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只有拚命打下去耗盡最後一分潛力:把從十六歲到六十歲的最後一個男人都送上戰場,把最後一把勺子鑄成鋼刀,燒光最後一畝稻田,拆掉最後一間房子做掩體!』
——《紫川》
陸晴時常想起那個父親被丟進大海的深夜,時至今日每當他的腦海里浮現出父親臨別時對他絮說的言語,陸晴都會變得十分低沉和陰鬱,與往日那般喜好結交朋友的外向少年兵截然不同。父親不配被懷念,因為他所繼承的非法結社家族為東海道養殖業和釀酒業的人們帶來了相當深重的苦難,雖然把父親丟進海里的那些人所展現出來的惡形惡相比起他的父親和伯叔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但父親的拳拳愛子之心絕無虛假,他深知不管父親做過什麼,那些都是為了自己,甚至直到生命的盡頭,直到他沒有絲毫猶豫的為了自己坦然交出了自己所有的財產,他也想換得陸晴能夠生存於世,不至像他和陸晴的伯叔一般被棄屍大海。
米火鐮在相當程度上替代了父親的角色:他親手教會了陸晴如何去戰鬥,如何開弓拉箭,如何使劍,如何穿戴那本來也簡陋的有些寒酸的鎧甲。禿瓢甚至承諾只要陸晴和艾能奇能夠活到退伍,他會在開陽港的老家給他倆留一間屋子,介紹他們去熟識的商船上當見習水手。他把自己遠在開陽港的老婆寄來的特產品毫無保留的分享給他和艾能奇:伴粥吃最有味的油漬丁香魚乾,自家收穫的蜂蜜和鹹鴨蛋,還有禿瓢老婆親手烤出爐的很酥很酥的小燒餅。他不止一次告訴陸晴,他老婆做的培根土豆出了他家門就沒有別的地方做的更能抓住他的胃;逢年過節時他老婆會去集市上買羊排和洋蔥,加蒜和羅勒葉還有黑胡椒一起烤著吃,洋蔥當然是沾滿肉汁的時候一大口咬下去最美味,那在嘴裡迸裂時發出的嘎吱聲響在他耳朵里好像是之音。只要能夠活下來,他就打算退伍回開陽港,去和那個因為他的疏失沒能讓商船通過安全年檢被罰了一大筆款子的老船長賠禮道歉,然後重新回海上謀生路,閑暇時還能陪老婆一起在他打拚十四年買下的那件小房子里住上十天半個月;他已經厭倦了這種刀頭舔血的日子。
只要他們能活下來。
太陽曆1541年11月的第一天清晨,陸晴和艾能奇站在見回組布拉德哈利團的少年兵方陣里,像被秋風裹挾的落葉,在寒風中震顫著,被無情的捲入好似無底洞一般的戰爭漩渦。
他們和站在這裡的五千名少年兵一樣,只念到了中央軍校①的第三期,離期滿畢業尚有一年多的時間,就被一紙少年兵法案匆匆拉上了戰場。原因無他,作為中流砥柱的中央軍團已經在北境的蒼茫大地陣亡殆盡,各地方軍團和見回組也已折損過半。已經到了讓這些尚未準備好的少年們站上共和國的歷史舞台的時候了。
這裡本來是北境的腹地,現在已經變成了共和國的最前線。在史稱『第二次阿基拉南北會戰』的蒙鳩依帝國南侵戰爭中,橫亘阿基拉大陸將之割裂為南北兩部分的調兵山脈天險在『小石山之役』中被打破,最後一批預備役與第一批維桑共和國少年兵被成建制殲滅,數十萬大軍在北陸的崇山峻岭之中被蒙鳩依人的駱駝騎兵分割圍殲。丟失了天險的維桑共和國對於北境大軍的自然防線只剩下一些細小的山脈和關隘,再往南,就是一馬平川的大平原。那裡有著蒙鳩依帝國所渴求的一切:金錢,女人,權力,奴隸。他們才不會在乎維桑人的想法,也不會介意去踐踏他們的尊嚴,對他們所珍視的一切加諸刀斧。只要他們有任何想要得到的東西,這群來自北方的部落制蠻人完全可以沒有心理負擔的使用任何手段。他們的想法原始而發自本能:是你們沒有本事守住這些東西,只要我搶到了,那就是我的。
