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朝花夕拾 第八章 羊女
蔡嘉瑜接了個電話,罵了兩句,便匆匆出門去了。
紀帆獨自坐在房間里,面對著冰冷的電腦屏幕。風掀起窗帘,為窗外明澈的光讓步,伴隨著充滿現代城市氣息的車輛鳴笛聲。
在這樣的鬧市裡,紀帆卻活得像個魏晉時期的隱士,不具風流,空餘落寞。
遊山玩水,只是在神跡世界之中。
他曾也有在現實里環遊世界的打算,但面臨的阻力卻大到無限。倒不是因為經濟窘迫。錢,對他來說從來不是一件值得煩惱之物,儘管他有時也會因為那玩意不能與生俱來而感到遺憾。
物質都是可以跨越的,感情不能。世上總有一些事不能一笑而過,也總有一些人,不能一別兩寬。
所以他只能蜷縮在角落裡,像只剝了殼的蝸牛。
腦海一遍遍回蕩著她對他說的那句話,始終無法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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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里,小道童回到了白雲觀。
紀帆沒有別的選擇,畢竟他只解鎖了這一個傳送點。如果不是遇見了那攔路的一男一女,他是不會傳送的。從白雲觀到最近的城鎮,比從南山出發還要更遠些,跑圖都要20分鐘。
回想起來,那倆貨還挺有意思。
但紀帆並沒有同他們糾纏的打算。那兩人都是大公會成員,一身裝備至少也是青銅級,比起紀帆白板白銀皆有的裝備,還要勝出一籌。
更重要的是,A級角色和D級角色之間差距之大,絕對不是技術可以彌補的。
紀帆可以憑藉出色的意識和走位同他們糾纏,一旦久戰,必敗無疑。
這小破孩,真拉胯!
道童眨著大眼睛,對著屏幕傻笑。
笑什麼笑,說的就是你!
「學了本事,就應遊歷四方,降妖除魔,師侄何故重歸舊地?」
「莫非是未得到觀主滿意?還是說未曾尋到觀主蹤跡?」
「不必憂傷,再磨練一番,提升修為,下一次定能成功。」
原來是白雲觀留守的胖道人。紀帆一看見他,呼吸都有些不順了。
看來系統給任務失敗的萌新設置了備用方案。不過紀帆有些懷疑,這任務還有人失敗的嗎,路過的時候被野怪打死了?
別說,還真有可能。
胖道人呵斥道:「庭院落葉成堆,還不快去打掃?」臉上肥肉顫動,頗有幾分煞氣。
掃地?
紀帆看著自己的ID.浮生不為歡lv,11。
角色1:白雲觀道童lv.14。
堂堂14級角色,怎麼也當得起一個「道長」之稱吧,擱你這就一清潔工?
看不起誰呢?
嘶~這任務經驗怎麼比之前多?
好像是之前那次的兩倍……
「打掃衛生這種事,不過隨手而為罷了。」
這不比打怪強得多?
片刻后,經驗漲了一小截的小道童蹦跳著走出了白雲觀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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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觀北去二十里,顓風崖。
兩個萌新玩家走在半山腰崎嶇的小路上。
一個叫「瓦達西哇」,一個叫「扣泥基哇」。
「這任務真麻煩,按那個NPC老大娘的吩咐,上山下山來回折騰好幾次了,經驗還沒日常打雜的任務多。」名叫「瓦達西哇」的玩家忍不住吐槽。
「所以我才最後做這個任務嘛,耽誤點時間就能白嫖一個角色,何樂而不為呢?湊齊四個角色,後面的任務應付起來也容易些。」叫「扣泥基哇」的玩家耐心解釋。
「不過我還是要噴上一句,垃圾策劃!」
「對,垃圾策劃!」
兩人正說到激動處,忽然一道影子從屏幕里劃過。
「剛剛是不是有什麼東西,跐溜一下就過去了」
「是嗎?好像……是個人!」扣泥基哇想了一會。
「果真嗎?」瓦達西哇震驚到無以復加:「這是屁股上安了火箭筒了?怎麼跑得這麼快?」
扣泥基哇也不多廢話,加速跑到山巔,只見懸崖旁赫然站著一個身著黑色道袍的小童子。
童子觸發了系統語音。
「南山斜倚白雲觀,秋風直上顓風崖,多好的風光呀,只可惜師傅不在身邊,不然他老人家一時興起,小道又能學到一招半式。」
童聲無邪,黑袍獵獵,二人面面相覷,覺得場景似乎有些詭異。
難道是NPC?
