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番外 木蓮為官 三
木蓮上次見著袁氏的字跡還是在十二、三歲的時候, 如今木蓮三十有七,她哪裡還會記得袁氏的字跡?
接過賀蘭景遞來的冊子,木蓮只能是走馬觀花、不辨真假地翻上兩頁。
張勝不識字, 看不懂冊子上都寫了些什麼。見媳婦兒不駁斥賀蘭景的話, 便默認賀蘭景說的是真。
「那你就、住下吧。」
身為一家之主的張勝都開了這個口, 木蓮哪裡還有話說?
張勝阿娘再嫁之後, 張勝家便空出了一間房。眼看著長德也大了, 再過個兩、三年便要娶媳婦兒了,瑛佩又是身子長得比腦子快, 平時一點兒也不注重男女大防, 木蓮早早就讓長德、瑛佩兄妹分開居住。
這會兒家中多了個做客的賀蘭景,木蓮又隱約猜到賀蘭景的身份貴不可言、不敢把他安置在靠近豬圈的客居里,這房間的分配就讓木蓮犯了難。
薑湯不難煮,何況灶膛里本就熱著。不過這一會兒的功夫, 瑛佩與端著薑湯的長德已經出來了。
「長德……要不你和瑛佩擠上幾日?」
長德是個懂事的孩子, 見阿娘這般說,他連忙笑道:「別說幾日, 就是一直住下去都行的。我不嫌瑛佩吵的。」
瑛佩聞言頓時不滿地朝著阿兄撅起嘴來:「我哪裡吵了?」
木蓮擔心的哪是瑛佩會吵到長德?她一陣苦笑,也沒法在孩子們的面前把自己的擔憂細細說開。
賀蘭景倒是明白木蓮的憂慮。他上一步, 道:「不必。我與你兒同住便是。」
說罷賀蘭景更是拿出一袋銀錢遞給長德:「我不能白占你屋一半。」
戰爭將歇,百廢俱興。不論是北魏還是劉宋,前朝留下的問題之多,著實不是一個六年就能解決完的。
大袁立朝之後, 木蘭便下令統一貨幣。然而貨幣鑄造本身就很費人工很花錢,加之戰爭帶來貨幣無法保值、人民根本不信任貨幣等等問題, 大袁的貨幣統一之路走得相當艱難。
幸好木蘭並非一個人在作戰。她的阿娘便是不在未央宮中, 也不斷為她出謀劃策, 並靠著實地走訪與親自推進,終是成立了大袁第一家銀行。
通過銀行,前朝亂髮濫發的貨幣得以被回收,新的交易秩序也開始萌芽。賀蘭景給長德的銀錢而不是糧食,那便是因為銀錢現在有用了,民間終於開始一點點地相信朝廷、相信銀行,相信大袁的貨幣了。
「使、使不得……!這哪裡使得!」
別說長德了,就連張勝都被賀蘭景的大手筆給驚到了。
大袁的貨幣不同於歷朝歷代,用的並非是金銀銅這樣的貴金屬。而是先帝光始帝所開創的油紙。此種油紙前所未見,不光色彩紛繁艷麗,其中還編入了金屬絲線。這種油紙不光成本極高,仿製也是極難。就算破解了這油紙的製造技術,製造成本也要超過市面上流通的真錢。
過往魏主拓跋燾治下民間尚有私鑄錢幣之事頻頻發生,大袁這輕飄飄的紙幣一出,頓時絕了仿幣的營生。造假之人心有不甘,奈何無計可施。朝廷不多印發錢幣,造□□仿幣又是不值,民間通貨因此穩定保值,大袁之外的地方都開始引入大袁的貨幣作為交易的主要結算用具。
賀蘭景這一袋錢,恐怕買下半個鎮子還有餘,張勝一家如何敢收?
