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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5 章(寧吃嗟來食,不飲秦淮水...)

  他這穿鞋的,  又要借他的名,又覬覦他的鐵騎,自然捨不得殺了他了。

  孫英笑道:「也是阿父英明,  將并州經營得當。阿父身為一方霸主,  碰上阿父,牧臨川也不得不給阿父面子。」

  孫循不耐煩地擺擺手道:「別擱這兒拍馬屁了。你來這兒不就是想問自己的婚事嗎?」

  孫英微微一僵,  旋即苦笑著拱拱手道:「果真瞞不過阿父。」

  「算了,  你娘都這麼折騰了。」孫循萬般無奈地嘆道,  「我還能怎麼辦?你與阿靈的婚事就作罷吧,  過幾日我再仔細找找找看有什麼好郎君,  將阿靈嫁過去,  也算不辜負泉下老友。」

  孫英聞言,  面上倒不露喜色,反而是擰著眉提點道:「阿父可要自己挑揀,家世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人品。」

  孫循翻了個白眼:「這話送你,家世不重要,  重要的是人品,  你這小子樂意嗎?」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自己老父親拆台,  孫英無奈苦笑連連,  哀呼道:「阿父饒我。大丈夫生而要建立一番事業,  怎可與婦人嫁娶相提並論?」

  ……

  如此一來,辛靈的婚事算是告吹了,劉夫人登時急了眼,孫循無奈,  只好告饒道,阿英那兒也算了,  回頭定給阿英尋一門好親事。

  如此一來,劉夫人這才放過。

  可一想到阿靈這般好孩子,這斷了腿的牧臨川竟然不要,不免又生了一陣子悶氣,對牧臨川好一番怨言。

  弄得孫循頭大如斗,心道,阿靈這麼好,你不是也不樂意要嗎?現在和自己利益無幹了,這便替阿靈打抱不平了?

  許是覺得被牧臨川擺了一道,又被自家老婆揪著耳朵抱怨了一陣子,有氣不能出,越想越不痛快。這幾日,孫循更是變著花樣沒少折騰牧臨川。

  少年倒是一副寵辱賞罰皆不驚的模樣,安之若素地受了。

  但牧臨川的名聲卻是傳了出去。

  雖說在刺史府安頓了下來,拂拂閑不住,也不願意被人服侍,覺得彆扭。每天都要去刺史府附近逛一逛的,當然為了不給牧臨川、孫循幾人添亂,走得不遠。

  其實也沒什麼亂可添的,這刺史府周圍都是孫循的地界,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這兒造次?

  「女郎今日又來買菜啊。」賣菜的大嬸,看到拂拂堆出滿面笑容,足足笑成了一朵花。

  身邊幾位賣菜的翁媼也都樂呵呵地跟陸拂拂打招呼。

  面前的女郎,容貌清麗,一頭長發生得那是又黑又亮,兩隻眼睛也水靈靈的,跟溪水似的。穿的衣服雖然稱不上多華美,但勝在整潔,這板正乾淨的快活模樣,一看就討人喜歡。

  說起來,陸拂拂這樂觀積極的性子,幹活的麻利勤快勁兒本來就微妙地十分有老人緣,這幾天天天出去賣菜,更是和一眾老頭老太混熟了。

  少女脆生生地應道:「誒,李媼早啊。」

  一邊應聲,一邊翻著攤位上水靈靈的大白菜和蘿蔔,陸拂拂心裡深深嘆了口氣,感嘆古人冬天能吃到的菜實在乏善可陳。哪像現代啊,在國家菜籃子工程建設之下,想吃什麼蔬菜可不就是去菜市場跑個腿的功夫?