可他頭頂那個ID又顯然證明了其玩家的身份。
浮生不為歡。
很有意思的一個名字。
正當扣泥基哇思考如何開口搭訕,瓦達西哇直接就扯開嗓子喊了。
「誒,大兄弟你這也太著急了!做這個任務得先跟山底下那個老大娘說話才行啊。」
「多謝提醒。」那人語氣平淡,似乎並不驚訝。
黑袍的道童走道崖邊,駐足遠望。
山高水長,錦瑟天東南一隅三千里風光盡收眼底。
紀帆流利地系統截圖。
滴……打卡景點「顓風崖頂」
不錯,又點亮了一條圖鑑。圖鑑點亮到一定進度,可以到一個名叫「清都山水郎」的NPC處領取豐厚的獎勵。據說點亮全部圖鑑可以獲得神秘獎勵,也不知真假,畢竟紀帆認識的人里解鎖最多的也不過剛到百分之七十。
黑袍道童向前幾步,縱身一躍,消失在視線里。
「卧槽!」
瓦達西哇和扣泥基哇大吃一驚,連忙跑到懸崖邊上,隱隱只見一道黑影飛速下墜。
黑袍道童化作煙塵,一閃身貼近崖壁,竟是落在一棵斜生的樹榦上。
樹梢坐著一個身裹獸皮的少女,纖細卻不乏力量的小腿裸露在外,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
少女沒有轉頭,孤零零得望向遠方,哼著語言不明的歌。
少女的身軀好似沒有重量一般,輕飄飄懸在枝頭。
小道童緩緩靠近,贏得樹枝一陣顫動。
輕輕的,小道童伸出手,放在少女頭頂的小角上。
「我的名字是『茉』」少女說「還有多少人記得呢?」
「山神說,我是顓風崖上唯一化形的精怪,所以我要保護這片土地里所有的生靈。」
「我殺死了殘暴的惡狼、行兇的歹人,救起過折翼的鳥兒、墜崖的人類幼崽,我好開心。可是,可是……生靈們都感念山神的護佑,卻沒人記得我的名字。」
「我好累,這裡的風太冷了。你能帶我離開這裡嗎?我想去廣闊的原野上奔騰跳躍,那該有多快活呀。」
小道童回答道:「姐姐,我帶你走。」
「追上我,這是山神的考驗」
系統提示:你已接受顓風守護——茉的委託任務「山神的考驗」,請在三分鐘之內完成。2:59,2:58……」
獸皮少女茉早已順著崖壁,跳躍而下。赤足踩在崖間凸起的岩石上,猶如蜻蜓點水,眨眼間又躍向另一處。
紀帆調整呼吸,點擊取消了視角自動跟隨。鏡頭調正並拉近,第一人稱,手動操作。
黑袍道童縱身躍下。
紀帆打開音樂播放器,選擇最近常聽的歌單,點擊「隨機」。
迎面的風吹得黑色衣袍高高揚起,屏幕中的畫面隨著角色的下墜不斷變換。
耳邊是獵獵風聲。
就好像自己也在穿雲追風,享受著失重的快感。
音樂由輕柔緩和轉向波瀾漸起。
咚,一聲沉重的鼓點。
黑袍道童閃爍,身影再次接觸崖壁。
劍氣如潮,澎湃湧出,擊中斜下方岩石,引發崩碎無數。反衝力使道童原本恐怖的速度為之一滯。
一氣沖霄,威力如此驚人的技能當然不可能是瞬發,事實上從剛剛下墜之時就開始讀條了。
並且,讀條之時還要完成一個有十多個穴位組成的運氣線路。然而紀帆記憶里驚人,只看一遍就記住了,使用之時,滑鼠拉動,一氣呵成。
咚,又是一聲鼓點。
音樂進入高潮,悠揚笛聲混合現代的電子音樂,如明月升空,滌盪萬里風塵。
紀帆的心緒完全繃緊,刀尖上的舞蹈,容不得半分懈怠。
鼓點逐漸加快。
隨著每一下如雷的擊打,道童一次次精準落在岩壁凸起處,又一次次向下縱躍。
像極了紀帆此時的心跳。
只一個個字可以形容——爽!
