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外緊內松
中國之大,季節迥異。北方四季分明,南方似乎只有雨、旱兩個季節。什麼兩季稻、三季稻的種植條件,對於北方人來說簡直不可思議,甚至妒忌得眼裡飆血。特別是工業化實現之前的中國,讓老百姓吃飽肚子是朝野上下面對的頭等大事,從古至今始終如此。後世改革開放的頭十幾年,從中央到地方,各級黨高官負責老百姓的「菜籃子」,行政一把手負責「米袋子」的黨政工程同屬此理。每年的中央一號文件都是關於「三農」問題的,沒有之二。可見吃飯問題始終是執政者的首要任務,這一理念從來沒有改變。如果沒有這樣的執政理念,當權者早晚會被百姓唾棄。縱觀中國歷史,無不說明這一理念的重要性。
所謂北方,只是廣義上的地理概念。其實,中原地區和西北、東北、陰山一帶的溫度差別同樣很大。但是,所有北方人對中秋時節的感受基本相同,比南方人更加深刻。因為北緯四十度以北,中秋前後都要進行秋儲冬藏。糧食歸倉后,農人們半年耕作,半年農閑的日子就算到來了。農閑時節,走親訪友回娘家,賭博打架串門子,一年一度凡夫俗子們的煙火日子再次瀰漫開來。說媒的,下聘的,娶親的,嫁女的,不管日子窮富,成年男女之間的人倫大道延綿不絕。羊肥了、豬壯了,收穫的季節總是美好的。於是,小寡婦,光棍漢們的偷情日子也按照慣例進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幾千年來從未終斷。
中秋時節,糧食歸倉,牛羊肥壯,瓜果飄香,人們可以拿出來交易的自家產出也多了起來。雖然北魏一朝的貨幣發行不盡人意,但以貨易貨的原始交易方式卻重新延展開來。但五原不一樣。五原乃至整個北部三鎮,因為高歡的到來,因為華北貿易商行的出現,因為新式貨幣的流通,商品交易不僅恢復了秦漢以來的貨幣交換方式,甚至出現了「錢莊」的雛形。這一點得益於高歡親手掌握的金礦開採,更有李家兄弟的鑄幣技術相支撐。黃金、白銀、白銅、黃銅,四種品質的錢幣,如今已經風靡大魏,有人甚至出高價收藏華北貿易商行的貨幣。現下,高歡正籌備組建一個部門,專門負責炒作自家貨幣。這也算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吧,無意中,金融業在五原出現了萌芽。此為後話。
有人的地方就有貿易,即便在地廣人稀的草原上,一年半載也會有行腳商人如期到來。五原城乃秦漢時期九原郡和五原郡的郡治所在地,甚至還有過一段「皇城」的履歷。曾經的繁華雖已隨風而去,但五原人的集市貿易習俗並沒未被歷史的風塵所湮滅。高歡入主五原之後,短短不到一年時間,這裡已經是不遜於當下大魏任何州郡的存在了。
聽說高幢主要搞一次大規模的物資交流會。雖然不明白這個「物資交流會」究竟是什麼玩意兒,但整個五原城軍民的熱情還是被點燃了。於是,全員行動,舉城上陣,城裡城外大搞衛生清潔行動。具體過程就不贅述了,總之就一組形容詞:人山人海,你追我趕,彩旗招展,鑼鼓喧天。四五萬人齊動手整理一座城池的場面,想想都覺得熱鬧。
古代中國的國家政權只植根到縣一級,下面的鄉村裡堡大多由鄉紳族老、地方豪強、社會賢達等德高望重的人物代替中央或地方政府進行基層治理。如此,中國廣大農村地區的民眾更加聽從族中長老的吆喝,更加關注本鄉本土的一切事務,卻對皇帝老兒是誰並不上心。所謂「山高皇帝遠」正是如此,並非指百姓與朝廷的物理距離,而是指中央政府與庶民百姓的法理距離。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紀,對於一位村民來說,村長的話也比高官的話管用的多。
如此類比,你就會發現,目下的五原城,高歡的話比皇帝的話管用的多的多。即便是懷朔鎮的首腦人物楊鈞來到五原城,沒有高歡的首肯,照樣調動不了一兵一卒。因為除了原住民,現下五原城人口當中的八成,是一年來高歡自掏腰包收留的流民乞丐。他們已經將高歡當作再生父母,甚至是救苦救難的菩薩一般供奉。
鮮卑人牧馬放羊在行,不善農耕。能夠熟練侍弄莊稼的鎮民大多來自農耕地區。至於那些被高歡收留的流民,不僅多數來自於農耕地區,而且漢人居多。大漢民族是個知恩圖報,且崇尚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民族。另外,五原一帶本來就是漢代移民屯墾的主要地區之一,漢人的後裔居多。這些年被鮮卑人踐踏的不成樣子,心底的那股怨氣並沒有隨著日月消失而消失。眼下有一位漢家兒郎主政五原軍政,而且明裡暗裡的偏私漢人,誰還能心裡沒點數?以往鮮卑人高人一等的風氣,正隨著高歡的到來一點點的發生著改變。