  思念故土,拂拂心中戚戚。

  想她一黃花大閨女,被車撞死也就算了,竟然穿越到了這個世界,和牧臨川這暴君綁定在了一起,腦子一抽救了他,就被對方黏住了,如今是想走也走不掉了。

  想到這兒,陸拂拂蔫巴巴地隨便指了幾樣。

  「就這個,這個,和這個吧。」

  李媼沒察覺出來面前女郎微妙的低落,還笑著跟面前這女郎攀談,講起近日以來上黨的趣事。

  「據說,陛下往咱上黨來了?陸女郎這事兒你可知曉?」

  拂拂一怔,整個人都卧槽了。

  李媼壓根沒察覺到這位陸女郎的震驚,還在樂呵呵地笑著討論這位「大雍天子」。

  李媼主動開了頭,身邊什麼張翁、王媼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插起了話。

  倒不是他們這些賣菜的翁媼膽子大敢妄議聖駕,主要是上京城破,陛下被叛軍砍斷了一雙腿,已然淪為喪家之犬,天子威嚴掃地,早已成了坊間茶餘飯後的笑柄。

  張翁:「誒這陛下也可憐,還未加冠吧?就被人灰溜溜地趕出了上京,斷了一雙腿,只能來咱們并州投奔孫刺史。」

  王媼:「那也是咱們孫刺史有能耐啊。」

  「聽說天子在刺史府可不好過啊,整日賠笑,圍著刺史拍馬屁,嘖嘖。」李媼拾掇著菜葉子,感嘆道,「這可真是,世事難料,誰能想到啊。」

  這還是拂拂第一次從老百姓口中聽到牧臨川的事兒,有點兒新奇又有點兒樂,心裡忍不住感嘆。

  牧臨川這皇帝當得也太失敗了吧,他子民提到他竟然權當在看熱鬧。不過這也實屬人之常情,老百姓們一向不關心上京城裡的天子姓甚名甚,只要戰亂不波及到自己,能安安穩穩的生活就已足夠。

  李媼嘴上是說著牧臨川的事兒,實際上目光一直在陸拂拂身上掃個不停,越看心裡越歡喜。

  唉,要是能將陸女郎娶回家裡做個兒媳婦什麼的。

  將菜往隨身帶著的菜籃子里一裝,拂拂眼睛一彎,笑道,「李媼我先走啦。」

  就在這時,又有幾個小孩兒笑著鬧著,追逐打鬧著跑了過來,嘴裡還唱著并州童謠。

  「牧桀犬,失天下。

  寧吃嗟來食,不飲秦淮水。」

  ……

  「牧桀犬,失天下。

  寧吃嗟來食,不飲秦淮水。」

  拂拂一時愣在了原地,愣了足足半晌才回過神來,心裡涌升出了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

  牧臨川在刺史府上都傳成這樣了?

  當初孫循把牧臨川叫走之後,陸拂拂的確為他提心弔膽了一陣子,後來就見到少年像沒事兒人一樣平靜地回來了,之後幾天,愈發跟孫循走得近了點兒,笑吟吟地拍著孫循的馬屁,沒有絲毫不適。

  但也不至於被傳成這樣吧!!!

  這、這童謠,也太狠了!是哪位仁兄編出來的?

