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封后大典)
拋開這些有的沒的, 陸拂拂定了定心神,一把抓住了牧臨川的手,認真教育:「你可不能再亂殺人了。」
「還有一件事……」
「那個, 能不能把封后大典往後捎捎。」
他本來是低著眼在親吻她手指的, 聞言,卻在她指尖咬了一口。
陸拂拂「嘶」地倒吸了口冷氣。
他這才直起身, 平靜地問:「為什麼?」
聞言, 拂拂頓時心虛, 「沒……沒有為什麼啊, 就是沒準備好。」說完, 小心翼翼觀察牧臨川的反應。
還好, 眉眼未變, 沒有生氣的跡象。
那雙紅瞳盯緊了她,「欽天監選定的良辰吉日,怎能隨意更改?」
拂拂緊張得左顧右盼, 「我就是太緊張了……」也不知道牧臨川看沒看出來蹊蹺之處。
他又低頭去親吻她,「別怕。」
不大擅長說情話, 他頓了頓, 有點兒含糊飛快地帶了過去, 像生怕她聽清楚似的, 「我陪你。」
之後, 任憑拂拂如何撒嬌哀求,牧臨川嘴巴還是嚴實得要命,紋絲不動,死活不樂意。
唯獨典禮是不能推遲的。
他扭過臉去看身邊兒躺著的女孩兒。
女孩兒蜷縮著身子睡得正熟, 她太累了,臉上紅撲撲的, 黑髮一縷一縷地黏在白皙的肌膚上。
他怕多上拖一天,就會多生變故。
紅瞳幽深如海。
他蒼白的手指輕輕描摹著她的眉眼,自眉骨到眼睫,再到耳後、脖頸。
他恨不得,現在,立刻,馬上就舉辦封后大典,冊封她為真正的,獨一無二的王后。
冊后大典,照慣例理當大赦天下,然而這一次在陸拂拂據理力爭之下,卻出現了些許不同,最終敲定了一系列政令。
時至傍晚,天色已經黑了大半了,明亮的星子疏落落地掛滿了天空。
宮婢內侍們捧著瓜果侍立在廊下,一個個抿嘴偷笑,看著不遠處坐在石階前的這一雙背影。
吃過晚飯之後,帝后就像尋常小夫妻一般,正坐在石階上消食,看星星和螢火蟲。
許是天色晚了,剛洗漱完,陸王后也沒束髮,一頭微潮的青絲便直垂在腰臀后,以一根紅繩攏住了。
暮春時節的晚風,掠過白日里被太陽炙烤得滾燙的大地,有些暖燥。
少女穿得輕薄,綠衣黃裳,當真是「天然嫩相爍秋明,淡染鵝裳結束輕」。
手裡正拿著一把輕羅小扇,胡亂扇著風,拂拂壓著裙子,盤腿坐在露天的石階前,眉飛色舞。
「免死罪一等?賜孝悌鰥寡米?」
「不行!不能這麼籠統!」
梗著脖子,看著牧臨川,她臉都漲紅了。
「憑啥大赦天下,讓這些犯人得利啊!」
「不行不行!我的冊后大典,你都得聽我的。」
月光如紗輕覆在牧臨川他發間,蒙上了些朦朧的微光,烏髮間白更如白霜一般,他蹙眉,眼底曉澹如秋明水底天,「那依你說你要怎麼辦?」
拂拂怔了一下,她不通政事,讓她說她還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換了個姿勢,支著下巴,看著天上爛漫的群星,小聲兒道:「我知道你是想借著冊后大典,大赦天下這個由頭來籠絡人心,這些我都懂。我這個人沒什麼出息,也沒什麼太多要求,但你得在女人的人身自由、老人養老、孩子教育這上面下功夫。這優惠得落在真正需要的人的身上吧。」
自己到底幾斤幾兩,陸拂拂她心裡還是清楚的。
她啊,也沒那能力治國平天下。
不過享有多大權力就得肩負起多大的責任。
拂拂抿著嘴巴,心道,在她能力範圍之內,她總得替需要的人爭取爭取吧。
總不能白來一趟。
幸好牧臨川他瘋,他變|態,向來就不把那些倫理綱常,婦德女戒什麼的放在眼裡,只是皺了一下眉,就毫無原則地答應了。
或許是馬上就得走了,拂拂難得在國家大事上認真起來。
