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我是這麼計劃的,北陸號將沿著1417年那趟遠征的航線前行。」占行簡對艾能奇說,「從玉港出發往東,風向順利的話10天左右應該能比較穩妥的到達。但是前人留下的記錄實在太簡單草率了,據說是老練的航海士都跟著沉了的那兩條船餵了鯊魚。運氣不好的話,怕不是得花多一倍的時間,但還好,我們的食水儲備是可以負擔的。」
「正常來說這條船不應該裝那麼多人吧?」
「對,對,這條船核載標準是80人。」占行簡向艾能奇說,「可船長塞了幾乎兩倍的人進來,都城守備隊那些門神只能睡艙房和過道;還好船長對海員比較客氣,每個人都能睡床,不然怕是要嘩變。說起來,你本來用不著幫我們幹活,划槳控帆這類的事情明明有洛溪團的大兵們幫忙,但你又為什麼這麼有興趣?」
「可能是家族遺傳吧。」艾能奇咕噥了一聲,繼續把他手裡的纜繩拼力拉成一條直線,捆在船舷的定樁上。
「這小子祖上出過大人物呢,」陳生帶著劉峻辰從船首上走下,「他祖上是探險家『發現者』艾當雄①,你看他脖子上那個吊墜,是那時候最高執政官授予他先祖的東西。」
「得了吧,是什麼人都一樣,」占行簡青筋盤虯的雙手交叉,撐在胸前。「我倒不覺得我們做的事和他家祖宗有什麼區別,要是真能成事,我也得去跟最高執政官討枚徽章來戴戴,說不定還能賞筆錢呢。」
「也得先不被人拉到議事堂絞死,再詳細討論一下勳章的事吧。」劉峻辰插話,「我們說不好聽的是在搞走私活動;運氣不好的話,泄露國家機密罪之類的罪名扣過來也夠我們受的。」
「那幫大兵想抓我,就先讓他們嘗嘗這個。」說著,占行簡緊握右拳,胳臂上肌肉緊繃,鼓出一個大的駭人的肉瘤。「還有北陸號的撞角.……嗨,我忘了,咱們的船長為了縮減重量把撞角給拆了。我說你拆撞角又是做什麼呢船長?要是在希羅碰到的凈是幫不通人語的蠻子,那咱們跑都沒法跑了。」
陳生調侃著對占行簡說:「總不能一上去就撞人家吧?」
「不說這個;但我得提醒你我們的武備確實不是很充分,防海盜怕是都夠嗆。只有十五套連大腿都護不住的鎧甲,不夠人手一把傢伙的短劍和長槍,這年頭連開陽港外的海盜都會弄點像樣的東西穿出去打劫,您說我們這是探險隊還是遠征都行,我倒是心疼這幫小夥子手裡的傢伙事兒也忒寒酸。」
「我自然有我的理由啊,水手長。」陳生無奈的聳聳肩,「十七人報告書上提到的希羅人穿的鎧甲比我們更先進許多,我們也不是為了征服他們而去的,是去學習和借鑒,不是打架;即使我在這裡花光了錢為他們置辦鎧甲和兵器,到了希羅,發現是他們幾百年前用的老古董,那有什麼意義呢?什——么意義都沒有的呀。」
「那就向宙斯祈禱咱們遇上的第一伙人掏出的是溫熱的乳酪和白麵包,而不是更先進的兵器吧。」占行簡放下了手,「白麵包真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妙的東西。」
「那有啥美妙的?我在老家的時候想吃多少都給我管夠。」劉峻辰撓了撓頭。
「得了吧小土豪,咱們至少得啃一個月又干又硬的黑麵包和熏魚,等下了船你就會發現你可以為了那一口白麵包蘸蜂蜜去死。」占行簡笑了起來,擺了擺手,繼續帶著海員們幹活兒去了。
遠航的過程乏味而無趣,大部分的時間裡,占行簡除了指揮海員調整航線和看著太陽東升西落之外就沒有什麼能做的事情了。所幸埃吉爾海給予了他們意料之外的仁慈和慷慨,除了一點小的風浪之外並沒有帶給他們更多的波折。占行簡喜歡坐在北陸號的船首,就那樣靜靜的看著海平線。他有著一頭漂亮的金髮,但卻和維桑人普遍擁有的黑髮截然不同,這金髮帶給他的更多的並不是讚譽,而是歧視和偏見。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來自何方,或許是幽冥海對岸的神秘種族,又或者是來自別的什麼地方,他最初的記憶是被一個開陽港岸邊的老漁民從一條破舊的舢板上撈回了海岸。至於之前他經歷過什麼,他已然全不記得。或許他也和這群僱主一樣,只不過是來自遠方異鄉的冒險者之一?
