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花木蘭的阿娘30
正所謂:人是鐵飯是鋼, 一頓不吃餓得慌。拓跋渾的部隊剛斷糧第三天,就有雜號將軍帶著自己的人反了。
這撥人人數不多,但正是因為這撥人人數不多, 等拓跋渾收到消息的時候, 這撥人已經搶了軍馬跑了。
軍馬是軍用物資, 必要的時候也是緊急時期的糧食。這會兒拓跋渾的軍隊人都快吃不上樹皮了, 馬不拿來殺了吃也會被餓得掉膘、繼而難以奔跑。可好馬來之不易, 一匹軍馬的價值遠超一個壯年男丁。拓跋渾向來寶貝是手足、是武器也是夥伴的馬兒, 聽說有人敢拿軍馬下鍋,立刻讓人把人給綁了來,還親手給了對方教訓。
那雜號將軍本就因為軍中絕糧之事心浮氣躁。看到拓跋渾比起人來更重視馬, 更是忍無可忍。恰好樹洛干派出的探子將策反的信綁在箭上射進了拓跋渾的軍營里, 這雜號將軍終是下定決心,帶著親信搶了馬投奔樹洛干去了。
待拓跋渾帶著萬忸於惇等人追去,他連跟馬毛都沒能追回。拓跋渾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將軍……」
萬忸於惇很是自責。
他清楚今日光景有自己三分……不,五分「功勞」。當初要不是他慫恿拓跋渾繼續行軍, 軍中今日也不可能有人因斷糧而反。
然而其他人不會將斷糧的賬算在他的頭上, 只會記恨身為主將卻做了錯誤決定的拓跋渾。
萬忸於惇膝蓋一彎, 跪了下去:「將軍!請再給卑職一次機會!這次卑職定然會從吐谷渾搶回糧草!還請將軍給卑職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拓跋渾想說「不行」。一是因為前方的探子始終沒有帶回什麼有用的情報,樹洛乾的部隊在哪裡補給魏軍里沒有人知道。二是因為之前拓跋渾親自率軍去狙吐谷渾的補給部隊,之後反被吐谷渾的軍隊包圍。原來是探子傳回的情報本身就是一個陷阱。
那一次拓跋渾險些無法脫身,還是手下諸位將軍奮勇作戰這才護著他殺出一條血路。那一戰過後拓跋渾折了兩個老將,還有幾個部下至今重傷未愈。
可事到如今, 拓跋渾已經沒有時間再做詳細周密的部署。
那反叛的雜號將軍不光搶走了幾百匹軍馬, 更為了製造可以逃亡的混亂而讓手下割斷了上千條拴住軍馬的繩索。
人都斷糧了, 馬兒們這些天里又怎麼可能有豆料吃?入冬之後的草原一片貧瘠, 餓得眼睛發直的魏軍見到草都能衝上去挖草根吃。人和馬搶草的場面偶有發生。
餓得不行的軍馬本就踱著蹄子暴躁不安, 被放開后直接橫衝直闖衝出營地。魏軍好歹抓回了幾十匹馬,然而被馬匹踢殘踢傷的不下百人。
可以說魏軍有且只有一次主動出擊的機會了。再等下去,馬兒因飢餓更不聽話,馬力也會繼續大幅降低。把軍馬當成口糧吃掉,那不過是飲鴆止渴。樹洛乾的鐵騎一來,沒了軍馬的魏軍只會變成馬蹄下的肉泥。
「——本將軍與你同去!」
思索再三,拓跋渾只能得出這個答案。
是勝失敗,在此一舉!他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而不是讓自己的屬下去承擔自己本應承擔的風險!