「要我有一天死了,你可得繼續好好乾啊,可別再像之前那樣,動不動殺人了。做個明君聽到沒。」
牧臨川很不適,也很懵,眉頭皺得緊緊的,「好好的,你說這些做什麼?」
拂拂心虛,「這、這不是想到了嗎?隨口一提。我好不容易敲定下來的,你得堅決履行!不然我多不甘心。」
「啊對了,也別搞那有的沒的,不讓我下葬,把我做成菩薩像什麼的。」
想到從前千佛窟里所見所聞,拂拂一個哆嗦。
這位可是原著認證過的病嬌,雖說最近改過向善了,但她真怕他到時候拿她屍體玩什麼奇奇怪怪的play。
半是脅迫辦是央求的逼這位答應之後,拂拂鬆了口氣,拉著翹頭的雲履,將頭靠在牧臨川身邊,閑數著流螢,望著這幾點流螢裹著紗袖,在兩人間明滅流轉。
這幾天她睡得不甚安穩,倏忽間卻又做了個夢。
她夢到了牧臨川。
少年啊,高高地坐在上面,陰鬱懨懨的。
當時她站在人群中,只那不起眼的一點兒,或許牧臨川當時都沒看到她。
後來看到了她,少年眼裡滿是嘲諷,還笑話她口音太土,他一時又是笑話她口音土,一時又懷疑她欲擒故縱的,來回折騰她,捉弄她,像漫不經心地戳著不倒翁玩,饒有趣味地看她一次次要摔倒了,又一次次爬了起來。
夢裡的少年可以說是渣破了天際,他把玩著她那顆真心,將她當作替身,嘲弄她的感情。
夢外,拂拂皺了皺眉,小聲兒嘟囔了句什麼。
他低垂著眼,幫她調整了個姿勢,讓她睡得更舒服點兒。
有眼裡見的宮婢立刻捧衣上前,還沒走兩步就被牧臨川打發了回去。
宮婢內侍們驚愕地發現,陛下從容地解下了身上的外衫,披在了王後身上。嘴角微翹,眼尾勾著點兒心滿意足,眼裡閃爍著點兒流螢點點般的笑意。
她夢到了很多,但記憶最深的還是初見的那一面。
少年手腕上綴著一串佛珠,支著下巴,那紅瞳興趣缺卻地往下瞟了兩眼。蒼白卻又俊俏,當真是一點眉間自有情,無情甚有情。
她心裡就覺得,這個反派boss怎麼就這麼好看呢。
女孩兒頭一點一點,夢外拽住了他袖子,整個人往下滑。
他眉心一跳,匆忙撈住了。
或許就在那一天,她便心動了吧。
只是啊,這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也終於到了分別的時候了。
……
永平元年的五月末,牧臨川在郊外祭壇舉辦了登基與冊后的大典。
拂拂一大早就被人拖了起來,睡眼惺忪中換上了王后禮服,即所謂的oe大衣,也就是「衣」,上青下黑。
著著朱襪朱舄,首飾則假髻步搖,步搖以黃金為山題,以白珠串纏繞。行動間搖曳不休。八爵九華,熊、獸、赤羆、天鹿、辟邪、南山豐大特六獸。
女孩兒容貌清麗,此時經過一番嚴密的打扮,更是神光耀耀,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如珠玉般皎潔明亮,行走間,更如同天上的仙娥神妃。已經有了些母儀天下,溫婉嫻靜又不失威嚴莊重的氣度。
好不容易打扮完,又塞進了車駕里。車駕鹵簿的排場大得讓拂拂頭皮都炸起來,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所謂的「中朝大駕」,遠遠望去,竟然有浩浩蕩蕩數千人之眾。
馬鳴嘶嘶,金屋華蓋,鸞旗幢傍,在日頭底下,煥彩流光。
先象車,次靜室令,次洛陽尉及其屬官,之後又有三公九卿之車駕,中護軍、禁衛軍之車駕,四方將軍、部分內朝官……
陸拂拂她沒有乘王後車輦,被牧臨川拽著一塊兒坐上了帝車。
「別動。」
帝車裡的人,陰鬱的面色少有些晴霽,似乎是看不過去她坐立不安的模樣,一伸手把她給拽了過去。
拂拂:!!