各地駐屯兵力已經被壓縮到了維持治安的極限,幾乎全部有戰鬥力且成建制的部隊都已經一批一批派往北陸,然後一批一批的成為因慘烈的戰損比例而取消的番號。先是中央軍,然後是地方軍和阿瑞斯冠軍會,再往後是預備役和作為警察部隊的見回組,終於,被逼到末路的維桑共和國連尚在軍校的孩子們都被迫拿起武裝投入了北陸的血肉防線。
「所以這幫人為啥不回家?咋想的啊,我尋思不明白啊,兄弟。」艾能奇看著身邊那一方陣被重新編組進布拉德哈利團第四鎮的少年兵潰兵,小聲問陸晴,「我聽說他們這些撤下來的倖存者待遇很不錯,可以復原回家或者回軍校,還能領到一筆補償金,足夠他們今後安身置業活的舒舒服服了。」
「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陸晴搖了搖頭,「他們為什麼能從那種地方逃回來,為什麼活下來了也不願意走,為什麼還要再回到前線,這一切我都不知道。但他們一定經歷了我們所無法設想的事情,而這些事情,說不定馬上也要砸到我們腦袋上了。」
陸晴看向演講台,為首的人穿著見回組洛溪團的黑色罩袍,他知道那是自己在接下來的一個月或者幾個月的官長,米火鐮說他叫楊生……或是陳生來的,他已經記不得了。官長的左側站著一個戴著眼鏡的胖子,右側站著的則是一個同樣穿黑色罩袍的高個,那個人長的可真高——幾乎比官長還要高出一個頭來。他們的身後站著的那個人陸晴認得,那是布拉德哈利團第四鎮總長竇梟陽,在他尚在軍校接受軍事訓練的時候就已經認識了,但由於軍階不同,竇梟陽此時也歸了洛溪團的那位官長指揮。那是個心高氣傲的年輕人,年紀輕輕就成為了大名鼎鼎的見回組內布拉德哈利團第四鎮的總長,而且家裡還是維桑城邦區的大貴族,禿瓢不止一次跟陸晴說過那只是個浪蕩的公子哥兒,家裡不過就是把他送到軍隊里來鍍鍍金……就像是一柄鐵劍,只要鍍了層金子,也會顯得身價倍增嘛。
但竇梟陽這時卻老實的像只小貓,雖然站姿還是一如既往的挺拔,就和他檢閱少年兵時一樣,但氣場卻明顯弱勢了很多。顯然,那位官長和旁邊的高個除了在職位方面,氣場上也能壓過他一個頭。畢竟洛溪團的近衛營在維桑人的意識里幾乎就是都城守備隊一樣門神般的存在,乾的都是些刀頭舔血小兒聞之不敢夜啼的勾當,能夠統御近衛營守衛都城一方安寧的畢竟不能是什麼等閑之輩。
「我們在北陸失去了兩百萬的部隊,換來的是潰敗和毀滅。從調兵山主峰到已經淪陷的望江堡,從小石山到不破關,我們見證了太多的死亡和別離!」拿著擴音喇叭的官長終於開口了,站在看台下的陸晴定定的看著他的官長,他明白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這條命已經交到了這位官長手上。陸晴注意到了他的手裡並沒有拿著稿子。他說的非常激動,從眼裡和嘴裡都有源源不斷的一種奇怪的情緒抖露出來,起初陸晴並不知道那種情緒意味著什麼,直到他後來認識了一名叫彭易之的小石山潰兵,直到後來他自己的身體里也開始散發出同樣的情緒。
眼看嘈雜的隊列逐漸變得安靜,少年兵們把目光都放在了那個穿著黑罩袍的官長身上。
「是啊,我們經歷了太多的失敗!我們失去了太多太多的戰友!我們丟掉了幾十萬平方公里的國土!這些國土上的百姓,那些供養我們這支軍隊的百姓——已經被北境的野人們獻祭給了他們那骯髒的信仰②!被開膛破肚獻祭給了那根本不存在的神明!我們的戰友,那幾百萬已經被取消番號的部隊,他們的屍體至今仍然躺在北陸的崇山峻岭里,任由烏鴉啄食!」
洛溪團的官長激動的說著這些話,眼裡噙著淚水。
「但是,如果維桑共和國不復存在,他們所做的一切,不就是是沒有意義的嗎?難道不就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嗎?大戟士,青鋒義從,阿瑞斯冠軍會戰士,這些在無垠的黑暗中引導我們前進的名字啊,這些在北陸的疆土上為共和國踏著荊棘浴血奮戰的名字!他們的存在是毫無意義的嗎?」
