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7

  『她點燃不知疲倦的火花,在他的盾牌和帽盔上,像那顆綴點夏末的星辰,浸浴在俄開阿諾斯河裡,冉冉升起,明光爍爍,使群星為之失色。』

  ——《荷馬史詩:伊利亞特》

  班亞德·阿基·巴希爾在那個清晨回返蘇克魯斯他們下榻的戰錘鎮馬車旅館時,背上還插著兩根羽箭。

  蘇克魯斯清晰的記得他上次見到班亞德·阿基·巴希爾是四天之前,那時他們剛剛抵達戰錘鎮,正準備休整兩天之後動身前往阿爾比諾港①,從那裡搭船去索洛島。戰錘鎮是希羅西部的大都市,芬里爾的帝都,自然也設有擺渡人組織的辦事處②。依照班亞德和他的同袍們的慣例,每一名刺客到了這樣的都市,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前往辦事處報道,查看是否有自己能夠給予幫助的工作,除非遇到非常緊急和意料之外的情況——例如正在被通緝或追殺——擺渡人成員才會選擇不在辦事處露面,收集好自己需要的盤纏之後便立即離開。

  當然,和蘇克魯斯前往索洛島的行程中,班亞德·阿基·巴希爾並沒有碰見什麼緊急和意外,所以他自然而然的依照慣例,前往了擺渡人位於地下街的辦事處和主管人員接頭,臨走時還給蘇克魯斯和帕梅拉,以及他的兩名馬夫留下了一些錢來支付下榻旅店的費用。他關照蘇克魯斯,他兩天之內一定能回來。

  到了第三天的中午,蘇克魯斯開始有些不安和擔憂;班亞德·阿基·巴希爾說話浮誇,卻不是個不守時守信的人。為了回報蘇克魯斯在冬泉鎮酒館拔刀相助的恩惠,他不惜帶著他這麼一個危險的貨物橫越了整個銀血山脈。蘇克魯斯好幾次的想象過班亞德·阿基·巴希爾會以什麼樣的形象回來,或許還是披著他那誇張的海豹皮披肩?或許帶著一袋沉甸甸的金羅蘭?他是去殺誰了?畢竟,班亞德·阿基·巴希爾是個擺渡人,是一名刺客,即使接到了什麼刀頭舔血的工作,蘇克魯斯也絲毫不感奇怪。

  班亞德回來的時候並沒有披著他出門時那件海豹皮的披肩,腰間也沒有裝著金羅蘭的絲絨袋子,取而代之的,是他背上的兩根羽箭。一根射在他的左後側腰部,鮮血染紅了他的長袍,另一支洞穿了班亞德的肺,以至於他發出的每一個音節都在他胸中宛如交響樂一般回蕩。他的嘴裡不斷涌冒著粉紅色的泡沫,那無疑是肺部被擊穿的明證,而那穿出胸口的箭頭上刻著一道不深不淺的凹槽——蘇克魯斯當即明白了,這凹槽中裝著的是毒藥。

  當班亞德撞開蘇克魯斯房門的時候,蘇克魯斯幾乎像是條件反射似的伸手奪過了他一如既往放在床邊的刺劍——雖然這柄劍和他在清河城的迴音塔城樓上戰鬥時已然不是同一把。班亞德·阿基·巴希爾衝口而出的粉色血液已經將他胸前的衣襟打的濕透,隨即沉悶的倒在旅店房間的地上。

  「班亞德!」帕梅拉發出驚呼,上前抱起班亞德,把他放躺到自己的懷中,「這是怎麼回事?」

  「別問了,帕梅拉。」蘇克魯斯警覺地盯著被撞開的門外,只見班亞德回程的路上拖出一條長長的血跡,「他是幹什麼的?你以為他是因為什麼樣的理由被人弄成這樣?」

  班亞德大口大口的呼吸著,那沉悶的喘息卻因為肺部的缺口而凝重的像是奧林匹斯教聖堂里那令人難以忍受的迴音一般。他伸出沾滿鮮血的手,緊緊抓住帕梅拉的上臂,瞪大了眼睛。

  「Hvisdukanoverleve……elendigheten,hvorforikkekryssemeg!」班亞德努力蹦出這一串鳳凰群島的方言,睜著已經充血的眼睛,望向帕梅拉,又看了看門邊拿著刺劍的蘇克魯斯。