迎面對上了牧臨川的臉,那張臉在眼前放大,拂拂瞬間僵硬。
牧臨川他明顯也是大早上被人拽起來打扮了一通,黑介幘裹著烏黑間白的長發,顯得很是溫順,又加以通天冠,平冕。
俊美的眉眼在白玉珠後有些晃眼,日光一打,便落下了水樣的光。
衣o上,絳下,為日、月、星辰、山、龍、華蟲、藻、火、粉米、黼、黻之象,凡十二章。
依然是美的,美得攝人心魄。
玄黑色的天子袞冕一加授,美得叫人不敢逼視,有種高高在上的,足以灼燒人心的禁慾莊嚴之美。
與往常不好好穿衣服的牧臨川相比,又是另一種美。
像是最端莊的淑女,不動聲色地挑逗,這舉手投足間的風情與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尊貴,交織成了令人戰慄的美麗。
屬於帝王威嚴的氣勢撲面而來,拂拂喉口一干,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
她從來沒有這麼鮮明地意識到過牧臨川是個皇帝,是天下共主,是君王。
難怪人們對權力趨之若鶩,如飛蛾撲火。
或許是暮春的日光已有些曬人了,又或許是穿得厚重,這幾天都沒有睡好。
整場大典下來,她昏昏沉沉的,臉上如火燒,像只無力的西方惡龍,嘴鼻間如有火團往外噴。
牧臨川可能是誤會了什麼,覺得她太過緊張了,不動聲色地護住了她,隨侍左右。
拂拂鼻尖一酸,眼眶微熱。
只有她心裡知道,她要回家了,就在今天。
拖著沉重的身軀,努力保持神智的清明,她在和系統意志做著最後的對抗。
系統在催促她。
眼睛一眨,差點兒又湧出眼淚了。
她充耳不聞,視若不見,一步一步向前。
再等等,至少得堅持到典禮結束。
到後來,她幾乎都快看不清楚眼前的路了,天和地好像是顛倒著來的,牧臨川的嗓音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響起。
日光照得人頭暈目眩。
她眼前開始泛黑,喉嚨里說不出話來,胃裡直犯噁心。
這繁複的一整套禮節下來,張嵩也熱得滿頭大汗,忍不住抹了把汗,偷偷覷了一眼牧臨川。
陛下一向就沒耐心,他就怕這大典舉行得好好的呢,陛下又不給面子。
然而,一向沒什麼耐性的牧臨川,今天卻表現得格外認真,眉頭雖然是擰著的,但唇角卻是翹著的,聚精會神地垂著眼,盯著身側的王后看。
王后笑得也歡實,眼睛彎彎的,仰著頭和牧臨川說話。
日光打在她臉上,眼睫微顫,一泓眼波耀耀動人,顏色格外好,能看得見臉上那細小溫暖的絨毛,像水蜜桃。
他從來沒覺得陸拂拂這麼漂亮過。
牧臨川喉口緊了緊,耳根暈紅。
他長這麼大也沒這麼緊張過,緊張得只有借著大袖的遮掩,在眾目睽睽之下,悄悄地攥緊了她的手。
目光落在陸拂拂臉上這一層薄薄的水光上,牧臨川皺了一下眉,當她是累著了,叫張嵩取給陸拂拂倒杯水,全然不顧忌這還是在大典上。
前朝那些老頭子有意見,沖他來就是了,不過料他們也不敢吱聲。
文武百官見了,果然不曾吱聲,只是心裡嘆了句這麼寵愛實在是有點兒禍國之嫌了。
牧臨川在看她的時候,拂拂也在看他,看了一眼又一眼。
系統還在催促,她權當做了耳旁風,故意當作沒聽見。
他眼睫很長,低著眼的時候,眼睫勾著點兒日光,春日暖暖融融的剪剪花影都落在了他臉上。
