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波塞冬①,這個無能的殘廢,陳生心想。他們終究是把自己那虛無縹緲而又一文不名的命運交給了這個拿著三叉戟的糙漢主神。「從玉港到希羅大陸的路途漫長,」他毫不客氣的大聲指出,風暴裹挾著雨水,像是拿著一根根大棒槌敲打他的臉。「我們本來可以有很多!很多很多的機會!去提高自己的警惕,去對今天這樣的情況做好準備,但是又為什麼掉以輕心了呢?」
陳生很少祈禱,因為他並不是一個虔誠的奧林匹斯教信徒。父親是一位享有盛譽的阿基拉古語②語言學家,也因為在語言學方面的貢獻被斯多葛學派這一維桑共和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學者集團授予終生榮譽獎章。他的母親則出身一個官階並不高的中層軍事貴族家庭,從陳生有記憶起就一直陪著他成長。父親是個虔誠的信徒,經常帶著年幼的陳生去奧林匹斯聖所,那裡的北廳是斯多葛派學者聚會的首選地點;但陳生幾乎從未向奧林匹斯教諸神祈禱過。與其說他不願意相信天上諸神的神力,不如說他更願意相信自己的判斷。雖然陳生不祈禱,因為他並不是一個虔誠的教徒——但他也不是完全的無神論者,因為他也沒有勇氣去這麼做。控制欲強烈的父親從小設計著陳生的未來,直到他私自向威遠城國防軍校報名,那是陳生第一次任性,去忤逆自己的父親;而出發前去西域恐怕是第二次,他給父親留下的只有一張連信都算不上的紙條。很多年之後,陳生才發覺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遺憾之一,但眼下若是還抱著他那點兒可憐又可笑的想法,不向諸神祈禱,恐怕陳生就已經沒有「以後的人生」了。
他祈禱了。
「就差一步了……僅僅只差一步而已!」陳生揮舞著手裡的火把,在甲板上狂亂的揮舞著,身邊則是手忙腳亂解開舢板纜繩的少年兵和水手們。「近在眼前了!我甚至可以站在這裡就看見海岸線的輪廓!我敢說,那絕不是一座島嶼,而是一塊大陸!一塊更大的大陸!」陳生咆哮著,在顛簸的甲板上努力維持自己身體的平衡,讓他不至於像第一波衝擊來臨時甲板上那四個直接被撞的飛進海里的少年兵一樣。如果波塞冬垂憐他們,讓風暴來的更加微弱一些,他們將能夠清晰的看到遠處延綿不斷的海岸線;但是,顯而易見,在航行的尾途,北陸號上的所有人都遭遇到了他們不長不短的人生中所能夠遭遇到的最大的風暴。陳生從未見過如此之高的海嘯,天府道和南海道的水域往往風平浪靜,蕩漾的碧波不管在什麼時候總是讓人感到心靈的平靜——但在希羅的沿岸,波塞冬好像在這片不知其名的大海中顯出了他的真身,高舉著冰冷的三叉戟,直要取他們一眾人等的性命不可。風暴是當天早些時候開始初現端倪的,來勢卻相當兇猛,按照佔行簡的原話說,他們碰上了一股「歪門邪道的風」,這股風在和孤零零的北陸號交手伊始便幾乎把艾能奇整個人從桅杆的頂端掀下來,為了這件事,艾能奇還結結實實的挨了占行簡一記老拳:他不容許瞭望手之外的人不僅他同意就擅自爬上桅杆。
