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她就像是天上的神女,伸手...)
寒風中, 唯有火把獵獵作響,偶爾一聲咴律律的馬嘶傳來。
遠處,哭喊聲似乎也遠了, 木質結構的亭台樓閣被焚毀, 砸落在地發出沉悶的動靜,此時此刻, 眾人雅雀無聲。
陳鄲冷哼一聲:「懦夫!」
徑自走到牧臨川面前, 看著微微而笑的牧臨川。
陳鄲表情倒是有些變化, 看著他的目光少了幾分輕蔑, 多了幾分複雜。
雖說如此, 還是扯過這位昔日尊貴的少年天子, 一路上了城頭, 將其示眾。
聲若洪鐘,氣若雷鳴般地大吼道。
「牧臨川在此!」
又不忘驅使左右隨從。
「通知大將軍,老夫已捉到牧臨川, 還不快去。」
李大瑞渾渾噩噩地跟著兵眾擁上了城樓。
看著被陳鄲扯著,依然面不改色, 莞爾微笑的少年天子。
這明明是他抓住的啊。
他嗓子里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眼裡也漸漸地只剩下了牧臨川一人, 幾乎魘住了般喃喃自語。
這分明是他抓住的。
身旁的兵士將槊一橫, 厲喝道, 「嘴裡嘀咕什麼呢?肅靜!」
李大瑞卻忽然如瘋了般,一把將那兵士推到在地,一路狂奔上了城樓。
「喂!喂!你幹什麼!!」
「快!快拿下他!!」
男人卻如同發了狂的獅子,「啊啊啊啊」地狂吼不止, 劈手奪過槍矛之類的東西,砸在了地上。
身上接連被戳出數個血窟窿, 也依然狂性不減,鮮血好像更激發了他的血性。
這分明是他抓到的!誰也不準搶他的軍功!他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
轉瞬功夫,李大瑞就已戟發怒張地衝到了城樓前,眼中紅血絲密布,以不死不休之姿,將牧臨川撞跌出了城樓!
李大瑞猝然發難,即便是陳鄲也沒反應歸來,待反應過來時,牧臨川已從城樓上跌落,砸進了下面堆得高高的屍山之中。
陳鄲面色大變,一把攫住了李大瑞的衣襟,將其摜倒在地,對趕來的軍士怒目而視道:「還不快下去找人!!」
此人神力冠絕於世,竟然將李大瑞摔得再無了氣息。
趁著樓上短暫混亂之際,拂拂渾身發顫,貓著腰飛快地衝到了城樓下。
死在宮變中的宿衛宮人,堆得幾乎快有山高了,古人殺賊,戰捷陳屍,必築京觀,這屍山堆在城樓下本有威懾之意,奈何此時天氣轉暖,堆在一起沒多時就散發出了令人給予作嘔的腐肉味。
拂拂頭尋目眩,氣喘吁吁地,撲倒在死人堆里,咬著牙飛快翻找著牧臨川。
或許是系統憐見,還沒翻上兩三具,竟然真讓她找到了從高處摔落,雙眼緊閉看起來已沒了聲息的少年。
「喂……喂,牧臨川……你還活著嗎?」
拂拂手腳並用,幾乎用盡了吃奶的力氣,將他從死人堆里拖了出來。
這一拖,拂拂怔住了,因為手下這輕的令她眼睛發酸的重量。
但她不敢耽擱,迅速收斂心虛,飛快抬起眼,注意著城樓上的動靜,緊張得牙關直打顫。
好不容易才趕在軍士衝下城樓前,將牧臨川拖了出去,往道旁的花叢中一滾,抱著他,兩人齊齊栽了進去。
這花叢平日里種得好像是薔薇,亂刺深深地刺入了肌膚,拂拂疼地倒抽了一口冷氣,又迅速捂住了嘴巴,心裡暗暗叫苦不迭。
近旁似有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傳來。
拂拂大氣也不敢出,她兩隻手摟著牧臨川,又酸又脹痛,卻不敢亂動,只害怕發出一點兒動靜,都會引起這些軍士的注意。冷汗浸透了掌心。
腳步聲又走遠了。