  那廂,李媼她們幾個已經講到「陸王后」了。這位陸王后是跟著牧臨川一路逃到并州來了,幾位老頭老太太很是讚揚了陸王后這不離不去的「堅貞」品行。

  看到陸拂拂站在巷口發愣,探出個頭好奇道。

  「阿陸?還不走啊?」

  又沒忘附和:「這位陸王后倒還真是個女中豪傑。」

  猝不及防地聽到自己的八卦,拂拂嘴角抽了一抽,尷尬地笑了笑打著哈哈。

  「也是巧,阿陸!這王后和你同姓呢!」王媼像是發現了什麼驚天大秘密一般,一拍大腿。

  女孩兒:「哈哈哈是嗎?」

  收拾收拾心神,正當拂拂轉身準備離開之際,耳畔卻忽然想起了個熟悉的嗓音。

  「陸拂拂。」

  這嗓音有點兒陰鬱,隱隱含了點兒厭棄之意,又像雲雀一樣動聽。

  牧臨川面無表情地站在她身後,目光落在她身上。

  眉毛一挑,有些不滿:「怎麼在這兒?」

  女孩兒一副農家打扮,穿著件藍色的襦裙,烏髮盤起,未著粉黛朱釵,手臂見還挎著個菜籃子,籃子里的蘿蔔水靈靈的,又大又白。

  目光從女孩兒身上移開,看了眼這亂糟糟的鬧市。

  牧臨川眉頭皺了一下,「走」上前。

  在這兒見到牧臨川,拂拂睜大了眼,「你怎麼在這兒?」

  牧臨川古怪地瞥了她一眼,「你能來孤、我就不能來?」

  兩人的動靜已經吸引了李媼等人的注意,看著這突然出現,又與陸拂拂分外熟識模樣的牧臨川,李媼腦中警鈴大作,含著試探之意,好奇地問:「阿陸,這位是你?」

  拂拂急急回神,碰上這個死亡問題差點兒咬到了舌頭:「這是……」

  少年臉不紅心不跳,面不改色,特接地氣地來了一句:「男人。」

  李媼霎時如遭雷擊。

  陸拂拂心砰砰跳了兩下,下意識地想反駁,卻又猛然想起,好像確實沒什麼可反駁的地方。

  ……她也不知道她現在和牧臨川究竟是個什麼關係,說是「夫妻關係」吧,又特別齣戲,畢竟他倆又沒擺酒席,來彩禮,到民政局領證,就連封后大典都跟瞎胡鬧似的。

  算了,他說什麼就什麼吧。拂拂有點兒無力,臉色又有點兒發燒。

  牧臨川說得太平靜,臉色都沒變化,完全不給她少女心萌動的餘地。

  其他人不如李媼那般存了讓陸拂拂當兒媳婦的心思,聽聞這郎君竟然是陸拂拂的夫婿,紛紛好奇地多看了一眼。

  少年膚色極白,白得在日光下甚至有點兒晶瑩剔透,面色微沉,一副不耐煩的厭倦表情。烏髮只束了個馬尾,也沒束冠。

  兩隻眼睛狹長,紅似血。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兩條腿,看起來像是被人用斧頭齊齊斬斷的。許是覺得底下空落落的不好看,便在腿根綁了一雙假肢。

  牧臨川目光落在她挎著的菜籃子上:「買好了?」

  拂拂眨眨眼:「呃……買好了?」

  「那走吧。」牧臨川一扯嘴角,毫無表情地轉身就走,像是壓根就沒留意到眾人無惡意的窺探與打量。

  拂拂一時沒了話,看了看牧臨川,又看了看李媼幾個,笑了笑,飛快地追了上去。

  待陸拂拂和牧臨川一走,原地李媼幾個還有點兒回不過神來。

  誰能想到這笑容又甜聲音又脆的阿陸成了親了,成親還梳什麼少女髮髻?而她夫婿竟然還是個殘廢?

  不過阿陸她男人樣貌倒的確長得好,就是那一雙紅瞳……

  等等紅瞳???

  張翁、李媼、王媼幾個交換了個視線,紛紛都從對方眼裡看出了震驚之意。

  紅瞳、斷腿。

  姓陸?

  幾個信息疊加在一塊兒,老頭老太太們頓覺眼前一黑,旋即五彩斑斕地映出了後世名叫「萬花筒」的東西。

  ……

  牧臨川顯然不能理解她為何會對「平民百姓」的生活抱以這麼大的樂趣。錦衣玉食,山珍海味,這不是每個人都求之不得的嗎?

  她前不久還跟他說她愛慕虛榮,放不下王后的位子,怎麼現在又樂呵呵,屁顛屁顛地去混跡集市了?

