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毓縷樓
惠民寺在西城更道保大坊前,原來是叫做水會庵,後來大魏建制,才改叫惠民寺,平日里多是些來求家宅平安的人。隔著惠民寺三條街,在花兒巷子口東,是百善坊,這裡是萬吉會的開頭,一直向南到了府昌牌坊,才算結束。府昌牌坊再向東過一個坊牆,就是毓縷樓。
天毓好物,中靈以縷。
東都內最好的舞樂坊,就是毓縷樓,先皇后親賜的名字,算是皇家欽點的民間樂坊。每逢大日子,毓縷樓都會有節慶活動,似元月新正一連三日的舉燈歌,七月初七的許鵲評,八月十五的拜月會,臘日當天的迎年天禧台,再就是四月十八的慶神評。評,論也。以歌舞論神佛,算是一個新穎的點子,百姓們也更易明白神佛處於何境,是何生活,有何神力。
羅沉和高屹最喜歡慶神評上的一出舞蹈,配樂府的《古歌》,裡面有一幕「打塵」,很是精彩。今日羅沉早早得空出門,就趕奔高家相約高屹去毓縷樓里佔位。
兩人來至在毓縷樓,挑選了樓上最好的望台,給了一錠銀子包桌,四周便給架起來兩扇玉錦鳥獸圖屏風與別處隔開,專有一位姑娘在屏風外立侍,聽候吩咐。
高屹今天的穿著倒是少有的華貴,一身暗青色的金陵織成錦,梅花綴袖,翠竹倚身,又並一條五寶扣石腰帶,上好的鹿皮,當中一塊圓潤的金絲雀黃寶石。
羅沉一路上就沒停下眼睛去看這條腰帶,此時安歇落座,便要問個仔細,他拿起一枚果子,而後戲謔道:「我還不知道你喜歡養鳥。」
高屹被問了個一愣,遂反問道:「不是你喜歡養鳥嗎?」
羅沉略轉了轉頭,看向他,那眼睛定了定方向,正是那一塊金絲雀黃寶石,「這條好帶子,何時得的?」
說到這,高屹才明白過來,也是訕訕一笑,「你說這個啊,是外祖父所贈,原本是表哥的,後來他不稀罕了,索性就給了我。」
羅沉心裡知道表哥是薛其是,便岔開話題說:「金絲雀黃寶石多產於費縣,以及南江、新宋兩國,不過產量極少,更看重機緣,這東西,是寶貝。」
「能比你的鸚鵡還寶貝?」高屹打趣道。
羅沉放下了果子,即道:「你說你這人,真是不識好人心!」
兩人這正說著,樓底下突然傳來門僮高亮的迎客聲,針扎一般入耳——「貴客裡面請。」
聞聲望去,走進來四個衣著典雅的成年男子,高屹坐的位置好一些,一眼就看見了這四個人,他便低聲道:「是伯岳侯。」原來離了皇宮之後,伯岳侯回到家中訓誡了時不敏,又約了幾位密友來毓縷樓相見。這本不是什麼大事。
羅沉前傾了身子,一邊探頭一邊還問道:「只他一人?時不敏來沒來?」
高屹眼神沒動,答著:「沒有那小侯爺,其餘三個人倒是面熟。」
羅沉探眼時,四個人已經被引著要上樓梯,漸漸沒入檯子下,只看見了最後一位的身量與打扮。「嗯,慶祿坊的夜海青,這身份,不低。」
東都內有三坊是做布匹綢緞、量體裁衣生意的,平民百姓多去吉利坊,稍有頭臉的便去羅婦坊,再高一頭的就是慶祿坊了。
高屹見四人都離了視野,方坐正身子問:「你知道是誰?」
羅沉胸有成竹道:「最後一位頭上包髻用的是魚鱗巾,我只見過一人帶過,就是兵部尚書尉大有。」
「尉大有?」高屹也好像見過他。
「剩下的,我猜,肯定有江廣寧。」羅沉眼見著二樓樓梯口上來多了幾個人影,他心頭一動,方對身後的侍女說:「放帘子。」
侍女答應了一聲便擎金鉤而入,給兩人面前挑放下來珠簾遮面。高屹知道,他是怕被這四個人看見模樣,可還是問:「怎麼,你是怕他們瞧見?」
羅沉若有所思,待侍女離去,才開口,「我在家裡偷聽過我爹講話,兵部、禮部、刑部素來與伯岳侯不相親,而今日兵部尚書竟然與他一起同行,你不覺得怪嗎?」
高屹撓了撓頭,不解道:「這與咱們什麼關係?」
羅沉瞥了他一眼,眼看著他們落座於對面,方道:「高屹,平時你是最關心你爹的,如今你更該知道個中利害。」
這句話說出來,倒是讓人刮目相看,高屹很是出奇,轉而道:「倒是我小量你了。」
「按道理講,咱們的年紀,放在普通人家的孩子身上,連大字也是不認識幾個的,更別說看什麼人、什麼臉色,做什麼事、說什麼話,但是咱們的出身就不平凡,自小耳濡目染,做了個自幼姦猾的賊孩子,羅沉,你操心太多,反而無用,父輩們的爭鬥,和我們小輩實在掛不上鉤。」高屹喘息深重,他的心事不少,他的城府也夠深,可他還想做個赤子,所以總是對很多事裝作漠不關心。
羅沉不以為然,輕駁道:「早晚的事。」
高屹素知他脾氣倔,因此便道:「話雖如此……」