拂拂屏住呼吸,拼死拼活地將牧臨川從花叢中拖出,又是拽又是背的,一刻也不敢停歇,匆匆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一邊走,一邊呼喊系統。
【系統!】
【系統!!】
幾乎從她被打回永巷后,系統就開始裝死,直到今天依然在裝死。
【……】
安安靜靜。
拂拂額冒冷汗,甭管系統是聽見了還是在裝死,咬牙罵道:
【系統,你再不出來,我可就沒辦法了。這任務還做不做了?】
【都這樣了,天王老子也救不活吧。】
別說大出血成這個樣子了,又從樓上摔下來,又摔進死人堆里,光是感染髮炎就夠人喝一壺。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威脅終於起了作用,系統終於不再裝死了。
【請問宿主是否要清空當前積分,兌換一次傷口處理?】
她還有積分?拂拂驚愕莫名地想。
【有的。】系統頓了頓【明君改造計劃的進程值就是宿主的積分值。】
拂拂下意識脫口而出:「那能兌換一雙腿嗎?」
系統安靜了半秒,果斷地給了否定答案。
【不能。】
【當前任務目標所需積分,與最終任務目標「匹配腎|源」所需積分相衝突,宿主是否需要重新設定最終任務目標?】
聞言,拂拂足足沉默了兩三秒,也只有兩三秒,時間太倉促幾乎容不得她思考。
她幾乎瞬間就看出來了系統的私心,要是沒有私心至於裝死到現在才出現嗎??
「傷口處理是指什麼?」
「止血與鎮定消炎,動靜脈結紮。」
「那兌換一次傷口處理。」
和牧臨川相比,她還是選擇了自家妹子。
不過都這樣了,她還能把牧臨川改造成一代明君嗎??所謂的腎和腿不過都是鏡花水月,一場空了。
她心裡早就明白,任務失敗了。
話音剛落,拂拂便察覺到牧臨川的血好像流得沒有那麼厲害了。
就這樣走走停停,也不知走了多久,沒注意到腳下,一時不察,竟然連帶著牧臨川一塊兒又摔到在地上。
哐!
少年後腦勺重重著地,發出沉悶的巨響。
拂拂眼皮一跳,欲哭無淚地迅速撈起牧臨川,伸手抄在他腦後摸了摸。
……果不其然,鼓起了個大包。
人沒事兒吧?拂拂驚疑不定地將少年翻過來倒過去看了幾遍。
這要是從城樓上掉下來沒摔死,死在她手上就搞笑了。
忙伸手一探鼻息,還好,還有氣。
重新將少年放平了,拂拂正欲起身,卻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掠去了少年被血污黏在了頰側的髮絲。
因為雙腿被斬去,失血過多,少年纖長的眼睫覆蓋在眼皮上,投下了扇形的陰影,薄唇緊閉,此刻的牧臨川看起來尤為安靜乖巧,倒像是睡著了一般。
拂拂看了一眼,強忍住反手一個耳光的衝動,輕輕地,低聲叱罵了一句:「叫你作。」
「叫你作,作成現在這樣滿意了吧?」
又拽著他往背上拖。
方才太過緊張,還不覺得,此刻暫且脫險,察覺到背上的重量。
拂拂眼眶一熱,死死咬住唇,壓抑著嗚咽了一聲,突然就站不住了,又跌坐了回去。
牧臨川他現在雙腿盡斷,充其量也就只能算半個人,幾乎只有孩子那般的重量。
或許是因為預見到系統攻略任務失敗的失望,又或許是因為什麼旁的,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原因。
跌坐在地上,拂拂氣喘如牛,忍不住苦笑。
從軍隊眼皮底子下面偷人,她這輩子都沒幹過這麼大膽的事兒。
一邊哭,一邊笑,又伸手去幫他擦臉上的血,眼淚落在少年的肌膚上,迅速氤開了。
哭哭笑笑,連她自己都覺得傻|逼。
就在拂拂準備擦擦眼淚,繼續拽著牧臨川逃命的時候,手腕突然被人一把扣住了。
拂拂嚇了一大跳,差點兒叫出聲來,對上了少年猩紅的瞳仁,又卡住了。
醒、醒了?