  或許他就是看不慣她在任何地方都這般如魚得水,高高興興的模樣。

  拂拂也不好和他解釋,她在紅旗下長大的,不習慣別人的伺候。

  牧臨川「走」了半截,扭頭看了眼陸拂拂,古怪地問「這菜與刺史府上有什麼不同?」

  拂拂心道:……真不愧是養尊處優長大的皇帝陛下。

  拂拂腳步輕快,聞言放緩了腳步,興沖沖地舉起了籃子給他看。

  敲著籃子,笑道:「不一樣啊,外面的菜新鮮。」

  他盯著菜籃子里肥碩的蘿蔔們看了一眼又一眼,愣是看不出這些胖乎乎圓滾滾的蘿蔔們和刺史府上的蘿蔔又什麼區別。

  又走了幾步,不遠處再次傳來了隱隱約約的,清脆的童聲。

  「牧桀犬,失天下。

  寧吃嗟來食,不飲秦淮水。」

  「牧桀犬,失天下。

  寧吃嗟來食,不飲秦淮水。」

  童謠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近。

  拂拂渾身一個激靈,目瞪口呆地看著原本跑遠的幾個熊孩子,攜帶殺傷性武器,又成群結隊地跑了回來,嘻嘻哈哈打打鬧鬧,全然不知這位牧桀犬就在他們面前!!

  要死!

  下意識地覷了一眼牧臨川的反應,拂拂冷汗都快掉下來了。

  少年停下了腳步,任由童謠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眉眼看不出有任何驚怒之意,神情冷淡。

  拂拂看了又看,深吸一口氣,將菜籃子往牧臨川手裡一塞,蹦q到了牧臨川面前,笨拙地揮舞著雙手。

  「牧臨川,牧臨川!!看我看我!!」

  牧臨川順著她視線看去。

  拂拂轉了個圈,哈哈訕笑,「你看我今天這裙子好看吧?藍色的!裙子上還有小花呢!」

  如此拙劣的吸引人注意力的方式,也只此一家了。

  事出突然,原諒她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方式。

  一是怕牧臨川這小瘋子又突然犯病,殺心驟現,拿幾個熊孩子開刀。二又怕聽到這童謠牧臨川傷心。

  深感自己這樣的確傻缺,但事已至此,陸拂拂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演下去。

  女孩兒臉蛋發紅,緊張得同手同腳,像個四處蹦q的誇張竄天猴兒。

  牧臨川:……

  很輕地一聲笑聲。

  「嗤」

  牧臨川無甚表情,毫不客氣地,拉了一下唇角,「嗤」地笑出了聲。

  拂拂臉色又騰地漲紅了,格外尷尬地放下了胳膊。

  行吧,她也知道她剛剛這樣的確二百五了點兒,mmp!!她不都是為了安慰他嗎?!他竟然還笑!癟犢子玩意兒!

  牧臨川面無表情地乜了她一眼,眼神透心涼:「孤還沒這麼小心眼兒。」

  拂拂鼓起了腮幫子,心裡信他就有鬼了。

  表面功夫還是做足了:「是是是,陛下您有帝王容人之雅量。」

  回到府里,拂拂鄭重其事地挨個把蘿蔔們放好了。

  一個一個胖乎乎的蘿蔔,排著隊圍成了一圈。

  自己看著這開會的蘿蔔們,想到了趙麗蓉老師的小品不由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一轉身,看到牧臨川,拂拂愣了一下,「你笑什麼?」

  牧臨川也怔了一下,皺眉問:「我笑了?」

  「對啊,」拂拂看著他,語氣十分認真篤定,「你剛剛就是笑了。」

  總不能牧臨川也知道「蘿蔔開會」吧?

  方才她一轉身,分明就看到牧臨川翹著唇角,笑意盈盈,眸光暖融融的,笑得她頭皮發麻,那感覺就像是被狐狸盯上的兔子,瞬間炸毛。

  被她指出來,牧臨川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了一乾二淨,古怪地摸了摸唇角,臉色隨即又沉了下去。

  喜怒莫辨。

  他……竟是盯著陸拂拂那幾根胖蘿蔔笑了??

