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所以他們把你老爸丟進海里之後,又把你給弄到了這種地方來?」艾能奇嚼了一口手裡的黑麵包,脖子上火炬型的吊墜隨著他咀嚼的幅度在空中晃來晃去。「好嘞各位小老哥小老弟,我呀算是腦袋裡邊有個數了,這裡就是一群他媽的孤兒,攏一攏扒拉兩下發套制服去打邪惡的大魔王就完事了唄。我不是一樣嗎?還不是運氣衰到人神共憤的老爸被狼咬死以後我叔叔把我送到這來的。」

  陸晴並沒有理會艾能奇不禮貌的言論,拿起手裡的酒袋喝了一口內里的劣質葡萄酒。那葡萄酒可能是陸晴這輩子喝過最壞的酒了,辣的像是一團火,在他的喉頭髮出令人不快的咕嘟聲,直在他的食道里燙開一條線。按照維桑共和國的律法,他們這個年紀理應絕對禁酒。但大戰在即,憲兵隊也不會去理會這些細枝末節的違紀行為。當然,以他們普通列兵的軍階也是弄不到這種東西的,這是他們的教官米火鐮——綽號「禿瓢」——從軍需處的酒桶里偷來的。

  「你別挫人家了,在這裡誰家裡條件也好不到哪兒去,」禿瓢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左側脖頸上浸染了些許汗水的開陽港水手行會①的鐵錨徽記刺青在初冬的青陽下閃閃發光。「我老爸也是沒在海里了來著,後來我就跟著他海難的那條船船長幹了十四年的水手,要不是他後來好賭錢,賭的破了產,剛好見回組徵兵處那幫黑衣大馬猴子在開陽港招兵,我也不會在這種能把鼻涕都凍掉的鬼地方跟你們整點兒這種像馬尿一樣的玩應。」

  「咋們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不整那些虛頭巴腦的,你是我見過的最差的教官,雖然我也只見過你這一個教官。」艾能奇繼續嚼手裡的黑麵包,「你啥也沒教我啊,教明白我啥了?不管是射箭還是劍術,還從軍需庫子里偷酒來給我們喝。」

  禿瓢一聽,咧嘴笑了一下,重重的拍了一下艾能奇的腦袋,差點把他手裡的半塊黑麵包打掉在地上:「你這個澤地②來的矮挫子,該會的你還有啥不會?你老爸走之前把該教你的都教你了,劍術根本就用不著我教,要是說起射箭——我覺得你小子比我更合適當教員。你就是有時候太悲觀了,人活著總得靠著點什麼,我入伍培訓做教官的時候上面的人就是這麼告訴我的,雖然我也不知道具體什麼意思,但沒人樂意每天看著你臭著一張臉嘚瑟那些喪氣話,好像你懂的特別多,比我們都多老jb多了;我知道你經歷了很多讓人難受的事情,但這不是你悲觀的理由,陸晴同樣沒了爹,但他比你更樂意和別人交朋友,有時候我真覺著你應該多跟他學一學。」

  艾能奇低下頭來:「可是我覺得交朋友沒啥卵用。」

  「怎麼個沒用法?再怎麼說,你因為交不出錢困在妓院的時候能有個人給你擔保,不至於被壯的像頭牛一樣的死媽保鏢砍掉一兩根手指頭。」禿瓢拿過陸晴手裡的酒袋,噸的一聲灌了一口。

  「我之前認識的前輩告訴我,他從前線撤了下來;他說我們所有人都是會死的,不管我們之間建立了什麼樣的羈絆有著什麼樣的感情,上了前線就是一腳的事情,或者被大象踩死,或者在逃命的路上被自己人踩死。」艾能奇唯唯諾諾的小聲說。

  「那是個逃兵,你犯不上理會他說的是些什麼。」禿瓢笑了一下,「他說的也有道理,不管曾經做過什麼樣的事情,對別人有什麼樣的意義,人終究是會死的,但這不妨礙我們去做的好一點兒啊,這不是你不去好好活每一天的理由呀,我不會用那些文縐縐的套話去教育你們給這個國家送命,我本來就是個南海道③來的山驢蛋子,我自己心裡有逼數;但是我真的希望你們這些小孩子都能夠好好活著,堂堂正正的像個人一樣活著。」禿瓢把這些話說完,轉念一想,又說:「依我看,潰兵散播恐慌情緒是應該上軍事法庭的大罪,大家都是可憐人,雖然我也干不出把他提到軍法處這種混賬事,但是一點體罰也是必須的。現在你告訴我,這逃兵現在在哪,他叫什麼?」