「誰?」牧臨川唇瓣微動。
很快,拂拂察覺到了不對勁。
牧臨川雖然醒了,也在看著她,但他眼神很空茫,沒有焦距。
似乎是因為失血過多,已經看不清眼前人了。聽說人逢重大事故,當前是察覺不出來痛的。
拂拂下意識地死死咬緊了牙,不吭聲。
少年掌心摩挲著她的手腕,沉默了半晌。
「陸拂拂?」
拂拂直抽抽,憋了半天終於憋不住了,發出了個古怪的哭嗝。
都這樣了,他竟然還能認得人?
「嗝」。
這一聲輕響,在冷肅的長夜中顯得格外清晰。
而牧臨川竟然「嗤」地一聲笑了,少年越笑聲音越大,竟然狂笑不止,又笑得渾身直哆嗦。
拂拂嚇得汗毛直豎,忙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睜大了眼。
「小聲點兒!」
「都這樣了你還笑!」
「有什麼好笑的?」
少年雖然目不能視物,眼神空茫,但笑起來時,眼底也依然像是匯聚了星河,熠熠生輝。
「不是讓你去千佛窟嗎……咳咳……」
少年笑聲戛然而止,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叫你笑,這下笑出報應了吧?
拂拂咬牙切齒。
方才這一笑似乎用盡了牧臨川全身上下的力氣,他還想說些什麼,最終只在喉嚨里發出了模糊不清的「呵呵」聲。
沉默了一瞬,良久,才嘶聲擠出了幾個字,「你來救我的?」
「我救豬也不會救你。」拂拂看他這模樣,又急又氣,氣得臉都紅了,「你知道豬是怎麼死的嗎?笨死的。」
少年抬起眼,似笑非笑,眼底閃動著譏嘲的光,「那你還救我作什麼?」
「把我放在這兒,自己逃命去吧。」
那空茫的紅瞳轉了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等著她像之前那樣拋下一句話,掉頭就走。
拂拂沉默了一瞬,挫敗地低下了頭,低聲道:「你非要把人都想的這麼不堪嗎?」
少年沉默了一瞬。
他雖然看不見,但幾乎可以想象出少女此時的模樣,突然地,他安靜了下來,連他自己都覺得訝異。
拂拂深吸了一口氣,一把又拽起他背著他踉踉蹌蹌地往前跑。
一邊低聲恨恨道:「閉嘴,從現在起,你的命不是你說了算,是我說了算。」
牧臨川十分冷淡地垂下眼:「為什麼救我。」
「是啊,我為什麼救你,連我也不知道,」少女怔怔出神,自嘲地笑了笑,「你就當我犯賤好了。」
「現在,你的命已經不是你的了,你的命是我的。」拂拂怒氣沖沖道,「以後你什麼事都得聽我的,聽到沒。」
「你覺得你救下這樣的我,有意義嗎?」少年嘲諷地笑起來,「你救下這樣的我,還不如殺了我。」
拂拂僵硬了,指尖抖得厲害,依然死鴨子嘴硬,僵硬地說,「有沒有意義,是我說的算。」
牧臨川好像不欲與她爭辯了。
少年闔上了眼。
他已經很累了,出氣多進氣少。
又過了一會兒。
「喂,陸拂拂,讓我死了吧。」
「你這樣不累嗎?」
少年面色古怪,興緻勃勃地給她提意見。
「你把我丟在這兒就行了,要不你把我頭砍下來吧,獻給牧行簡,說不定還能換個封賞。」
拂拂好不容易壓抑的怒火又熊熊燒了起來:「你能不能閉嘴!」
少年不吭聲了,半晌,又勾起個諷刺的笑,紅瞳陡然凌厲。
「陸拂拂你知道嗎?孤很討厭你。」
「討厭你的自以為是。」
哪怕只成了個「半個人」,少年也一副居高臨下的模樣。
眼裡飛快地掠過一抹不加掩飾的厭惡之色,牧臨川半垂著眼,一字一頓地冷冷道。
拂拂一個哆嗦,幾乎迷惘地回過頭,就對上了牧臨川嘲弄的雙眼。
那麼傲慢和刺眼。
拂拂渾身顫抖得厲害,簡直想把牧臨川從背上甩下去,可最後還是憋住了,憋著氣在心裡安慰自己。
他腿沒了,這個時候肯定大受打擊,心裡受了創傷,陰陽怪氣點兒也是正常的,想要發泄,也是正常的,正常的。
身下的少女腳步陡然一頓,又好似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雖然跑得氣喘吁吁,但腳步還算穩當。
「你就這麼喜歡我?」牧臨川好似不解地皺起了眉。
他似乎很意外,有些不可置信,她竟然能在他這般羞辱她的情況下,還是帶上了他一道兒逃命。這讓拂拂臉上又一陣火辣辣的難受,像是被人憑空扇了幾耳光,卻只能咬牙捱下來。
