,不管咱們軍紀有多嚴明,最後的結果都是一樣的,那就是大家一起去死!」
「我不是說不能去,」陳七解釋道,「我是說不能你去。一來你們先前已經不愉快;二來那些太醫明顯不願同女人打交道,你去求他們只能適得其反;三來你相公我一向沒臉沒皮,這種低頭求人的差事還是我去做比較合適;四來這傷兵營眼下是我管事,出面求人當然還是我親自去更有分量!」
丁了了想了想,還是搖頭:「你的話也對。所以,咱們兩個應該一起去。」
那些太醫惱的是她,陳七一個人去求只怕不行。
但陳七仍然反對她出面。
丁了了急了:「現在不是爭這個的時候!這不是搶救傷兵,晚一會兒要死十個人一百個人;這是在應對疫症,晚一會兒可能就有一千個人兩千個人暴露在危險之下……不能再耽擱了!」
「好,一起去!」陳七的心裡還沒想好,嘴已經替他作出了決定。
緊接著就不再猶豫抓住了丁了了的手腕,拉著她一同出門,備馬,叫人,帶上二三十名身強體壯的士兵風馳電掣衝出了營盤。
明知是去自取其辱,卻也知道這是傷兵營數千將士唯一的生路,容不得半點兒遲疑。
三十里路在馬蹄下一閃而過,到達月亮河畔那座小小村落的時候,天色約莫才剛過一更。
陳七勒馬停住,看見帳篷距離村莊還有二三里的樣子,先鬆了一口氣:「他們還不算混賬,沒有住到村子里去。」
「也許是村裡的人討厭他們,不許他們進去住呢!」丁了了也勒馬站定,笑了笑:「咱們快去吧!」
老年人睡得早,而打擾別人睡覺是一件很不道德的事。陳七催馬直衝到營帳前,拔劍劃破了帳篷門口的氈簾,飛身下馬闖了進去:「起來!打劫!」
六個太醫刷地一下同時坐了起來。
從夢中驚醒的老太醫看向還沒有睡著的年輕太醫,哆哆嗦嗦問:「怎、怎麼回事?」
「沒怎麼回事,」陳七換上笑臉,「晚輩陳七前來拜訪,大人您醒了!」
老太醫一臉的鬍子都飛了起來,睡得有些浮腫的眼睛里射出憤怒的光:「是你!傷兵營那個小子……你這是什麼意思?來殺我們滅口嗎!」
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麼凶嗎?為了怕他們回京說壞話,竟然趁夜前來刺殺?!
老太醫忽然意識到他先前不肯灰溜溜回京而選擇了在這裡駐紮等待機會是個很愚蠢的決定。
他怎麼能跟那些粗魯的軍漢較真、又怎麼能跟陳七這種小人計較,他早該想到這種為了功名不擇手段的王八羔子會在半路上伏擊,絕不會允許他活著回到京都的……
軍醫懊惱得恨不能當場跨上馬背飛奔回京。
陳七看他清醒得差不多了,就牽著丁了了一起彎腰拱手,鄭重地行了個禮:「張太醫,晚輩趁夜前來,是有一事相求!」
幾個太醫面面相覷,片刻后才回道:「我們這裡沒有姓張的太醫。」
為首的那一個更是臉黑如墨,氣沖沖地捋著自己睡得亂糟糟的鬍子,怒道:「老夫姓王!」
「哦,王太醫!」陳七立刻改口,臉上笑容絲毫未變:「王太醫,晚輩有一事相求!」
呵。
王太醫笑了:「這可真是奇了。陳七公子多大的本事啊,無官無職一介白身竟能哄得三殿下團團轉,連四殿下都聽你擺布行事,我們這些合該入土的老東西更是絲毫入不了您的眼——怎麼如今也有難事,需要求別人了?」
說罷又看丁了了:「喲,陳少夫人也來了!這可真是難得,怎麼陳少夫人這個『神仙娘子』不在傷兵營降福救人,竟也肯出來見我這個一無是處的老頭子了?」
「先前是我們不懂事,」陳七垂首道,「冒犯了諸位大人,我夫妻二人願在此磕頭賠罪,只請大人們看在眾將士的份上,寬恕我們一回。」
到這會兒,幾個太醫都回過味來了。
前倨而後恭,必有緣故。這對小夫妻又兇狠又野蠻,這會兒忽然謙卑到這個地步,可見背後的事情不小。
是朝廷有了新動向了?三殿下有了吩咐了?還是……有了什麼治不了的病症了?
不管怎麼說,如今這局勢可算是顛倒過來了。
王太醫將一把鬍子捋得根根順滑,之後便披衣坐了起來,向下擺手:「誒,不可不可,老夫承受不起啊!說起來先前是老夫孤陋寡聞,一直不知道三殿下身邊有這麼大一個人物,此番碰了壁才知道,原來閣下是陳相爺的族侄、名門之後!說起來老夫有眼不識泰山,該是老夫向你賠罪才是!」
「王大人,您就別寒磣晚輩了!」陳七擠出諂媚的笑,單膝在王太醫面前跪下,略頓了一頓,另一條腿也跪了下去:「晚輩是誠心來向您賠罪,您若不受,我便在這裡長跪不起了!」
王太醫愣了一下,一時沒想出該如何應對,丁了了已走過來跟著跪下。
隨行的眾將士看見這一幕都驚呆了。
原以為氣勢洶洶出門是來抓人的,這怎麼還是來下跪的呢?七爺小夫妻兩個,膝蓋這麼軟的嗎?
且不說自己人如何震驚,對方几個大夫也都茫然無措了。
說起來大家雖然是官身,但日常並沒有機會上朝堂,倒是進宮裡的機會多些,日常就是要對皇帝皇子公主后妃們跪來跪去……別人給他們下跪的時候反倒少得可憐。
今日這是怎麼了?時來運轉了?
王太醫揪著鬍鬚,漸漸緊張起來:「你們直說吧,出什麼事了?」
丁了了抬起頭,看著他說道:「傷兵營中出現了緊急的病症,我與軍醫們都束手無策,想請諸位大人回營救命。」
果然。
心裡的石頭落了地,王太醫鬆開鬍鬚,笑了:「若我說不去呢?」
丁了了立刻接道:「那我就放話出去,說將士們不是生病,而是被您老人家下了毒。——諸位大人剛從傷兵營離開,營中就生了奇怪的病症,我的說辭必定有人信。」
「你!」王太醫氣笑了,「小丫頭,如今陷害別人都這麼理直氣壯嗎?」
丁了了點頭稱是。
王太醫盯著她看了兩眼,哼地一笑:「你這女子,心術不正,我不喜歡。」
說罷抬頭,又看向陳七:「要想求我辦事,可以。你們夫妻兩個各向我磕三個響頭,我王松齡任憑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