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歌·曉暮星移
「怎麼會.……」陸韻躊躇了片刻,終於還是打開了那張捲軸。越看他的眉頭就越發緊鎖,最後倒是看不見他眉頭如何了,因為他用手撐住了眉頭,看不到了。
良久嗎他把捲軸遞了回去,說道:「我知道了,你們的誠意我看到了,我會幫助你們奪取瑤光的七星之主的位置,但是代價要加上一條,」
「哦?說說看。」文曲挑眉含笑。
「我在建鄴的行動,你們必須全權配合。」陸韻撫摸著扇骨,手指輕輕叩在扇柄玉扣上。
「那是自然,」文曲含笑道,「這是合作最基本的誠意。」
「好。」陸韻頷首,走出了這間宅院。月色清冽如水,灑在他月白的長袍上,拉出了長長的影子。
孫籌趕到時,院中只留下了淡淡的沉香氣息,亦如那人一般的風流儒雅。
孫籌挑眉對上案幾對面正襟危坐的張敬之,深褐色的瞳在燈光的映照下染成了棕色,平日的倨傲和氣勢一掃而空。他舉杯輕晃,看著杯中酒光暈流轉。張敬之提壺為自己添酒,垂下眼帘遮住眼中一閃而逝的不善。他不明白是何處出了紕漏,竟然讓孫籌找到了他的藏身之處。二人相坐無言,氣氛越來越壓抑了起來。
「敢問世子夜訪寒舍用意何在?」張敬之終於沉不住氣了。
「聽說張丞相的愛子醫術超群,救過顏大將軍的愛徒陸韻的命,不知可是真的?」孫籌輕輕抿了口酒,酒香甘醇縈繞在舌尖,濃而不烈,包含著隱隱的果香,不由頷首稱讚一聲好酒。
「瑾言之命,非在下所救,而是在下的師傅所救。」
孫籌心道我想也是。靠你救的話,陸韻不知道死多少回了,嘴上卻問「高師何人?」
片刻的沉默與糾結,「『千面聖手』華亭茂。」
「陸韻他當年……」孫籌正欲套話,忽然發現張敬之的表情有些不對,後半句堵在喉間,竟是遲遲說不出來。
為為什麼他會露出這樣憐憫和不忍的表情?為什麼?
「請世子不要再問了,因為我不會回答的。」張敬之勉強擠出一絲笑意。
「我可以幫你取消和顧倩的婚約,雖然不知道你逃婚的用意何在。孫籌沉聲道,「你真的不考慮一下?」
張敬之只是笑,那般苦澀,好像入口的不是酒而是黃連一般,「他不同意,我不會說。所以,別逼我了。」
敗興而歸的孫籌求助似的看向勸自己去找張敬之的女子說道,「他不肯說。」那女子輕輕一笑,朱唇親啟:「那便直接去找陸韻吧。」
「就這樣找他?一點準備都沒有啊……」孫籌有些糾結。
「相信我,沒有準備就是最好的準備。」
昨日折騰半宿,陸韻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披衣整冠走到院中那叢修竹旁卻被一個熟悉的身影叫住。
「你可真能睡,都巳時了。」孫籌靠在牆邊懶懶地說。
陸韻大驚:「你怎麼進來的!」
孫籌指了指院子的圍牆。
「看不出來世子還是個做賊的好苗子。」陸韻氣道。
「過獎過獎。」這人臉皮真不是一般的厚……
陸韻咬牙,「沒誇你!」每次碰見這個無賴自己的一身修養就統統餵了狗!
孫籌忽然直起身來,笑得有些不懷好意,「昨日那找『落雨聽風』……可真是漂亮。」
「原來那招叫『落雨聽風』,名字真是不錯。」陸韻和他裝傻到底。該死!昨天真是鬼迷心竅了才把那招用了出來!我就說哪裡有破綻,原來是這裡!