童年生活並沒有帶給占行簡快樂,他在一條漁船上成長,一直到十四歲,便被人以十五個銀幣作為代價買到了一條遠洋商船上。說是遠洋,大部分時間他都來往於玉港和開陽港之間,為玉港帶去南海道產的小麥和稻米,為開陽港運回造船需要的橡木。他用了十年的時間償清了自己的賣身債務,一般的包身工水手用的時間更久,這全得益於他健碩的體格;在那之後他就當起了自由水手並加入了開陽港水手行會,不斷等待著僱主來雇傭他上船。
往事不可追,占行簡坐在船首,想著以前發生的事情。
「你知道嗎?每當我航行在埃吉爾海的時候,我總是會想到海妖塞壬。」占行簡對身後的艾能奇說,這個少年兵就好像他的徒弟一樣,貪婪的學習著有關航海的一切知識,一如他的先祖一般。「開陽港酒館的吟遊詩人老是唱這個海妖,說是有著曼妙的歌喉用以迷惑船夫,致使船隻觸礁引發海難。」
「但我沒有聽見什麼歌聲,水手長。」
「是,當然,我也沒聽見。」占行簡咳了兩聲,向海里啐出一口夾帶著黃色粘液的痰。「沒有海妖,沒有大章魚,只有無窮無盡的海霧,所幸風暴沒有降臨;沒有雲甚至沒有海鳥——那是陸地將近的證明。」
「可是,我們已經航行了十多天……」
「有時候我也在想那些已經在棺材里朽爛的人寫的報告書到底能不能相信,這個世界有盡頭嗎?會不會我們只要不斷航行,能看到的就只有大海?大海對面是什麼?」占行簡深深吸了一口氣。「我終於能做點自己想做的事情了,這才叫水手,這才叫海員!去探索地圖未知的世界,去找出那些水手行會的元老都無法確切描述的地點.……而不是整天運著穀物和木材在玉港和開陽港來來回回兜圈子的工作。小子,你有煙嗎?」
「有,我有,水手長。」艾能奇連忙從自己的衣服里摸出兩根紙煙,那是他自己手工做的捲煙。
「我就知道你肯定有,我在你們這個年紀也總以為禁煙禁酒令②就是個屁,直到我在船上偷喝船長的葡萄酒被打掉了一顆大牙。」占行簡接過煙和火柴,熟練的點上抽了一口,美滋滋的吐出來。「那你又是為什麼來的?」
「為了一句話,水手長。」
「一句話?哈哈,那肯定像是奧林匹斯聖經上的話了吧?不然你可以過的很舒服。」占行簡又抽了一口,艾能奇甚至能聽見空氣中煙草燃燒的滋啦聲。
「不,水手長。你知道嗎,我在漆吳山上衝鋒的時候,我身邊有很多同伴被蒙鳩依人的箭射中了。他們有的人在呼喊父母的名字,有些人在向他們的教官求救,有些人向朱庇特請求憐憫。所有人,所有人都在哭泣,但我們沒有當逃兵。後來有人喊了一句『為瞭望江堡!』我們就開始陸陸續續的呼號家鄉的名字…你知道嗎?我老家是曳馬城,就是南池道澤地那個…」
「我知道,我知道。我之前去過一次的,所以你喊了曳馬城萬歲?」
「對,也不對。」艾能奇抽了一口自己的煙,他在占行簡面前的站姿略有些拘謹。「我喊了,然後他們也都開始喊自己老家的名字,那些地名…來自所有我知道和不知道的地方。少年兵就是這麼一個奇怪的組織,跟全部由某個地區的人組建一個兵團來編製部隊的中央軍不一樣,我們五湖四海的人都有。但是到了最後,到了他們衝到蒙鳩依人面前的時候,他們呼喊的就已經不是家鄉的名字了…您知道他們喊的是什麼嗎?水手長?他們在喊『維桑萬歲!為了維桑!』」
「為了維桑?」占行簡朝海里彈了彈煙灰,「你們都是瘋子。」
「對啊,水手長.……」艾能奇眼眶紅了,「我第一次明白我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對不起,我表達能力不是很強,不知道該怎麼說,但你得明白,我覺得我是為了那一句話而活的,為了我陣亡的教官和戰友們……如果我就這樣退伍回去了,我會一輩子看不起自己的。」
「那你還是一輩子看不起自己對你自己比較好些。」占行簡撇了撇嘴,「至少不用再去干刀尖舔血的勾當,活著比什麼都重要,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我正因為知道人死了什麼都沒有了,所以才來的。」艾能奇道,「至少我想留下點什麼東西,或者至少我不想讓那些死掉的人白白死去。」 ——
註釋①「發現者」艾當雄:維桑共和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探險家,曾測繪了整個調兵山脈。
註釋②禁煙禁酒令:維桑共和國的律法規定18周歲以下的公民嚴禁煙酒,違者將處以罰金,對售賣酒水給未成年人的商家將處以六個月的徭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