「可即便你今日為我做盡了這一切,」牧臨川目光涼薄,嗓音淡淡,平靜地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的事實,「我也不會愛上你。」
有好感,但絕無愛意。
他不會愛上任何人,只因為他沒有愛人的能力。
他對她,有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好感,有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情|欲,卻獨獨沒有愛。
陸拂拂對自己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他自己都感到不解。
牧臨川抿緊了唇,或許就像個喜歡的寵物,他願意縱容她,欺負她,回護她,看到別人欺辱他,他會怒火叢生。
垂著眼睫,牧臨川嘲諷地笑。
看到旁人與她走得近了,他甚至也會感到不痛快。
但唯獨沒有愛,就像人不會愛上自己豢養的寵物一般。
論地位,她遠遠比不上顧清輝,她是他有好感的第一個女人,僅此而已。他甚至能揪出她一大堆缺點。
「陸拂拂你知道嗎?」牧臨川不緊不慢地說,每說一句,就有鮮血順著唇側滑落出來,「你口音太土。」
「長得也不好看,在孤的後宮里簡直排不上號。」
「吃得又多。」
他傲慢地說,眼裡掠過了輕慢,言語帶刺:「學識淺薄,粗俗。」
「閉嘴。」拂拂嘴唇都在抖了。
牧臨川淡淡地看著她:「孤說中了?」
他並不在意她的心情,繼續挖苦道:「市儈。」
「簡直是俗不可耐。」
「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越說,牧臨川眼裡的不耐與輕鄙之色就愈深。
相處日久,他對她的厭惡也愈深,他厭惡她的自以為是,厭惡她的虛偽做作。
明明喜歡他,卻還要欲拒還迎。
「你不是喜歡我嗎?」
牧臨川貼近了她耳畔,溫熱的鼻息噴洒在她耳垂上,傲慢地低語,「前段時間,為什麼還要作出一副不堪受辱的模樣?」
「其實心裡也期盼著吧?只是害怕?害怕自己不裝模作樣的拒絕兩下,我就會看輕你?」
「其實心裡早就期盼得不得了吧?」
「你能不能閉嘴!」拂拂忍無可忍地低吼道。
牧臨川一怔,突然錯愕地意識到陸拂拂在發抖。
她的嗓音很冷,卻在發抖,像是冰層下的火焰,有憤怒幾欲噴薄而出。
牧臨川的臉色立刻變得複雜了起來,嘴唇動了動,接下來的嘲諷卻再也說不出口了。
拂拂發誓她真的很想把牧臨川從背上甩下去,嗑花他的臉,嗑掉他一排牙齒。可現在不是她任性的時候。
拂拂鼻子一酸,她不得不承認牧臨川這小暴君就是敏銳,心細如髮。一句話就說中了她今天的心思。
與其說是為了任務才來救他,倒不如說是因為看不過去他白白等死。畢竟他斷了一雙腿成為「一代明君」的希望已經如此渺茫。
是啊,她就是喜歡他,就是犯賤,哪怕他前段時間輕侮了她,她還是沒出息地喜歡他。
越想越委屈,拂拂渾身顫抖得厲害,到最後終於綳不住了,眼前一花,一邊罵一邊哭了出來。
陸拂拂很少哭,幺妮查出來尿毒症的時候,她沒哭。一家子的重擔落在她身上時,她沒哭。剛畢業去當洗頭小妹,因為動作太慢被人罵了的時候她沒哭。在ktv被客戶摸了屁股的時候,她沒哭。
可到底還是個未滿二十歲的小姑娘,幼稚,心理不夠成熟,此時此刻,終於像個孩子一樣被罵哭了出來。
「你有病嗎?我辛辛苦苦來救你,你就這樣對我?你有完沒完啊。」
「你真以為我是鐵人嗎?我沒有心嗎?」
「是啊,我就是喜歡你怎麼了!我喜歡你關你什麼事!喜歡這種事情是人能控制得了的嗎?」
「我做錯了什麼,」拂拂越說越委屈,忍不住嚎啕大哭,抽噎連連,卻還是背著他往前跑,「你要這麼對我啊。」
為了救幺妮要攻略他,卻喜歡他就已經夠憋屈了。還要被他這麼輕|賤。
少女一直表現得都足夠圓滑狗腿,這也是牧臨川覺得憋氣的一點兒,她世故得簡直不符合她這個年齡,而此刻,陸拂拂終於綳不住了,哭得眼眶通紅,一把鼻涕一把淚。
牧臨川心中掠過了一線的疑惑。
可即便這樣,她也沒有丟下他。
為什麼會有陸拂拂這樣的人?