……
一片雪花落在了拓跋渾的額上。他一張口,咳出一大灘血來。
「將……軍……」
萬忸於惇拄著斷矛,試圖擋在倒下的拓跋渾面前。可對方一箭射了過來,萬忸於惇頓時倒在拓跋渾身邊,鮮血長流。
拓跋渾已經感覺不到憤怒、悲傷、恐懼與自責了。
躺在冰冷的雪地里,他茫然地感受著生命從傷口中流逝的糟糕感覺。一時間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就沒反應過來這是一個圈套。
他敗了。再一次的。
他不是在武力上輸給了樹洛干。……他甚至沒有機會和樹洛干交手。
——在他決定與萬忸於惇一起帶人去搶劫吐谷渾的部渲螅械慕棵嵌即牌聘林鄣男那椋貿雋聳蚍值惱揭狻
眾志成城自然是攻無不克。被拓跋渾部隊襲擊的吐谷渾部落沒打到一個時辰就拖家帶口地撤離了自己的家園,只留下物資任君享用。
魏軍大喜,人人都說這部落的吐谷渾人是被嚇跑了。拓跋渾難得開懷,給身邊的眾人、尤其是萬忸於惇賞賜了不少物品。魏軍上下一片歡欣鼓舞,將士們吃吃喝喝,到了深夜也載歌載舞,好不熱鬧。
樂極生悲,天快亮的時候魏軍上下所有人都睡著了。就連一向警覺的萬忸於惇都酩酊大醉。
就在這時,樹洛乾的部隊出動了。吐谷渾人殺了魏軍一個措手不及,拓跋渾連樹洛乾的影子都沒見著,就已經成了半具屍體。
拓跋渾,你真無能。
這麼想著的拓跋渾看到走馬燈在自己眼前轉呀轉。他瞧見自小喜好兵書、沒事就抱著兵法書看個不停的自己。又看見了跟個三歲幼兒一般任性地纏著無香子與他一起做沙盤推演的自己。
他耳朵里似乎鑽進了好幾個小小的無香子,一個說他這樣不行,一個又褒獎他那個計謀很好。一個讓他改進冒進貪功,一個又讓他不要瞻前顧後。
熱感從拓跋渾的眼角滑落,眼前一片模糊。拓跋渾想起了自己不再老老實實用腦子思考問題的緣由——因為有無香子在他的身邊。
哪怕他犯了天大的錯誤,哪怕無香子嘴上教訓他教訓得再嚴厲,無香子總會為他擦屁-股。久而久之他便覺著就算自己不好好改進,只要無香子在,那就一切都不會出岔子。
他已經被無香子慣成了個廢人。沒這自覺的他卻以為自己一路得來的勝利都是自己應得的戰果。
他的自大、輕敵、自以為是,還有沒有好好把集中力與注意力都放在吐谷渾與樹洛干身上都是他的敗因。以及——
死因。
白雪在地上越積越厚,戰場上的廝殺聲也越來越大。拓跋渾閉上了眼睛。
「——將軍,你還要躺到什麼時候?」
溫溫柔柔的聲音輕輕地響起。
拓跋渾下意識地睜開眼,循著那聲音看去:「無香子……」
瞧見不可能出現在此處的無香子,拓跋渾先是一怔,復而一笑。
沒想到引他去那黃泉碧落的指路人竟是無香子的模樣。……也好,在喝孟婆湯之前,他還能多看無香子一眼。
儘管這不是真的無香子。
「……你是來、帶我、咳……走的嗎……?」
肺很疼,這讓拓跋渾說起話來很費力。但是想到自己馬上就能脫離這幅殘破的軀殼,變成不會感到疼痛的鬼魂,拓跋渾又覺得這樣的疼痛他還能忍耐。
葉棠瞥了一眼神志不清的拓跋渾。她想拓跋渾這麼渾渾噩噩的應該是因為過度失血。
「我是來帶你回去的。」
葉棠扶起了拓跋渾,旁邊是賀蘭景扛起了昏厥過去的萬忸於惇。
遠處那越來越激烈的廝殺聲並非是拓跋渾的殘部與吐谷渾部隊交戰的聲音。而是葉棠帶來的柔然軍隊與樹洛干主力部隊正在廝殺。
「你是柔然人吧!?為什麼要幫魏人!?」
樹洛干被烾逼到了一個死角。
烾與其他使用巧勁兒的女武將不同,她天生力氣就出奇的大,所以葉棠教給她的是大開大闔、一力降十會的打法。