陳生看的真切,就好像維桑的陰陽師們發動了什麼規模巨大的祈水遁術一般,海面上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碩大的旋渦。那是什麼原理形成的?又該怎麼樣去應對?陳生開始後悔自己在南海道海軍艦隊參加觀摩團的時候根本沒有認真聽講,現在他的腦袋已然是一團漿糊。占行簡在哪裡?陳生四下張望,他的腦袋因為方才的撞擊而嗡嗡作響,好像有無數只蒼蠅在他的頭骨之中開日神節狂歡大派對一般,眼前也變得模模糊糊。他聽到占行簡那獨有的大嗓門似乎在喊著「大漩流」一類的詞語,卻到處也找不到他人在哪裡,而他那本該如電炮一般的嗓門喊出來的話語也被驚濤巨浪擊打船體發出的震耳欲聾的破裂聲所掩埋。就算他們的三層槳座戰船嚴嚴實實的在外殼包上了鐵甲,在海浪的裹挾之下撞上了礁石恐怕也得要粉身碎骨。劇烈的顛簸再一次狠狠地衝擊了陳生早已痙攣的胃部,他再顧不得體面,抓著一條不知道系在哪裡的纜繩,趴在上下搖晃的甲板上,渾黃而腥臭的穢物從他的喉嚨里噴薄而出。
他喘著氣,在甲板上緩了好一陣子才勉強爬起身,中途摔倒了四次。罩袍磕破了,頭盔也早已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摔丟了。正當他準備站穩身子,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和隨之而來的巨大衝擊頓時把三四個還在甲板上的水手拋進了海里——毫無疑問,毋庸置疑,確鑿無疑,那是比蒙鳩依人的戰象踏地時更大的衝擊。即使對大海的知識匱乏如陳生,也能夠明白一點:他們的船底撞上了礁石。陳生的身軀因為劇烈的嘔吐和不適而感到無力,只能死死扒著船舷,一步一步往艙房挪動,想要查看一下船艙內部屬們的情況。他朦朧間看見占行簡的那一頭金髮,他高舉著火把,鬼哭狼嚎的喊著一些不知所云的辭彙,帶著另外一名老練的水手衝進船艙。其餘水手則忙不迭的在掄起斧子砍斷桅杆——在這種情況下,砍斷桅杆只能是最優解。陳生想要幫他們一把,但並不習慣海上旅行的他根本沒有這群水手一樣的身體素質,而接下來的一陣顛簸把陳生拋了起來,滾進了船艙里。
艙房之內已經亂作一團,幾乎所有人都在天地翻覆一般的將近些日子所吃過的所有東西都吐出體外。艙房的過道擺著許多洗澡時使用的大桶子,裡面已經差不多盛滿了各色各樣的穢物,隨著船隻不斷顛簸,已經滿溢的嘔吐物就不斷灑在艙房的木地板上,冒著腥臭的熱氣,把本來空氣就不是很通暢的艙房過道鬧得烏煙瘴氣——但顯然,這種時候待在艙房要比待在甲板上來得安全得多。就連常年在海上討生活的水手都會被甩進海里的大海嘯,這些陸地生物又怎麼可能受得了?陳生不斷的祈禱,祈禱,向著天上他所知道的每一位神明,向著維桑歷史上每一位能說得出名字的英雄,向他們祈求憐憫和最低限度的仁慈,讓他們能夠到達彼岸,那個他們惦念了無數個日夜的希羅世界。
第二聲巨響發生在午夜剛過,神明並沒有搭救他們!占行簡從艙底跑進艙室的時候腦袋上裂開了一個很明顯需要縫針的大口子,噴涌的鮮血幾乎把他的左眼給蓋住。「艙底破了一個大口子!船要沉了!所有人上甲板!上甲板!把舢板都放下來!跳船!跳船!」
少年兵們雖然曾經是上陣殺敵的軍人,但說到底畢竟是孩子,而蒙鳩依人又怎會有大海嘯這般可怕?占行簡話音剛落,少年兵們一窩蜂的擠出艙房,手忙腳亂的往甲板上沖。陳生的臉已經憋成了絳紫色,但他並沒有自顧自的跑上甲板逃命,而是掉頭衝進了艙房深處,一面尋找他的副官劉峻辰,一面找他的那箱金錠。
「東西我拿上了,團長!」陳生猛一回頭,發現是扛著箱子的陸晴和彭易之。陳生大步走上前去,船板已經傾斜的厲害,他每走一步都感到艱難,在地面上橫流的穢物弄得他的鞋底異常濕滑,三不五時就會摔上一跤。陳生並不言語,只打開箱蓋,粗略的檢查了金錠是否還完好無損之後,陳生急迫的問兩名少年兵:「你們兩個,看見副官了沒有?可知道副官在哪裡?」
「沒有.……我們沒有看見!」因為周邊的環境嘈雜,陸晴幾乎是扯著脖子回答了陳生。