牧臨川沉默良久,像是被人啪啪啪扇了幾個大耳刮子。
面色一陣白,一陣紅。
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對一個女孩子而言的確是自大傲慢得有點兒過分了。
可她真以為以德報怨是寬厚嗎?簡直是大錯特錯,這是懦弱,這是卑賤。
這種人,賤得連他都看不上。
別人若輕你辱你,你就應該打回去。你若退上三分,旁人就侵你八分。
這種肉包子打狗的性格,他發自內心地厭惡。
可與此同時,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時候,他卻不由得一噎。
他的刻薄,令他都感覺到臉皮泛紅,惱怒羞愧。如今的他簡直就像長舌婦一樣喋喋不休,狹隘小氣,這讓牧臨川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
還有那如影隨行的,莫名的敵意。
「你放我下來。」牧臨川抿了抿唇,冷聲道。
「不放!!」
陸拂拂像個炸毛的小獅子一樣,驟然要跳起來,騰出一隻手,惡狠狠地擦了把眼淚。
陸拂拂扭頭怒目而視道,「牧臨川我告訴你。」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很多人都看不起我。」
「我忍耐你,不是因為我喜歡你,是因為我同情你今天變成了個殘疾人。」
「再說了,喜歡明明是那麼大膽那麼勇敢的行為,難道我喜歡上一個人我就低你一等了嗎?!」
這叭叭叭一通說完的確挺爽的,可說完了,拂拂突然又覺得泄氣了。
她跟著這時候的牧臨川計較什麼啊。
自討了個沒趣兒,拂拂抿了抿嘴巴,又把牧臨川往背上墊了墊加快腳步繼續往前。
「算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少女抽了抽鼻子,冷冷道,「等出去之後,我不會再讓你感到負擔。」
少女的眼神像是冰,但冰渣子落在他身上的時候,卻讓他彷彿被火星燎到了。
陸拂拂的視線讓牧臨川驀然間感到惶恐,在這清醒的視線下,一切都好似無所遁形。
少年眼皮急急一跳,下意識地扭著身子想躲,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忙伸出手徒勞地想要蓋住自己的斷腿。
少年差點兒跳起來:「你閉嘴。」
不、不是這樣的。
牧臨川臉色綳得緊緊的。
還有後半句他一直未曾說出口。
他只是討厭她――
討厭她……討厭她明明口音太土,長得也不好看,學識淺薄,粗俗,市儈,俗不可耐,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再起……
討厭她,明明喜歡他卻還要欲拒還迎……
討厭她即便這樣,他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
這麼一個俗不可耐,長得又不好看的醜丫頭,笑起來時,怎麼會彷彿眼裡都盛了個彎彎的亮亮的小月亮。
討厭因她而起的諸多莫名其妙的情緒。
哪怕路上遇到了荊州兵,險象環生之時,她也沒放開他。
他現在雖然只能算半個人,不過一個孩子重,但背著他走遠了還是個體力活,累得受不住了,少女就坐在地上,靜靜地歇息一會兒,又腳步穩當地背著他,越過亂石碎瓦,趟過未燃盡的火焰,像是翻過崇山峻岭,淌過刀山火海一般。
這倒讓他像是個得不到糖,就坐在地上嗷嗷大哭,亂髮脾氣的孩子。
陸拂拂臉頰被蒸騰得泛紅,眼神卻很明亮堅毅,汗水順著她頰側滑落,
他竟然涌升出了一股念頭,幫她擦去頰側的汗水。
好不容易走到了千佛窟里,陸拂拂深吸了一口氣,將牧臨川放下,飛快地反鎖上門。
少年跌坐在地上,眼神淡漠,拂拂抖了抖衣袖,發現自己身上的衣衫也都被牧臨川的血浸透了。
拂拂抽了抽鼻子,她眼眶還是紅的,剛剛一哭眼皮都腫了,臉頰的淚痕也早已干透。