可笑的是在過去,烾的這股力量讓她被約突鄰部的男人們嘲笑為「怪物」。烾的力氣最大的用處也不過是幫著阿姊剝剝羊皮,為部落里其他的女子釘一釘不太穩固的帳篷。
烾不能理解小時候經常來欺負自己卻被自己打哭的男孩兒們為何能成為戰士,而自己不能。
現在的烾理解了。
她可以成為戰士,從來都可以。妨礙她的是陳規陋習。
而無香子說過:陳規陋習就該被踢到一邊,被踩進泥里。
樹洛干擅長謀略,在戰鬥方面只能說是佔了出身好、從小就有教育資源,又能吃得不錯的便宜。他身邊能打的副將們被烾用斬馬-刀左揮出一個,右打開一個。這些副將們被揮開后第一時間就想回到主將的身邊。奈何烾身邊的女武將們人狠話更少,都是二話不說就上來一對一捉對廝殺,不給副將們回去幫忙的機會。
獨自對上烾,樹洛干整個人都是被壓著打。烾的攻擊又重又狠,每一擊都讓他有手臂要從骨頭中間斷開的錯覺。
「幫魏人?我從沒想過幫魏人。」
烾面無表情地說著又揮出一刀,這一刀被樹洛干用彎刀扛住,烾手腕一抬一劈,直接把樹洛乾的彎刀從中劈裂。就連樹洛干胸-前的鎧甲都遭受這一擊的餘波,鐵甲竟被硬生生劈出一道白痕。
「烾,別把人殺了。」
有女子用溫柔的聲音在不遠處喊。已經貼在樹洛干脖子上的斬馬-刀頓時停下。
等烾挪開她的斬馬-刀,樹洛干一摸脖子才發覺自己脖子上開了老大一條血痕。他若不想死只能捂住自己的脖子等著被人包紮。
樹洛干身上溢血的地方還不僅僅是脖子。他的胸口處也被豎著劈出一道傷口,鮮血止不住地從他鎧甲上被劈出的縫隙里溢出來。
樹洛乾笑了。是苦笑。
他的謀略沒有半點問題,他唯一出錯的地方就是沒料到拓跋渾的身後站著如此怪物。
那領軍而來的無香子是怪物。他面前這個強得可怕的柔然女人也是怪物。
「那你、是為了……什麼……?」
樹洛干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自己都贏了還被魏人四兩撥千斤、反敗為勝。
烾眨了眨眼睛。
死水一般的眼睛里亮起了銀星,像是想到了什麼美妙的事物,烾無意識地勾起嘴角。
「為了、我自己?」
「……?」
樹洛干實在無法理解烾的話。
烾如果說自己是為了被魏軍當作人質的家裡人,樹洛干能夠理解。
烾如果說自己是為了柔然、樹洛干也能理解她的隱忍。
可什麼叫「為了她自己」?
……難道這個柔然女人為了自己能出人頭地,根本不在乎什麼世代血仇嗎?她難道壓根兒就沒有身為柔然人的尊嚴嗎?
她可知道魏人殺了多少柔然人,殺了她多少同胞!她、她怎麼能——
撲通!
有人當場丟下武器跪了下來。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樹洛乾的副將之一。
——葉棠讓烾留樹洛干一命,卻沒讓其他人留樹洛乾的副官們一命。
一副官見狀連忙跪下,他一邊想去抱烾的腳,一邊朝著烾嘴臉諂媚地討好道:「這位將軍、女將軍!請饒小的一命!小的什麼都肯為將軍效勞!還請女將軍饒小的一命!單于……不!樹洛干把糧食藏在哪裡我都知道!我還知道樹洛干——」
帶著諂媚的腦袋飛到了空中。
甩了甩斬馬-刀上沾到的血漬,烾轉身就走:「把這個帶上。」
「哈、哈哈……哈哈哈……」
被烾稱為「這個」的樹洛干再一次笑了,這次他直接笑出了聲。
陽春白雪的東西誰不會說上兩句?可現實中哪裡有那麼多陽春白雪的人?
他的屬下可以為了自己求饒,這殺神一般的女武將又為何不可為了自己建功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