「各民族不分大小,都是一家人。漢族、鮮卑、匈奴、敕勒、羌、羝、羯,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加入五原這個大家庭,我們就是手足兄弟。」
這是高歡一年來反覆強調的民族團結論調。這樣的論調以政策的形式,目下正在五原內外被嚴肅的貫徹執行。但凡有人敢繼續所謂的種族歧視,地域歧視,輕則驅逐出境,用不歡迎。重則砍頭,以儆效尤。
至於漢人看不上鮮卑人的農耕技術,鮮卑人看不上漢人的不善馬術,這類歧視不在懲治範圍,純屬行業歧視,反倒有助於相互學習,共同進步。
說來也是。退役下來的那些個鮮卑鎮兵,寧可給大戶人家看家護院,也不願意下地耕種。鎮軍府分配給他們的土地多得可以縱馬狂奔,可大部分鎮軍只是隨便種幾畝表示表示。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只問耕耘,不問收穫。鮮卑人對待自家的「自留地」就是這種態度,春種以後便不在打理,以為秋天的豐收是理所當然的事。到了秋收時節,漢人家的地里碩果累累,自家的禾苗卻顆粒寥寥。即便這樣的結果,他們也不會虛心求教。紅眼兒病犯了,乾脆搶了你便是。游牧民族的德行大多如此,不然怎麼會有游牧和農耕兩種文明不死不休的衝突?你以為後世的世界不是這樣的嗎?哼哼……
各位可能不知道,鎮軍府不僅給鎮兵分配「自留地」,甚至連各家的牛馬羊駝都有份。若不是因為軍糧要從關中地區遠距離調撥,難免路途遙遠,出現斷糧危機,這些馬背上生活慣了的鮮卑人,怕是永遠不會扶犁種地,當午鋤禾了。
北部三鎮的土地開墾之所以不多,主要原因就是這裡以游牧民族佔領的時間居多。即便是前人開墾過的土地,如今也有很大一部分已經撂荒了。高歡穿越而來時,只有黃河兩岸的沖積平原土地肥沃,適合耕種。於是,敕勒川一帶就成了懷朔鎮的產糧區了。各位可能更不知道,在敕勒川耕作的農人當中,熟悉農耕的漢人並不多,而是經過改造的高車人占多數,也就是人們熟知的敕勒人。著名的北魏民歌《敕勒歌》正是源於此地。
高歡就職五原,出任懷朔鎮軍二三兩幢幢主后著手操辦的許多事情,五原鎮民並不知道前因後果。比如說五原城吃不完的糧食是哪來的?那麼多流民忽然就湧進城裡了,忽然又不見了,都去哪了?再比如,飯都吃不飽的五原人,突然能喝上平生僅見的烈性糧食酒。冷冷清清的五原城,突然之間商賈雲集,買賣興隆。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
……
八月初十開始,全城義務勞動的熱烈場面徹底催化了五原人的熱情。從早到晚,大街小巷,映入眼帘的都是一張張開心的笑臉。原住民如此,新入籍的鎮民更因為生活有了著落而喜笑顏開。這是五原有史以來第一次以如此規模宏大的方式慶祝一個莫名其妙的節日,也為五原開創了一個新的紀元。
街面上是普通鎮民忙裡忙外的身影,鎮軍司馬府的作戰會議室里則是高歡和一眾核心人物凝眉鄒目的場面。面對即將到來的戰亂和驟然增加的龐大人口,究竟該如何取捨,是他們爭論的焦點。
根據現有情報分析,阿那瑰已經獲得了武川戰場的主動權。除了部分鎮民有幸逃往各地,其餘鎮民或被殺害,或附逆造反,武川鎮已經名存實亡了。據悉,阿那瑰因此而擴軍萬餘。這在人口稀少的漠南漠北,已經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了。另外,沃野方面傳來的各路消息證明,破高闕塞而入的婆羅門,瘋狂掃蕩了沃野全境后,日前也已破了沃野鎮城。據說,有沃野鎮民破六汗拔陵作為內應,婆羅門已經組成了不少於十萬的聯軍,掀大勝之勢,向懷朔方向席捲而來。
兩相比較,懷朔鎮城內原有的四萬人,眼下只有三萬人左右。因為高歡和華北貿易商行以及特戰隊私下煽動的原因,這幾日已有萬人左右鬼鬼祟祟的離開懷朔鎮,進入五原城及其周邊。眼下,五原方面已經集中了差不多六七萬人,而且還在不斷地增加。其他人因此愁眉不展,高歡則眉飛色舞,興奮異常。在高歡看來,無論阿那瑰和婆羅門有多少人,想進攻五原城,那他是找死!現在問題的關鍵在於如何救援懷朔鎮,什麼時候出手。因為他要的不止懷朔鎮的三萬鄉親和楊鈞叔侄,還有婆羅門和阿那瑰倆兄弟手裡的十幾萬人馬。出手早了,楊鈞和楊侃叔侄沒有命懸一線的感受,戰後會有大麻煩纏身。除非自己扯旗造反,否則不要和朝廷作對。至少暫時不要這麼做。出手遲了,懷朔鎮被毀,三萬鄉親遭難,自己存有好感的「軍鎮制度」怕也要從此消失了。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