  「你說什麼?」蘇克魯斯大聲道,他注意到跟隨著班亞德灑出的一路血跡,有許多人向他們的房間方向望來。真糟糕!蘇克魯斯心想,即使班亞德身後沒有跟著一隊追殺而來的刀斧手,芬里爾的王都衛隊一定也會尾隨而至。

  「Hvisdukanoverleveelendigheten,hvorforikkekryssemeg.」班亞德喘著氣,「記住.……記住這句話,蘇克魯斯,帕梅拉。去索洛島。」

  「現在說這些?班亞德?」蘇克魯斯皺著眉頭回頭看了看班亞德,這時,他發現對街商鋪後面有些不合時宜的反光——他不是傻瓜,但即使是傻瓜也能明白,那是盔甲在日光照耀下反射出的光亮。「快跑吧,班亞德!馬夫!帶著班亞德一起,我們趕快離開這裡!這裡不能再呆了!」

  班亞德的馬夫見此情景,從左右上前要把班亞德·阿基·巴希爾從帕梅拉懷裡拉起來,可就當這時,蘇克魯斯聽見了箭矢的呼嘯聲——這呼嘯他是無比熟悉而厭惡,他還清晰的記得在漆吳山時,蒙鳩依人的羽箭同樣發出這樣的呼嘯從自己腦袋旁邊穿空而過。那隻羽箭裝飾以紅色的箭羽,在距離蘇克魯斯的雙眼不足三寸之處橫掠而去,在馬夫的脖子上綻開一朵血花。瞬間,馬夫鮮紅色的動脈血就噴濺了蘇克魯斯一臉。

  「別管班亞德了,帕梅拉。」蘇克魯斯順勢抓起了他們吃飯的小桌板,頂在自己和帕梅拉的身前,「跑,只管跑,到索洛島去!」

  正當蘇克魯斯說話的當兒,四五支同樣帶著紅色箭羽的箭矢穿透桌板,差點射進蘇克魯斯僅穿著單薄皮甲的身軀,所幸桌板足夠厚實,暫且擋下了這幾枚箭頭的穿透力。

  「那你怎麼辦!」帕梅拉不知所措的叫到,聲音中帶著些哭腔,原本紅潤的臉也變得煞白起來,「我要跟你一起走!」

  走不掉的啊,帕梅拉。蘇克魯斯絕望的想著,在他們對街的門樓頂上站著八個弓箭手,這是蘇克魯斯看得見的,街上的披甲武士只能比這個數目更多,商販們尖叫著逃離自己的商鋪,留下的只有被披覆了鐵甲的軍靴踩爛的果子和獸肉。那不是能夠輕易全身而退的人數。他和帕梅拉只能逃一個,顯然,如果是他來擋住這些人,帕梅拉逃脫的可能性要更大許多。

  而這令人絕望的世界上他唯一放不下的,也只有帕梅拉一個人而已。

  「啪!」一聲脆響,蘇克魯斯重重的一巴掌拍在帕梅拉的腦袋上——他不願去打帕梅拉的臉,但現在必須做點什麼讓這個清河城的馬房小妹清醒過來。

  「現在,帕梅拉。」蘇克魯斯的眼中好像燃燒著清河城門樓上的炬火,「跑。」

  那不是請求的口吻,而是命令。

  大概是離別時刻了,蘇克魯斯心裡想著,而帕梅拉也清晰的意識到了這一點。東奧彌爾的少女放下了尚有餘溫的班亞德的身體,提起自己的裙擺,眼中噙著淚,對蘇克魯斯說道:「願諸神注視著你,蘇克魯斯。」

  「是啊,他們會看著我把這些雜種的腦門一個個鑿開。」蘇克魯斯的刺劍在手裡打了兩個弧旋,「走吧,帕梅拉。」

  帕梅拉跑遠了,蘇克魯斯開始面對面前的披甲武士們。他手裡的門板上已經扎了許多箭矢,拜之前那些艱苦磨礪所賜,他身手敏捷的超出了那些弓手們的想象——沒有一支箭成功射中蘇克魯斯的軀體,但那也不過是遲早的事情。穿著輕甲、手持長矛和箏形盾的步兵推進到了旅店門前,而在他們後面則是全副武裝的板甲騎士。場面一觸即發。