  這個時候屋外傳來了通報聲,原來是孫循身邊的侍婢過來了,遵了孫循的吩咐,來給牧臨川送吃的。

  幾個家僕吃力地抬著綠釉陶烤爐,架在了屋裡,叉上炭火。

  烤爐上正翻烤著一隻野兔,以奶酥油塗之。

  侍婢們跪坐在側,揭開了酒罈封泥,奉上了汾酒。

  汾酒是烈酒。侍婢欠身,恭恭敬敬道,「郎主今日去打獵,獵得了一隻野兔,叫人把這野兔炙了,嘗過之後倍覺美味,這便吩咐奴等將野兔給陛下送來。」

  拂拂愣了一下,下意識看了眼烤爐上的烤兔。

  兔子果然缺了大半,這豈不是讓牧臨川吃他吃剩過的東西嗎?

  想到那幾句童謠,拂拂無明火起,為牧臨川大感不平,慍怒地抿緊了唇,哪有這樣侮辱人的?

  侍婢捧著酒杯又道:「郎主說冬日烤肉,圍坐烤爐,喝些燒酒,最暢快不過。」

  少年臉色毫無波動,反倒還笑著應了。

  「如此,多謝大將軍好意。」

  拂拂又怔了一下,想攔:「牧……」

  少年恍若未覺走上前,拿起筷箸,取了一片烤兔肉,送入口中,又喝了一口酒。

  竟然眼睫一顫,眼眶通紅地哭了出來。

  「孤雖然斷了兩條腿,可大將軍實乃孤之肱股啊。」

  「若非將軍收留,孤豈能有今日坐在這方爐前,痛飲美酒,食這炙兔肉。」

  一邊吃一邊哭,還不忘伸著袖子揩眼淚。

  少年眼睫微顫,珠淚盈盈,吃得甚至可以說是有幾分貪婪,送入口中后還細細嘬了嘬筷子尖,彷彿在吃什麼無上的美味,直教人毛骨悚然。

  越哭越大聲,最後乾脆丟了筷子,嚎啕大哭起來,一副深為感動,情真意切的模樣。

  陸拂拂頭皮瞬間麻了半邊。

  喵了個咪,真變態。

  變態不可怕,就怕變態是個能屈能伸的大變態。

  ……

  「他真是怎麼說的?」

  孫循揚起了眉頭,身子不由往前探出了半截,驚疑不定地問,心裡直犯嘀咕。

  孫英愕然:「這小瘋子倒真能忍。」

  皺起眉欲言又止道:「阿耶你還要繼續下去嗎――」

  「算了算了。」胡亂擺了擺手,孫循頗有些悻悻地坐了回去。

  總歸是上次吃了一癟,心裡不痛快,這幾天他沒少折騰牧臨川。

  想到這幾日坊間童謠,便一時得意忘形,哈哈笑著擱了筷子,去送「嗟來食」去了,牧臨川的反應讓孫循大為敗興,心中也有些凜凜,到底不敢再繼續下去。

  這幾次三番下來,孫循倒是沒了脾氣,長嘆一聲:「此子好生能忍,實在是個可怕的人物。」

  見阿耶終於沒了折騰牧臨川的興緻,孫英也不由微微鬆了口氣。

  阿耶實乃梟雄,但其好大喜功,心胸狹窄,剛愎自用,實在是讓他這個當兒子的也頭痛。

  越王勾踐劍忍辱負重,卧薪嘗膽,三千越甲吞吳。淮陰侯韓信能忍胯.下之辱。凡能成大事者無不是能忍之輩。

  今日牧臨川的反應,也令孫英不由雙手成拳,扶緊了膝蓋,心中膽寒。

  這小瘋子能做到這地步,便足以在他心裡敲響了個警鐘,絕不能與這種人為敵。

  孫循卻也是這麼想的,收回前傾的身子,意興闌珊地長嘆了口氣,「差不多得了,唉。」

  許是心裡也有打起了小鼓,到傍晚,孫循又著人來請牧臨川一道兒用膳飲酒。