孫籌又往前幾步逼了過來,「那一招從來沒有人可以偷師。」他雙眼微眯,身體略略前傾,「教我這招的人已經不在了,而這招他之教過我一人,我也只教過一人……」
「所以呢?」陸韻不動聲色地退了一步,「別人做不到的,我就一定做不到?」
「你在逼我出招。」孫籌又往前逼,「誘我出了這招以後,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使出那招落雨聽風。」
冤枉!我真的是見招拆招無意中使出來的這一招啊,怎麼就變成誘導他出招以後再名正言順出招了!陸韻再欲往後退時,卻抵上了牆壁,退無可退,「世子何以如此認為。」
孫籌身體前傾,伸出左手撐到牆上附到陸韻耳邊說道,「你是陸淵對不對?」
「世子認錯人了。」陸韻眼中憎惡一閃而過,孫籌卻還是捉到了。
「公子,您與世子……」一小廝忽然開口,孫籌一驚,陸韻趁此機會一把推開孫籌。孫籌不滿地冷哼一聲,回頭怒視那個小廝。小廝對上孫籌暴怒的目光,又看了看陸韻讚許的眼神,默默地、一身不發地、跑了。
拐角,處的張敬之掏出了幾兩銀子遞給小廝,「幹得漂亮。」
「下次這種事情勞煩公子自己來,我怕被世子給切了。」小廝如是說。
「這可是在你家公子前露臉的大好機會,你應該感謝我才是……」看著小廝一臉你繼續說,我就當看傻子了的表情,張敬之憤憤然,「要不是怕被他搞死我用得著浪費銀錢?要是乾的過他我早上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工子這麼大好一顆白菜被豬拱了!」
「所以您便推我送死?」
「閉嘴!!」
陸韻和孫籌相視無言,氣氛透著詭異的和諧……不對,尷尬。最後還是孫籌打破了沉默,「我來找你的目的,你應該猜到了吧。」
「閩浙春旱?」陸韻微微蹙眉,「從開春雪化以來閩浙一帶滴雨未落,祈雨無果,早稻春稻皆旱死田間,引發了民眾的恐慌。」
孫籌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第一次暴動,已經在會籍發動了。不出一個月必定會演變成起義。顏大將軍在此時舉薦你,想必也是這個用意。顏熾年事已高,不再適合挂帥出征,而其他的守邊將領一旦調動則會造成邊防上的重大漏洞,這就意味著你很有可能是主帥。平亂之後你的威望便會樹立,可一旦失敗……」
「我不會失敗。」篤定的語氣。
孫籌卻笑了,「父王已經擬好詔了,而且……主帥並不是你。」
陸韻瞳中的光彩陡然盛了幾分,他緩緩抬頭,對上孫籌深褐的瞳,「若主帥是你本人,則為威脅,若是他人,則是禍水東引,世子權謀之精湛陸某自嘆不如。」
孫籌捂住心口,「你怎麼能這麼說我呢,我很傷心啊。」
對此,陸韻只有兩個字——呵呵。
你孫伯虞的無恥手段,我早在數年之前便見識過了,犯不著再來一遍以侮辱我的智商。主帥?我稀罕這東西幹什麼?我要的可是……
不過既然暴動情況如此嚴峻,那協助張敬之逃離建鄴的計劃可以更改……至於另外那個計劃回來再進行不遲。就讓宮裡的庸王多活一些時日吧,數年謀划,不急一時。陸韻一聲送客趕走了死皮賴臉想要留下的某人徑直回了書房,抽出那張張家的秘辛大略掃過一遍后,燒了個一乾二淨。張敬之畢竟是張家的人,此中記載不可全信。陸韻淺棕的瞳中閃過一絲陰霾,旋即被強行壓了下去,速度之快讓人懷疑裡面的戾氣可曾有過。
他抬眸看向邊上棋局,死局未顯,卻已然開始暗中收網。
風聲長嘯,院中梧桐婆娑,竹影搖曳沙沙作響,不知是誰的頌曲,又是誰的葬歌。