在確定四周已經沒有追兵,暫且安全下來之後,借著明明滅滅的錯落燭光,陸拂拂環顧了一圈千佛窟內的佛像,忍不住出言嘲諷。
地獄竟然成了生門。
「看到沒,被你殺了的人,最後還是成佛救了你這個混賬。」
罵完還不解氣,拂拂叉著腰,大聲道:「你不是挺牛逼的嗎?最後還不是讓我來救你這個王八羔子。」
「就這樣吧,」憋了一肚子火,拂拂沒好氣地說,「我救了你出來之後,我們就橋歸橋,路歸路吧。」
「不行。」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我說不行。」
對上少女清凌凌的視線,牧臨川又覺得難堪,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你不是說,我這條命已經是你的了嗎?」
這回他好像真的成了跌坐在地上,撒潑打滾,死皮不要臉的孩子。
拂拂愕然地睜大了眼:「我不要了,我後悔了,我退貨行不行?」
牧臨川語氣陡然拔高了,惱羞成怒道:「不要也得要,你當孤是你什麼玩意兒?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嗎?」
少女明顯被他給氣壞了,憋了半天,最後憋出一句:「你犯賤。」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黏著我,怪犯賤的啊。」拂拂一肚子火沒出發,怒氣沖沖道。
不知不覺間,竟然默契地將方才他的腹誹原封不動的奉還了回去。
少年垂著眼半天沒吭聲。
怎麼、怎麼不說話了?拂拂一愣,心裡咯噔一聲,隨即感到懊悔。
她該不會說得過分了吧,畢竟他現在斷了腿,心理脆弱點兒也是情有可原。
正當拂拂為自己的口快而感到後悔時,少年卻突然又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聲。
半晌才喘勻了一口氣,眼角泛著淚花,勾唇輕笑道,「陸拂拂,孤後悔了。」
都這樣了,少年還眨著眼,像是在撒嬌,「我覺得我們兩人簡直是天生一對。」
拂拂又驚又疑,他一笑就吐血,邊笑邊吐。
拂拂驚恐地看著他,合理懷疑這小暴君剛剛摔出了內傷。
她急得滿頭汗,「你正常點兒行不行。」
「你再這樣……」陸拂拂咬了咬唇,拋下一句自己都覺得沒多少威懾力的話,「我就走了。」
為了增加說服力,她轉身就走。
「站住。」
牧臨川陡然出聲。
少年眼裡流露出了幾許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惶恐和慌亂。
當陸拂拂看過來的時候,又外強中乾地移開了視線。
他其實是怕的。
當看到陳鄲的時候他害怕,其人頗有神力,神勇冠絕天下,渾身足有千斤力氣,能輕而易舉拉開三石弓。
當被砍了這雙腿后,他害怕。
當被那兵士從城樓撞跌下去,摔進了臭氣熏天死人堆里。
他害怕。
這其實倒也能忍,畢竟他千佛窟不比這死人堆可怕多了。
比這更害怕的是,他害怕她直視他,害怕她打量他這雙斷腿,害怕她露出同情的眼神。
牧臨川長長的眼睫「刷」地一下覆壓了下來,嘴唇抿得泛白。
當她跪在死人堆里,徒手把他刨出來的時候,他其實隱約間已經有了意識。感覺到她背著他一瘸一拐,跌跌撞撞,走得艱辛,卻不肯撒手。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了烈火在少女背後熊熊燃燒,雕梁畫閣化為飛煙。
少女半邊臉都被火光照得紅通通的,彷彿泛著一圈兒柔光。
陸拂拂這個人,機靈得出奇。
當他睜開眼的剎那,她就像是天上的神女,這一隻手將他從地獄拉回了人間,也就愈發襯得他醜陋病態,卑微狹隘,如陰溝臭蟲一般無所遁形。
他害怕,陸拂拂盯著他看得久了,有些令他恐懼的東西就開始破土生根,不再受他控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