  「唉是老臣昏了頭啊。」孫循滿面羞慚之色,「見這炙兔肉好吃,心裡只想著要獻給陛下,也沒多想,立刻就抬過去送給陛下了。」

  「如今想想,實在是做得不妥。」

  孫循端著酒杯,喟然長嘆,「特地設宴向陛下賠罪。」

  「老將軍這是哪裡的話。」牧臨川唇角微彎,上前一步,殷勤扶住了孫循的手,「老將軍挂念孤,孤高興還來不及,又豈會怪罪?」

  孫循滿面通紅,羞慚地擺了擺手。

  少年手握得更緊了,黯然神傷道,「若非大將軍收留,孤早不知往何處去了,又哪有今日。」

  「大將軍可千萬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孤雙腿已斷。」少年垂下眼睫,低聲嘆息,說得情真意切,「大將軍便是孤之肱股。」

  「孤能有今日,全靠將軍給孤撐著啊。」

  孫循這一坐鎮一方的梟雄,霎時間面紅耳赤,赧顏汗下。

  想他哪裡被皇帝緊緊攥著手說這番體己話,差點兒感動得也要掉眼淚。

  待回過神來后,趕緊一個激靈。

  等宴席散去,方才對左右感嘆道:「這小瘋子倒真能演,給某演得感動的。」差點兒都給拐到彎里去了。

  能享這份殊榮,其惶恐感動的臣子之心,瞬間超越了一顆爭霸天下的梟雄之心。

  但觀這小瘋子席間又是說笑,又是親自牽著他的手奉酒,不著痕迹地拍著馬屁,足將孫循哄得服服帖帖,再也不計較韓媼之死牽扯出來的諸多事端。

  ……

  北風徘徊,隨著一轉眼入了冬,夜半就下起了小雪,外面oo@@的,梅花好似都結作了冰。

  拂拂盤腿坐在床上,放下了帳子,趴在帳子里看話本。

  屋裡燒得暖融融的,高低錯落的燭光也爛爛融融的,夜雪不知落了幾重,窗戶外面被月色與雪色照得亮堂堂的一片,白鶴的薄絹屏風前正咕嘟嘟地煨著醒酒湯。

  外面雪大,躲在屋裡,頗有點兒躲進小樓成一統,哪管春夏與秋冬的悠閑。

  伴隨著「咯吱咯吱」的踩雪聲響起,少年被侍婢領著進了屋。

  拂拂聽到動靜,立刻從帳子里探出一個頭來。

  「誒你回來了?」

  女孩兒黑白分明的眸子暖融融的,笑了一下,飛快地就從床上踩了下來。

  「我給你煮了醒酒湯。」

  套上鞋,從善如流地從侍婢手上接過了牧臨川,拂拂詫異道:「呀,你怎麼喝了這麼多酒。」

  少年烏髮散落,白得像雪的皮膚,摸上去也像雪,拂拂一伸手,就被凍得一個哆嗦,輕輕地嘶了一聲。

  倒是臉上泛著不正常的紅暈,明顯是喝多了的模樣。

  他剛從外面進來,眼睫上落了點兒薄雪,被屋裡的暖意一蒸,立時就化了,掛在纖長的睫毛上,像是露珠。

  拂拂怔愣了一下,又飛快地伸手去摸他的腿。

  少年面色「刷」地又白了一層,疼地冷汗都冒了出來,卻抿著唇一聲不吭,眸光冷冷淡淡。

  看都成這樣了,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拂拂又心疼又氣急敗壞地質問,「你喝這麼多酒,又吹這麼長時間的風,你腿不想要了嗎?」

  「好了傷疤忘了疼。」

  頓了頓,倒是沒再說什麼了。

  還能說什麼?