閩浙,第一所被暴動農民攻陷的小縣城裡,一個白面書生正居於首座,用睥睨的神情看向堂下良莠不齊裝備簡陋的叛軍首領正欲訓話,一隻白鴿咕咕叫了幾身急掠入堂,蹭了蹭他的手,抬起爪子以示爪上縛著的信。書生解下信來都弄了下信鴿,匆匆拆信巡視。倒是堂下那幾個糙漢先熬不住了,大聲喊道:「首領,上面說了什麼啊?」
書生陰惻惻一笑,提筆回信。那鴿子又蹭了蹭書生,撲棱一下往北方飛去。
「下一步可以開始了。」書生宣布聲餘音未落,堂下已然掀起一片歡呼。
書生噙著笑意看著堂下摩拳擦掌的眾將開始調兵遣將,眼中幽幽閃過一抹凌厲而又匆匆隱沒,只剩下古井無波。
建鄴丞相府中樓台水榭,復道行空,於江南園林的溫婉間更添幾分恢宏大氣。東吳丞相張廣漠穩坐高台,信手從鎏金果盤裡掰下一顆葡萄。正值四月,本是不可能有葡萄的,奈何張廣漠貴為丞相,文臣欲升職非巴結他不可。京中一官處於丘陵之間,溶洞密布,其內存冬冰可經年不化,因此秋日葡萄摘后貯存於溶洞半年不腐,正好供了張廣漠。
「扶之。」張廣漠將手中紫意通透的葡萄遞向自己的二子,見張扶之畢恭畢敬地接了滿意地頷首,「敬之在顏熾處卧底已久,久不傳音訊,你怎麼看?」
張扶之權衡半天,悲哀地發現這是一道送命題。作為二子,如果張敬之叛、逃、死,他便可繼承張廣漠偌大的家業,因此為張敬之開脫定會被認為虛偽造作,若不為張敬之開脫則是有意陷害,更損害自己在父親面前的形象。
權衡半天他剛欲開口,張廣漠卻大笑了起來,「吾兒,看著吧!他顏熾命不久矣!」
案前歌舞一片,樂聲漫漫而水袖如雲。然而張扶之心知肚明,無論這些歌姬平日口風多嚴,她們都活不過明天。哪怕他們並未觸及張敬之貢獻的秘密。雖然張扶之並不想感謝張敬之,但是他不得不承認那個秘密確實是他奪得主帥位置並且擊垮、架空顏熾的關鍵。
叛臣之子,如何能成為剿匪主帥。
陸韻一把抓住那左躲右閃的信鴿,把信拆了下來。鴿子自覺無趣地撲騰了兩下,蹭上陸韻修長白皙卻略有薄繭的手指,被陸韻推了開來,信鴿不滿地咕咕了兩下,憤憤然跳到窗邊。
陸韻的嘴角略彎,信鴿不由打了個寒顫。又有人要倒霉了,只是不知道這次是誰呢。
陸韻提筆蘸墨,以蠅頭小楷細細寫道,「此番攻城行動迅猛,宜嘉獎下士。可進一步攻城而萬不可劫掠以穩定民心。說民以天象、異兆,許以銀糧。會籍、蘇杭指日可奪矣……」
無論主帥是誰,希望不要太弱,免得受不了我這份「大禮」。陸韻吹乾紙上墨跡,拎起信鴿系好了信,看著它一點點沒入蒼天白雲。陸韻的食指輕扣書案,看向案前掛在牆上的磁石棋盤,信手落下一枚黑子。下一步該收拾誰呢。
孫籌不甘心地在陸韻院外來回徘徊,卻見一隻白鴿從院中騰飛而起,心下大疑,搶過侍衛的劍擲向信鴿,那信鴿驟然拔高几分,錯開了那劍,沒入了雲霄。而利劍未擊中目標一點點下滑,下滑再下滑,落進陸韻的院里。
現成的靶子呢。陸韻若有所思地看向那牢牢插在窗沿邊上的牆體中的劍信手撫過棋盤,若有所思地挽起淡棕色的長發。這淡色的瞳色與發色在南方炎熱之地頗為少見,倒是北方高寒之地多一些。而即使在北方,擁有這種瞳色的也從來不在多數。
更何況,陸韻眯眼向光,眼瞳在陽光下竟呈現出了絲絲金色的光彩。
陸韻鳳眼一眯,伸手拔下插在牆上的劍,低聲自語,「秋後算賬也不遲。」
眼瞳望著院中梧桐所遮的院牆,似乎透過院牆看到了那人心虛倉皇逃竄的模樣,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稍縱即逝。
既然你們張家先擋路,那就從你們開始吧。東吳四大姓,文官大半出張家是嗎?別太弱了,太弱了可就沒意思了。陸韻從案邊紙簍里隨手抽出了幾張,輕聲地笑。私通外族的不夠重,那私通外族意圖謀反的罪名可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