  蘇克魯斯先行出手了。

  在多年之後,那些年逾古稀的芬里爾騎士們都不得不承認,在那天的戰錘鎮馬車旅店,一個身穿皮甲的少年爆發出了宛如只存在於神話傳說中的戰鬥意志與足以被載入劍斗歷史的高超劍技。那柄刺劍在那一瞬間似乎成為了蘇克魯斯身體的延伸,他靈動的揮舞著那柄不過是普通鋼材打造的、又薄又細的刺劍,如雨點般把劍鋒戳刺在前排輕步兵們的盾牌、鎖甲和沒有防具保護的臉上。蘇克魯斯的劍好像大天使加百列揮舞的白色翅膀,在空中不斷弧旋,輕盈靈動卻又無比精準的划裂步兵們沒有被面罩保護著的臉龐,切開他們的骨頭,攪碎他們的腦髓,讓他們甚至還沒明白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之前就重重的倒在戰錘鎮清晨泥濘的街道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嘶——哈。」

  蘇克魯斯沉重的、深深地呼吸著,好像要把每一絲空氣都壓進他的肺里,再化作他舞劍時那猶如風中殘燭般的力量,那好像在黑夜中即將燃盡的火炬一般的力量,那好像要將他過去所受的磨難,對帕梅拉和這個世界的留戀,對他放下一切前往異邦大陸的決絕都付之一炬的力量——然後,把這種信念注入他的劍,將他的憎惡與不甘雙重加倍的還給面前這些對他刀劍相加的士卒。

  或許這是自己生命的終點了?蘇克魯斯心裡想著,雖然沒有實現他的目標,沒能成功看到維桑人和他們的國家洗雪恥辱的那一天,但至少他遇見了帕梅拉,遇見了一些可以交託性命的朋友.……倒也不枉此生。

  往事猶如走馬燈一般從蘇克魯斯的腦海中橫掠而過,在那一瞬間,他的耳邊好像又想起了禿瓢的咆哮聲。在北陸的軍營時,他們通常使用的就是蘇克魯斯手中握著的這般單手劍,但劍刃明顯要厚一些。蘇克魯斯常常因為練習劍斗的姿勢並不正確而被禿瓢大聲呵斥,但他不是個slowlearner,禿瓢的每一句訓斥和教誨他都銘記於心。隨後,他又想起了在清河城的訓練場,大個子帕特里克和利亞姆偏愛使用長劍,他們的劍技和禿瓢截然不同,剛猛、富有力量感,和他們比斗的過程中,蘇克魯斯學會了如何克制敵人盔甲的薄弱部位,如何避開對手可能的進攻方向,如何挽出漂亮的劍花格擋對手的進攻。但他最終想起來的,卻是那個扶桑的異邦人牧沢正成。

  牧沢的劍和他們不同,和帕特里克、利亞姆和禿瓢都不一樣,他使用的是被稱之為打刀的扶桑刀劍。那刀劍正似他手中的刺劍,輕盈、靈巧,揮刀時速度極快,正是和他在一起訓練的過程中,蘇克魯斯真正明白了刺劍的使用方式。

  但這些技巧還不足夠。

  蘇克魯斯殺翻面前的六個輕步兵,沾著一身鮮血,散發著腥臭,站立在戰錘鎮馬車旅店門口的大街上。而在這些輕步兵之後,還有更多的板甲騎士。弓箭手或許出於禮儀,或許出於他們指揮官的授意,又或許知道蘇克魯斯今天必死無疑,他們放下了手中的岑木長弓,留下蘇克魯斯獨自面對面前逐漸形成一個半圓包圍了他的板甲騎士。

  「來吧,讓我看看芬里爾人的骨氣。」

  蘇克魯斯喊出這麼一句話,但卻用的是維桑語。他不想在死之前還說著異國的語言。

  那是蘇克魯斯人生中為數不多的高光時刻,他就好像是被戰神阿瑞斯所附體那般,那些曾經教導過他劍技的人們和他們傳授給蘇克魯斯的劍技,在蘇克魯斯的腦海中融會貫通,就好像那數之不盡的大江大河,最終都匯入了同一片海洋——而蘇克魯斯最終看到了那片海洋。