紀帆很久沒精心過如此酣暢淋漓的操作了。
每一次跳躍落點與時間的把控,每一度視角的偏移,妙到毫釐。
音樂進入最後的尾聲——嗩吶,高亢悠揚。
「區區白布,也想蓋我?」
紀帆深吸一口氣,目光一凝。
「差不多就是這裡了。」
道童用力躍出,不再停頓,如同流光直奔地面。
空中,孩童的目光與少女交錯。
明媚笑容在屏幕上一閃而過。
道童雙腳平穩踏地,頭頂的血條如瀑布滑落,於盡頭戛然而止。
透明之外,仍有一絲綠色殘存。
紀帆笑了。
他贏了。
紀帆調整視角看向懸崖之頂,隱藏於白紗般環繞的雲霧之中。
是很高沒錯,三分鐘……就離譜!
牛頓伽利略知道了恐怕得直接掀棺材板。幸好,神跡里的神明水系火系光系雷系什麼系都有,獨獨沒有物理系。
滴……達成成就:「神兵天降」,由於您是第一個達成此成就的人,授予稱號「逐風者」。
第一個,也在紀帆預料之中。兩年之前,他接了一個代練的單子,任務做到顓風崖了,對方聯繫他說不做了。
呵,多可笑啊。
紀帆也懶得置氣,直接跳崖,掉級掉裝備什麼的,自然不關他的事。然後他才知道原來這樣也能接任務。
至於他如何一番「鑽研」,發現對話觸發條件的過程,不足為外人道也。
只是那一次,他摔死了。
除了紀帆,或許還有別的玩家能完成這個任務,然而,他們沒有這麼無聊。也不會把任務獎勵放在眼裡。
紀帆是個隨性的人,相比於任務所得,他更享受神經緊繃盡情操作時的酣暢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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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腳下,一位白髮的老嫗坐在路旁的岩石上,長吁短嘆。
「唉,人老了,腿腳不利索了。」
細聲喃喃著,竟嗚咽起來。
「對不起,茉,我不能回去看你了。」
十幾年來,她都只能在山崖下凝望,風燭殘年之軀,還能存留多少時日?她哪裡曉得。
瓦達西哇和扣泥基哇連滾帶爬跑下山來。
「還好任務有移動加速,不然跑個路都得累死。」
他倆總算跑完了任務的最後一環,將一封信和一條獸牙項鏈交給泣涕不止的白髮老嫗。
老嫗打開信讀起來:
給人類小丫頭:
我很高興你還記得我!
在你小時候墜崖被我救起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善良的孩子!
你送的糕點一直是我最喜歡的食物,比山裡那些又酸又澀的果子好吃多了!
儘管這些年沒有見到你的身影,但我知道你一定有什麼不得已的原因!
但沒關係!你以後不用再給我送禮物啦!
我守護顓風崖的期限已經足夠,我將離開這裡,去往更遼闊的天地,在那裡,我可以自由自在的奔跑,再也不用面對刺骨的風和冷冰冰的山神大人啦!
我會記得你的!
哦,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茉」
老嫗哭著哭著,就笑了,笑得那麼哀傷,又那麼釋然。
「謝謝你們,善良的旅者,這個木雕就送給你們吧?算是對辛苦奔波的報酬。」
那是一個羚羊的木雕,小巧而精緻,表皮上已有了包漿,看上去很有些年頭了。
那個木雕可以召喚C級角色,崖間守護——茉。
紀帆甚至對任務對話的內容都記得很清楚,如果系統沒有改動的話。事實上也確實沒有。
「不該開音樂的,有些扎心了。」紀帆苦笑一聲。
遠處,獸皮少女牽著一個黑袍的小孩,默默注視著。
「我們走吧!」少女揚起低垂的眼眉,笑容再次明媚起來。
一轉身,化作一隻羚羊,奔跑跳躍。
滴……獲得B級角色顓風精靈——茉。
紀帆沒有在意,只是愣愣地看著原野里撒歡的瘦影,握著滑鼠的手,漸漸鬆開。
那是她從未有過的自由與洒脫。
驀然間,沒有調節音量,紀帆耳邊的音樂忽地愈發響亮了起來,突兀闖入他的心房,瘋狂撕扯。
「你愛自由勝過愛我,可是我偏偏,偏愛纏綿勝過洒脫。」
在某些方面,紀帆和茉是一樣的。
但茉可能會忘記某些重要的姓名。
紀帆不會。
腦海中又浮現了那個水蓮花一般的女子,不媚俗於粉黛皮囊,僅一衣風骨,便已勝卻人間無數。
紀帆著魔般咬出了那三個字。
秦,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