話到這裡,底下又傳來一聲通傳:「貴客裡面請。」
羅沉方揮手按住他,悄聲道:「來了好人物了。」高屹語塞,心想他還沒見著是誰走進來,為何就說來了好人物了。高屹探頭去看,卻被珠簾擋住了視線,羅沉一揚臉,隨樓下的人一起開腔:「剛才你沒聽見門外的馬鳴嗎,聲嘶如鏘然金石,短促而三聲畢,這是極品的棗膘,產自牧國那青,專供皇家,而且你聽——」
高羅二人皆側耳細聽樓下之聲:「……備些清甜的果子,不要糕點了,來一壺膠縣的酒,兌姜梅,溫熱即可……」
羅沉便接著道:「是女孩子,年紀與我們相仿,皇宮內院,可乘棗膘馬,這等身份,除了皇后妃子,那只有公主們了。」
話音剛落,便聽見她們輕聲上樓梯,高屹還不信邪,迫不及待地走出屏風,正與兩位公主撞了個正著,他匆匆行禮,只見麗華比了個噤聲,便轉到他們旁邊的望台去了。高屹回到桌前,神色十分鮮潤,仿若明白了什麼,於是問:「你怎麼這麼靈?」
羅沉一字一句地答:「這你就不明白了,越是渺小細微之物,越是有其天地之大文理,大家都忽略的,往往才是關鍵。」
高屹很是信服,於是道:「說得對,我服了。」
「只不過,公主們出宮,從來沒有的事,很是奇怪。」羅沉心頭一轉,於是又道:「不過也可能是憋悶了,出來透透氣。」
高屹只是點頭,也沒有再說太多。
再說這邊落座的伯岳侯等人,四個人只要了兩壺酒,便落座,面朝高羅二人的方向。在座的,除了伯岳侯之外,便是大司農江廣寧、兵部尚書尉大有、司刑寺新任大監蔣公錯。
大魏雖無黨羽之爭,但是朝廷乃至地方都有派系,如分來去看,有四派共系。以太傅為首的保皇一派,高羅兩家都是追隨者。以伯岳侯為瞻的變政派,其麾下最有力的是大司農江廣寧,江廣寧宣揚新政,故而為變政派。再就是以王氏為牽頭的親後派,王氏為外戚,這一派又叫太子黨。而最後的,則是一些不願摻和其中的中庸之臣,算是中立派。
這一桌可是有趣,伯岳侯和江廣寧為一伍,尉大有的兵部向來不多事,蔣公錯的司刑寺為高爵統轄,他自然是保皇派。一桌三黨,不知要論些什麼。
「蔣大監平時不與我們多來往,今日有些拘束。」江廣寧親自給他斟酒。
蔣公錯為人剛直,也正因如此才被高爵舉薦為大監,統掌司刑寺。他最不滿伯岳侯的囂張跋扈,此間赴約不過也是被脅迫而來。他看著面前的酒,因是道:「俗話說無語不同座,無路不同行,我與幾位實在是難同座,遑論同行了。」
江廣寧仍笑,伯岳侯也輕笑道:「你看你,本侯請你來又不是要與你談什麼同行不同行,難不成蔣大人是以為我是來拉攏你的?」
蔣公錯哼出一氣,並不言語。
「今天是好日子,邀蔣大人出來,並不想談政事,而是為了看看這毓縷樓的歌舞。」伯岳侯仍不動怒,轉手拿起酒杯來一飲而盡。
蔣公錯方道:「這麼說,是看看昇平的歌舞了?」
「自然。」伯岳侯堅定道。
「不是吧,我看伯岳侯想的是給我看看您的太平手段吧。」蔣公錯提了提氣,「都說經伯岳侯一席酒宴,無論什麼鋼刀,都能變為脆木,就算是忠烈好漢,也能瞬作腳下奴,原本我還不信,如今我算是明白了。」
伯岳侯覺得好玩,遂問:「哦?蔣大人何出此言?」
蔣公錯不卑不亢道:「讓兵部尚書誆我前來,一杯酒就按住了我的勢頭,毓縷樓的歌舞是好,可是伯岳侯的檯子也不差,現今這等同是將我押在了砧板上,靜候開刀啊。」
「怎麼,蔣大人是覺得本侯要對付你?」
「三寺與侯爺素無恩怨,況且我與侯爺也無往來,何談對付不對付?」蔣公錯心裡明白,伯岳侯今次約見,定是有一件只能由他來辦的事。
伯岳侯深深一笑,遂道:「蔣大人心裡明鏡兒似的,本侯也不便多瞞了,南倉里有件事,還要借蔣大人的貴手。」
一聽事關南倉,蔣公錯的心立馬提吊起來,面色微變,道:「不必說了,無論南倉有什麼事,恕我直言,除非是官家下旨,否則蔣某絕不可能聽從侯爺您的任何一句話。」
「你別急啊,這件事,就是官家已經決定的了,只不過我先旨意一步和蔣大人商談此事,一切還都是為了官家。」伯岳侯微微一笑,伸手將酒杯又向蔣公錯面前推了推。
蔣公錯看著杯中酒,問道:「既如此,有官家的旨意我定當奉命行事,也就不勞煩伯岳侯了。」
「你怎麼不聽聽是什麼事呢?」
「我不聽,如官家有旨,我還急這一時嗎?」蔣公錯乜斜了他一眼,「難不成伯岳侯是想讓我抗旨不遵,才特意請我走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