  艾能奇愣了一下,在猶豫中掙扎了一會要不要告訴教官這個名字,然後緩緩地說:「他的聯隊被打的全軍盡墨,所以編到了我們所在的第四鎮,他叫彭易……」

  「好了,好了,」陸晴在一旁打岔,「教官,咱們就不要糾結這個老部隊被打的像您腦袋一樣乾淨的可憐人了,我們還是說說上邊打算把我們派到什麼樣的地方去吧,畢竟都在這種冷的要死的鬼地方紮營了。」

  禿瓢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斥責陸晴:「老子說他媽幾次了不要拿我的禿頭開玩笑,別以為我對你們兩個孤兒好你們就能為所欲為了,要不是我在北埃吉爾海被火油彈燎到了頭髮,我至於換成這髮型?天階山城的妓女看了我這模樣,連摸個屁股都臭著一張臉!」

  「那你可太幸運了,這故事我都聽你說了好幾次了,」陸晴笑道,「火油彈能擦著您腦袋飛過去,沒把您腦袋打下來只燒掉了頭髮?怕是您提前謝頂了只能剃光吧!」

  「得了吧,別再拿你們教官的腦袋開玩笑,不然我就賞你倆一人十個大電炮!不管我腦袋怎麼樣,大家帶上頭盔都長的一個樣,沒差。」禿瓢站了起來,「等你倆上了年紀,腦袋也得像我這樣,一準沒跑兒;不然你們只能和元老院④那幫白頭髮地中海糟老頭子一個德行。」

  他們紮營的地點在北陸道離前線最近的大型城市天階山城城郊,那是座建立在山谷中的要塞,扼守著北地通往塞外的咽喉要道,從此處出發不消半日腳程就可以抵達最近的一處前線兵營。在十年前,這裡還可算是內地,但自從第一次南北會戰爆發,塞外府全境淪陷之後這裡就成了前線。天階山城幾乎有一半的居民已經往南逃難去了,一連串的軍事失利讓他們逐漸對至高元老院和維桑共和國的軍事實力失去了信心,這種失信的後果是令人怖懼的,而怖懼的後果便是讓維桑的居民們即使放棄自己祖輩的產業也要瘋了一般沒命的逃離——逃離那在他們看來維桑軍人所「無法保護」的土地。

  和彭易之不同,艾能奇或是陸晴並沒有背負像他那般深重的國讎家恨或是什麼無法遺忘的血債,在這個時候他們倆還不過只是一個在這個荒唐的世界里苦苦掙扎以求得一席之地去生存的普通孤兒。他們穿著簡陋的胸甲和亞麻衣衫,沒有盾牌,沒有頭盔,連弓弩和長槍也只有在大戰在即的時候才會確實的配發到手裡,雖然身為「少年兵」,但能隨身攜帶的也只有一把鍛造工藝並不怎麼優秀的量產型短劍,就像隨便哪一個城市的鐵匠鋪里都能找到一堆的那樣。確實,彭易之說得對,每個人都是會死的,不管和他人有著什麼樣的羈絆,對這個世界有著如何的倚賴和留戀,人終究是會死的,而他們這些裝備粗劣的炮灰往往死的還要比其他人快得多,比那些在南海道捕魚的漁民,東海道⑤種葡萄釀酒的農人,還有威遠城裡手工作坊的織布姑娘都要快。國家遭到入侵,第一批死去的永遠是軍人。這是無可辯駁也無法否認的,擺在他們面前的嚴酷事實。

  就是這樣一群人,他們或許有人悲觀或許有人積極,或許有人背負著國讎家恨,或許有人只想混口飯吃,有人年紀大,有人年紀小,來自維桑共和國各個知名和不知名的角落,來自共和國的各種階層;他們為了南海道的漁民能在沒有秋後余暑的艷陽下安心處理漁獲,為了東海道的農莊大叔能沒有顧慮的守著白葡萄和紅葡萄茁壯成長並釀出那些被稱為世間絕品的美酒,為了威遠城的織布姑娘能夠在一天勞作之後坐在自家的爐火邊笑著和家人分享一壺花果茶和榛子蛋糕,為了那些所有被他們這幫「烏合之眾」守護著的人們,他們安然踏上了共和國在歷史長河中喋血奮戰的最前端。

  而最終有幾個人能得以像彭易之一般從那殺戮場中生還,沒有人知道。 ——

  註釋①開陽港水手行會:南海道首府開陽港的水手工會。

  註釋②澤地:南池道,近畿地區和東部沿海之間的沼澤行省,維桑共和國經濟最不發達的行省。

  註釋③南海道,維桑共和國南境的行省,是漁業和產量大省。

  註釋④元老院:維桑共和國的高層執政機構,其成員多由各行省執政長官或前任執政長官,或高級軍事貴族擔任。

  註釋⑤東海道:維桑共和國東部的沿海行省,以盛產葡萄酒和黑幫而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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