強忍著反胃和噁心帶來的燒灼感,陳生狠狠地跺了跺腳:「你們先上舢板,我去找副官!把金子保護好!聽見了沒有?」他能夠清晰的感覺到自己曾經引以為豪的冷靜、理智和對情勢的正確判斷正在離開他的大腦,但他唯一能夠想到的事情是,他不可以就這樣把劉峻辰丟在這條搖搖欲墜的三層槳座戰船上自顧自的逃命去,如果他那樣做了,他便不再是他自己了。
彭易之一把抓住了陳生的罩袍后襟,對陳生大聲的喊叫道:「您別去!我去找副官!您快和其他人一起上舢板吧!我會把副官找回來的!」風,雨,都氣勢洶洶的在黑夜中磅礴咆哮,只消彭易之一張口,水粒便擊打在他的舌頭上。
陳生卻掙開了彭易之拽著他罩袍的那隻手,自己徑直穿過了已經被嘔吐物、屍體和血漬弄得一塌糊塗的艙房過道。而當他背著摔得渾身是傷的劉峻辰從艙門出來時,冰冷的海水已經淹沒到了他的膝蓋。劉峻辰處於一種不省人事的、荒誕而又滑稽的狀態,略顯肥胖的身軀不由得讓陳生回憶起了他還在國防軍校時背著一麻袋沙土進行的耐力訓練——唯一不同的是,劉峻辰比那一麻袋泥巴重的多。那真是個最糟糕的夜晚,可憐的副官嘴裡散發著嘔吐物和鮮血的鐵鏽味,呻吟聲活像一隻引頸就戮的豬,先前他在雜物堆中重重的摔暈了過去,左手小臂毫無疑問也撞斷了,只是背著劉峻辰,陳生都能感覺到斷骨在他左臂中阻撓而鼓出的那一塊兒凸起。他盡全力護著劉峻辰,試圖不要在次弄傷這可憐的南海道胖子,好不容易才把他扛出了艙房,來到了甲板上。目力所及,海上至少有三條舢板被放了下去,舢板上的人高高舉著火把,火把上的油脂燃燒發出的火光在漆黑的海面上飄搖著,卻給陳生點亮了指路的明燈。一條舢板可以帶上二十號人逃生,但是其他人在哪裡?他們是否超載使用了舢板?占行簡曾經多次告訴陳生,如果有緊急情況發生,也一定不能讓舢板超載,那樣他們死在海上的可能性更大;或者說還有多餘的逃生舢板,只是上面的人在風雨中來不及點燃他們的火把,以至於陳生沒有看見?又或者說根本就沒有那麼多人獲救,三條舢板甚至沒有坐滿,更多的人只是因為那衝擊而就這樣殞命在了北陸號的船艙里?剛才去尋找劉峻辰的路上,他確實看見了許多的屍體.……
陳生沒有再思索這些困擾著他的問題,現在顯然也不是擔心他可憐的部屬的時候,因為第三次衝擊來臨了。船艙內灌滿了海水,在海面上勉強維持漂浮狀態的北陸號被海浪裹挾著上下搖晃,撞上了又一塊也是最後一塊礁石。這致命一擊幾乎完全把北陸號撞成了兩截。陳生和像一灘爛泥一般的劉峻辰直接被掀飛了出去,直被掀進大海中,把他的的佩劍也甩丟了。他在海里努力揮舞著雙手,試圖保持漂浮在水面上,一邊還要拉著不省人事的劉峻辰,努力把他的臉翻到海面上,讓他不至於因為溺水而憋死。
身上的衣服成了累贅,海水浸濕了陳生的衣物,讓他行進極為困難;他的力氣逐漸消耗殆盡,死死拽著劉峻辰的手指頭也一點點變得僵硬。陳生的嘴不由自主的張開了,灌滿了苦澀的海水。
他會死嗎?陳生心裡這麼想著,也許就和那個叫彭易之的小子跟他說過的一樣,人終究是會死的。不管是抱著什麼樣的執念,為了誰復仇也好,為國洗雪恥辱也好,或是自私些單純想要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或是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這些都無所謂,人死去之後就什麼都剩不下了…他也可以不用再當洛溪團的團長和這伙冒險者的領頭人,不用再考慮那些壓力和因緣際會,就這樣死去…但他真的可以嗎?