  那柄刺劍,那柄短短的刺劍,在蘇克魯斯的手中弧旋起來。蘇克魯斯以和剛才截然不同的姿勢,左右扭動著自己的身軀,在戰錘鎮二月的清晨挽出一套迴旋劍舞。鋒銳的劍尖好像蜜蜂的毒刺,又好像虎豹的尖牙,如瓢潑大雨一般以極快的速度穿越了騎士們手中的盾牌和他們盔甲間的縫隙,毫不留情的扎進他們的血肉,將重要的動脈血管和內臟攪的一塌糊塗之後又若無其事的抽了出來,帶出一根不斷噴涌的血柱,在泥濘的地面上潑灑、混合,成為令人作嘔的黑紅。

  「嘶——哈!」

  蘇克魯斯屏息凝神,好像要將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一般上前,閃躲開騎士們劈下的劍刃,一次又一次的將自己的刺劍送進騎士們的喉頭、腋下和覆面頭盔的縫隙中,當即刺死四名騎士。剩下的騎士們面面相覷,卻只能不斷後退——這是他們從未料想到的,這樣的事情遠遠超出了他們的常識能夠理解的範疇。穿著厚厚板甲的騎士即使是來上一打拿著草叉和鐮刀的農民都拿他們沒辦法,但這個只穿著單薄皮甲、拿著刺劍的少年,自己卻無法傷到他分毫,反而被他打倒了十多人。

  他們只能把自己的身體盡量縮進箏型盾的保護之後,只露出他們戴著頭盔的腦袋觀察著面頰已然被鮮血浸染,宛若瘋魔的蘇克魯斯。但當一陣連他們都不知道是劍尖還是風的白光略過之後,他們的覆面盔便被「鐺」的一聲打歪,離開了它們原本應當保護著的位置,讓他們的頸動脈空門大開——只消下一個刺擊,又一個騎士便只能丟下他的盾,空出雙手捂著自己鮮血噴涌的脖頸,鬼哭狼嚎的倒在戰錘鎮的街上。

  驀然間,一支羽箭射入了蘇克魯斯的皮甲,鑿穿他的肋骨與血肉,一直戳出背後,帶的蘇克魯斯不禁後退了好幾步。他的肋骨可真是命運多舛,不是嗎?蘇克魯斯苦笑著,從清河城逃脫的那個晚上,他同樣被巡邏隊的鈍錘敲碎了肋骨。還沒好利索,又挨了這麼一下。蘇克魯斯陰冷的看著房頂上的長弓手,那不是他的刺劍能夠觸及到的範圍。

  蘇克魯斯左手捂住那隻沒入體內的羽箭,他只感覺自己好像被馬車撞過那般,五臟六腑都在抽搐,卻感覺不到多少疼痛。但那驚人的出血量毫無疑問的說明了傷勢的嚴重,隨即,第二、第三隻羽箭向著蘇克魯斯飛躍而來。蘇克魯斯躲過了第二支箭,但第三支卻射中了他的肩膀,打碎了他右側的肩胛骨。

  已經拖了足夠的時間了,蘇克魯斯想著。已經不能夠再戰鬥了,他沒有力氣再舉起自己右手緊握著的刺劍,而面前的騎士卻步步逼來。正當此時,蘇克魯斯卻聽到了一聲熟悉的、悠揚的船號聲。那是他在東海道的野格港聽過無數遍的銅號聲,船隻進港的號聲。蘇克魯斯這時才想起,他身後確實是已經沒有退路了,但至少還有一條洶湧的大河——那是被世人稱之為「唐河」③,穿戰錘鎮而過的航運河流。

  不是今天,蘇克魯斯想著,他的死期不是今天。

  隨即,蘇克魯斯鼓起最後一絲力氣,驅動著自己失血過多的身體,疾跑幾步,深深跳進了碧藍的唐河。 ——

  ①阿爾比諾:希羅大陸西部的重要港口,希羅距離鳳凰群島最近的大型深水港,是希羅世界和鳳凰群島溝通的窗口。

  ②辦事處:太陽曆714年,「刺客宗師」哈里·梅羅德奪取索多瑪海獸黨控制權並重新架構組織,使其脫胎成為有組織的刺客集團「擺渡人」,並在希羅世界每個大型人類聚落中設置辦事處。

  ③唐河:希羅西部的主要河流,有兩個分支:東唐河與西唐河,東唐河途徑雙塔鎮,西唐河寬度不及東唐河,穿戰錘鎮而過,被視為芬里爾帝國的戰略性天塹。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