「當然不是啊。」陸晴輕聲說,即使少年兵的這句回應,在當時全然無可能傳到高台上面那個上位者的耳朵里。
「不!只有我們才能賦予他們存在的意義!只有我們這些後繼者和倖存者才能賦予他們意義!他們絕不是紙面上的數字和任人擺布的棋子!他們都是共和國的傲骨,他們在這個蒼雲業火的年代里讓維桑共和國五個大字熠熠生輝!而只有我們才能回憶起他們馳騁疆場的凜儀身姿,將維桑共和國在我們手裡發展出下一個巔峰!」
黑罩袍官長的吶喊非常有感染力,彷彿不是在說給士兵們聽,而是在說給自己聽。陸晴甚至在想,如果他不是選擇了從軍這條道路而是去當一個雄辯家,他一定能被人群簇擁著送進至高元老院。
「勝敗這些事,都已無所謂!如果我們戰勝了北境的大軍,守住了國門,我們就是維桑共和國的歷史將永遠銘記的英雄!即使在這裡戰死,阿瑞斯的英靈殿③也會永遠向諸君展開大門!如果我們失敗了,那就再收攏軍隊,像今天站在這裡的小石山戰役倖存的勇士們一樣!然後再用血與火告訴北境的野人們:維桑共和國的子民可以被打敗,但是他們絕不可能被打倒!從望江堡到開陽港,維桑沒有也絕不會有任何一個孬種!維桑子民英勇奮戰,無愧於歷史上先輩們的赫赫武名!在維桑共和國的戰刃之下,即使是蒙鳩依最偉大的戰士都將瑟瑟發抖!」
穿黑罩袍的官長停頓了下來,看著隊列。那是五千名稚氣未脫的布拉德哈利團新兵和七百五十名小石山上撤下來的、血脈賁張的潰兵。陸晴突然明白,那黑袍官長所說的話語已經像給蒙鳩依人作戰之前喝的「力水」一般注入了在場每一個少年兵的內心,讓他們蒙蔽了之前對於未知的恐懼和對大軍壓境的不安,成為了比阿瑞斯冠軍會的死徒戰士還要勇悍的軍兵。
少年兵們等待著,在即將到達沸點一般的沉默中等待著黑袍官長開口。他們的腦袋裡正在仔細回想著他們之前人生里所經歷過的一切,還有塞外府那口耳相傳的慘狀;他們當然只是普通的維桑少年,並沒有設想過去和誰玩命,但他們曾經珍視的一切已經被置於蒙鳩依人的案板上,只要他們這最後一道防線在戰象的鐵蹄下崩毀,調兵山脈以南一馬平川的豐饒國土就會變成他們所有人的墳場。
這不是為了一個王打另一個王,這是他們的生存之戰。
黑袍官長深吸一口氣,彷彿要把所有能吸進肺里的空氣都壓縮在自己體內,然後隨著自己最後一點兒力氣都一起爆發出去。
「集結吧,維桑!」
「高呼吧,維桑!」
「戰鬥吧,維桑!」
「維桑最後的戰士們啊,懷抱著你們被綏靖派嗤笑的夢想和那虛無縹緲的尊嚴!憑著那一點遙不可及的光!站起來吧!反抗啊!為維桑戰鬥啊!」
在他說完之後,時間似乎停滯了一下,那是士兵們消化他的話語的時間。
隨即,人群中爆發了有如山洪崩裂般的吶喊。人在激動到了頂點的時候其實是說不出話的,不管是怎樣的豪言壯語都無法在已經滿負荷狀態下的大腦中被處理,然後經由嘴表達出來。他們能做的只有怒吼,像瘋子一樣的怒吼。
陸晴和艾能奇也隨著人浪怒吼著,情不自禁的伸出了雙手。他們詫異的發現,幾乎所有人都本能的舉起了雙手,伸向天空,伸向那兩三百萬在天上看著他們的前輩們,那些終將被用硃砂鐫刻在紀念碑上永遠守護維桑邊疆的名字。 ——
註釋①中央軍校:維桑共和國的軍事院校,對最低賤的農奴到最高級的軍事貴族一律予以學費減免,用以培養維桑共和國未來的軍事力量,是窮人尋求階級躍升的極佳途徑。
註釋②骯髒的信仰:蒙鳩依帝國的國教「長生天」,信奉騰格里為唯一真神。
註釋③阿瑞斯的英靈殿:阿瑞斯為奧林匹斯信仰中的戰神,人們篤信戰死的英雄死後將前往阿瑞斯的英靈殿享用永恆的狂歡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