然後她就被牧臨川給抓了個正著。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攥著她的手緊了緊,帶著她轉了個身,面向面前浩蕩的鹵簿。
「陸拂拂。」他低聲喚她。
「嗯?」她努力睜大了眼,緩慢地凝聚著視線的焦點。
這感覺就像在眾目睽睽之下,小聲兒說著悄悄話,雖然面前的人都開始泛著重影兒了,她一顆心卻充盈滿漲,有又點兒酸酸澀澀。
近處看到了這隆重的中朝大駕。
遠處看到了這春深深處的杏花,看著這東風吹水,晴日方好,看到了這百般紅紫,芳菲爭艷。
再遠一點兒,就看到了牛首山,看到了秦淮河上燕子斜,看到了朱雀橋旁的人家。
看到了城中十萬戶,看到了這朦朧煙雨中的四百八十佛寺。
看到了長江天塹,黃河的怒波,看到了北地祁連的雪山,戈壁的沙漠。
「陸拂拂。」
他又喊她,動了動唇。
眼眸幽深猩紅,這十二章紋被風吹得微微擺動,通天冠內溜出了一縷烏黑的長發,很是溫順。
她茫然地抬起頭,灼熱的日光刺得她不停地流淚。
他說:「當初答應你的事,我做到了。」
或許百年之後,史官會就他這段經歷大書特書。
又或者會牽強附會地寫上,他被趕下王位之後,得遇神仙點撥,這才以斷腿之身,踏上了復國之路。
他平靜地望向遠方的太陽,眼裡銜著一輪紅日。
實際上沒有什麼波瀾壯闊的傳奇,他下定決心那日也沒有什麼風雨大作,紅光大盛的異象。
就在那輛昏暗簡陋的馬車裡,她噗噗直笑,眼裡若有耀光爛爛,「你得做個明君。」
「只有成為一個明君,才不會亡國,才、才能一直滿足我享樂的慾望,你要是能重新當皇帝,那我每天得用金鋤頭種地,睡那種幾百平米的大床,養好幾百個面首。」
因為這一句笑談,他升起了一個古怪又令他膽寒的念頭。
他悲觀、消極、厭世,但為了陸拂拂這個人,他也願意洗心革面,一寸一寸打回上京。
為她所向披靡,護她安然無恙。
「快到夏天了吧。」她踮起腳,若有感慨地感嘆了一聲。
「嗯。」
察覺到身邊兒人情緒有點兒低落,他攥緊了她的手。
「累了?」
「就是有點兒悶,想到春天要過去了,有點兒矯情。」
一想到不能再陪他過往後的夏秋冬,她就忍不住又要掉金豆豆了。
出息呢。
幺妮和爸媽還在等你呢。
牧臨川沒笑話她,反倒特別認真地說:「還有很長時間。」
陸拂拂盯著他看了半天,被他這一副認真的模樣給逗笑了:「是啊,還有很長時間,很多個春夏秋冬。」
一直支撐到典禮結束,她終於撐不住了。
耳畔傳來呼嘯的風聲,她的靈魂好像在此刻抽離。
往上飄,往上飄。
飄蕩在異時空里的孤魂、遊子,伸著手在渴慕著遠方的家鄉。
面前的少女幾乎是毫無預兆地身子一軟倒下的,頃刻間就了無了聲息。
宮人在驚呼。
他一怔,起初只是當她太累了。
可當太醫令跪倒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渾身一顫,眸光有些渙散,立刻就支撐不住了。
他全身冰冷,眼前黑暗。
太醫令戰戰兢兢的求饒聲還在耳畔回蕩,嘈雜的人聲像嘰嘰喳喳的雀鳥,呼啦一聲往遠方幽樹繁花中遠去。
日光還是那樣的暖,時間卻彷彿凝固了。
那一刻,江河不再流動,日月失色,天地同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