陳生用力搖了搖頭,狠狠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抓緊了劉峻辰。他似乎看見有許多火把在遠處飄蕩,或許是之前落水的船員?他不知道,他的眼睛因為過度疲勞已經模糊不清,幾乎要看不見了,只有他狠力拖動的劉峻辰給了他一點兒真實感,這副官睡的可真沉,陳生連他是死是活都無法確認。要是他死了,那可就太糟糕了;那幾乎就象徵著剛剛陳生所做的一切全部白費,而他也會失掉一個和自己最合得來的副官。
他似乎看到了劉峻辰捂著滿臉的血在呼喊他的名字,他似乎又看到了李嚴的臉和那個舉著他的頭顱在前線耀武揚威的蒙鳩依駱駝騎兵,看到了漆吳山防線上層疊的少年兵屍體和彭易之因為感到屈辱而留下的淚水,最後出現在他視線里的是一片光輝的殿堂,殿堂里擺著能坐一百人的圓桌,圓桌上擺著琳琅滿目的美食和美酒,那大概是阿瑞斯的英靈殿了吧。
「我會死嗎?我要死了嗎?」
陳生在起伏的海水中這麼想著,划水的手也慢慢停滯了下來。黑色的海量裹挾著他和副官,上下沉浮,沉浮,一會兒好似把他拋上雲端,一會兒卻又好像把他拉進地獄的谷底。
恍惚間,一隻稍顯稚嫩的手拉住了陳生已經被海水浸濕的罩袍,跌落海里之前還來不及脫下的肩甲和船舷的木頭碰撞發出的聲響讓陳生從那些不該有的悲傷念頭中撕扯回了人間。那是個脫光膀子的少年,少年的左胸酒杯大小的虎鶇徽記紋身在旁人打起的火把下閃閃發著一點兒亮。陳生知道那是占行簡曾經無數次戲謔過的紋章,那是陸晴的家族徽記。
這個東海道黑幫世家的遺腹子正拼盡全力拽著陳生,而陳生拽著劉峻辰。陸晴的另一隻手抓著彭易之,舢板上另外幾個少年兵和一個老水手也七手八腳的試圖把陳生和劉峻辰拽上船——但劉峻辰實在太沉了,海浪又大的驚人。
「放手吧!團長!」陸晴在風雨中哭喊著,「不然,你們兩個會被一起吹下去的!」
「不……我做不到!我做..不到!」陳生說話的時候,一口咸腥的海水灌入了他的口鼻,刺激的他鼻腔一陣劇痛。
陸晴再不言語,緊緊咬著牙,拼盡全力試圖把陳生拖上船。占行簡不在這條舢板上嗎?陳生心想,若是占行簡這樣的大力士在場,把他們兩人拖上舢板定然不是什麼問題。但這條舢板上似乎只有那個看起來有些羸弱的老水手,還有一群和彭易之、陸晴等人年齡相若的少年兵。
最終,少年兵們齊心協力的將陳生扯上了舢板。陳生皺緊眉頭,嘗試著和他們一起將還在舢板外面的劉峻辰扒進船艙里,但他卻在此時感到自己的鏈甲罩袍下肋骨側后處一陣劇痛。或許是在什麼地方撞裂了肋骨?他不清楚,但他唯一清楚的是自己已經沒有背著劉峻辰出艙房時那種體力了,剛才那一陣不知幾何的漂泊和在大海里努力掙命已經耗盡了他的體力。
又一陣巨浪襲來,幾乎把這條可憐的舢板掀翻。波塞冬是殘忍的,卻又像捉弄他們一般給予了他們一丁點兒仁慈:剛才這一陣海浪把劉峻辰拋進了舢板。諸神在上!陳生心裡暗想,他不用為自己的副官準備葬禮了。可是當他努力抬起身四下張望時,那個左胸印著紋身的赤膊少年卻已經不見了蹤影。
「陸晴!陸晴!」
陳生聽到彭易之的哭喊聲,他頓時明白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波塞冬把他的副官還給了他,卻要走了另一個可憐的少年兵。 ——
註釋①波塞冬:奧林匹斯信仰中的海神。
註釋②阿基拉古語:在維桑城邦征服阿基拉以南大陸之前,阿基拉人大多數使用阿基拉古語交流,而這門語言的起源已不可考。希羅人稱該語言為「高等希羅語」,只有文書和高階貴族使用這種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