  拂拂看了眼明顯已經喝迷糊了的牧臨川,忍不住咋舌。

  他眼神看著格外冷酷,眸光中翻滾著深深的黑色,如有大雪紛飛,分辨不出任何屬於人的七情六慾。

  眼神足夠嚇人,但看神態明顯是在夢遊。

  拂拂虎軀一震:這小暴君喝醉酒怎麼這麼嚇人。

  牧臨川的視線緩緩地落在了她身上。

  「還能認得人嗎?」拂拂見狀趕緊湊了過去。

  模模糊糊的重影在眼前放大,依稀能看到見那黑黝黝的,鴨蛋殼青的眼眸。

  牧臨川伸手將她的臉推到了一邊,又給拂拂氣得鼻子都歪了。

  然而下一秒,少年身上那股冷酷陰沉的氣質卻倏忽一收,眼睫顫了顫,低著眼一副柔弱堪憐的模樣。

  他的傷口一到冷天、陰雨天就疼,疼得狠了也只是哼唧兩聲。

  拂拂認命地嘆了口氣,這顆老母親心啊作祟,心頓時軟了半截,動了動唇,再也說不出什麼硬話。

  扶著牧臨川到床上安頓了下來,端起早已煨好的醒酒湯。

  碗沿燙得她渾身哆嗦,斯哈斯哈地忙吹了兩口,給他灌了進去。

  人在屋檐下,所謂的重騎兵又不知道在哪兒,除了哄著孫循能幹什麼?

  而牧臨川也是這麼身體力行地去做的,為了替她出氣殺了韓媼,又強撐著喝了這麼多酒,扯著笑奉迎孫循,收拾局面上這些爛攤子。

  牧臨川他軟得就像是一灘爛泥,好不容易搬到床上,伺候好了,便閉著眼失去了意識。

  等到半夜的時候,陸拂拂是被輕微的悶哼聲吵醒的。

  睜開眼,揉了揉眼睛,錯愕地發現,她竟然是趴在床邊睡著了。

  想到床上那位祖宗,趕緊端著燭台俯身去探牧臨川的狀況。

  牧臨川眉頭攏得緊緊的,面色猙獰,被燭火一照,尤為可怖嚇人。

  拂拂伸手掠了掠他汗濕了的烏髮,忽而聽到了少年低沉的嗓音,聽上去倒是神智很清醒。

  「陸拂拂,你當我什麼殺了韓媼。」

  陸拂拂端著燭台,束手無措在了床邊:「為、為什麼。」

  少年坐直了身子,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她冒犯你。」

  拂拂更僵硬了:「就算……就算她冒犯我,你也不能殺人啊……」

  牧臨川淡淡道:「殺雞儆猴。」

  「陸拂拂你給我記住了,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牧臨川嗤笑了一聲,眼裡涼薄得厲害,似有殺意浮動。

  「我今日給孫循那老匹夫拍馬屁,就是為了你不用給人拍馬屁。」

  他敞開胸口,安然歪在床上,臉在陰影里。

  昏暗的燭光打在他的臉上,像只黑夜中的野獸,辨不出喜怒。

  「我們倆人只有一人做這溜須拍馬,阿諛奉承的事就夠了。你太蠢不行,我倒是能做。」

  或許是酒意上涌,頭痛欲裂。

  牧臨川攏緊了眉頭,那雙紅瞳遽然地盯緊了陸拂拂,像是盯著什麼獵物一樣,紅得幾乎快滲出血來。

  「懂沒?懂就吱一聲。下回碰上韓媼這種人不需再忍。」

  「誰打了你,你就打回去。」

  拂拂已經徹底懵圈了,獃獃地站在原地:「懂……懂了?」

  牧臨川說完,面無表情地又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看得拂拂頭皮發麻。

  忽然之間,這股王霸之氣又消散了一乾二淨,仰頭往床上一倒,一拉被子過了頭頂。

  隔著被子傳來了他嗡嗡的模糊不清的嗓音。

  「不會很久的,早晚。」

  獨留拂拂震得目瞪口呆,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在晚上發表了這段傲慢張狂的言論之後,第二天一早,牧臨川又繼續面無表情地給孫循做牛做馬去了。

  天子當到這個地步,雖說一大半原因是他自己作的,但也實在是慘。

  與之相反的是陸拂拂她在孫府的地位卻一路水漲船高,最近府上再也沒有家僕敢怠慢於她,主要是招惹不起她身後這條能屈能伸的瘋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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