「收下。」
賀蘭景也是堅決。
他出身賀蘭家,又是大袁開國將領,功勛卓著。他還是唯一陪伴先帝到先帝隕落的先帝心腹,他手裡這一袋子錢對比他所擁有的所有財富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
賀蘭景無意養老,只盼著有生之年能把這些財富交給木蓮一家。倘若此時木蓮一家連這一袋子錢都不願意收下,將來又如何肯收他的其他饋贈?
「這怎麼行?」
然而木蓮本人也是搖頭。
雙方相持不下,瑛佩看看左邊的賀蘭景,又看看右邊的爺娘。開口道:「阿伯是沒在我們這種鄉下住過,這才不曉得這些錢對我們家來說實在是太多了。」
「阿伯呀,你便是佔了我阿兄半間房也不用給這麼多錢的。你只要幫我家劈劈柴、挑挑水、喂餵豬就行了。」
木蓮雖不知賀蘭景是多大的官兒,卻也知道女兒這番話說得是失禮至極。帶著一臉想掐人中的表情把女兒護在身後,心驚膽戰的木蓮連呵斥女兒的力氣都沒有了。
瑛佩不知阿娘為何突然擋在自己面前,小腦袋從阿娘身後探出。
瞧見賀蘭景望向女兒,木蓮連忙想把瑛佩的腦袋塞回去。誰知賀蘭景非但沒有生氣,還道:「客隨主便。依你便是。」
「阿伯果然是個說得通話的人!」
瑛佩一喜,從阿娘身後撲出,像只小鳥兒一般在賀蘭景的面前蹦蹦跳跳、嘰嘰喳喳。
大手探出,賀蘭景輕輕地揉了揉瑛佩的小腦袋。他那張冷淡至極的容顏上破天荒地出現了一縷幾乎可以稱之為柔和的表情。
……
賀蘭景說到做到,第二日早上紅日未出便已打來井水滿上水缸。待木蓮與張勝兩夫妻起床,他已經在後院劈了半個時辰的柴火。到木蓮與兒女一起做好早飯,上山打了豬草回來的賀蘭景連豬都餵過了。
自己打了水回屋子擦洗過,又換了一身乾淨衣裳。來到張家堂屋的賀蘭景端起飯碗張嘴就吃,也不嫌自己面前只有糙米飯、一碟醬菜以及昨日吃剩的些許臘肉。
堂堂一位軍爺竟能如此迅速地適應平民家庭簡陋寒酸的生活,真是教木蓮大開眼界又百思不得其解。
察覺到她視線的賀蘭景則像是會讀心一般看她一眼,隨後道:「營中晨練多在卯時,因此寅時起是常事。大營之外並非處處都是草原,出了城馬草便要自己打。」
「這、這般……」
木蓮差點兒以為賀蘭景又要說:「這是你阿娘的遺願。」
——昨日飯點,木蓮正與張勝商量要不要單獨給賀蘭景炒幾個菜送屋裡去。哪知這位軍爺自己先進了張家堂屋,說自己打算與木蓮一家一起用飯。
「這是你阿娘的遺願。」
賀蘭景說著,拿出冊子翻出一頁。木蓮一看,這一頁上頭果然寫著要他與木蓮一家一起用飯。
木蓮無法,張勝又問:「那軍爺可有對酒菜的要求?」
「你們吃什麼我便吃什麼。」
賀蘭景面無表情,聲音冷硬。手上收起那冊子的動作卻是溫柔至極。
「先……木蓮阿娘既然吩咐要我與你們同吃同住,便沒有道理只對我一人特殊對待。」
張勝與木蓮對視一眼,兩人皆是無法。
最後夫妻兩個借口端菜,去灶房商量了一番,還是多炒了一碟臘肉,怕沒有油水寡著了賀蘭景這軍爺。
晚飯過後,太陽尚未落山。賀蘭景也不知怎麼的就與長德在院子里玩了起來。
長德拿了根趁手的柴火當劍,賀蘭景也隨手摘了根籬笆旁亂生的枝條就開始給長德喂招。
說是喂招可能還不大妥當。賀蘭景手裡那根枝條看著柔軟,抽起人來卻跟小鞭子似的。
長德起初還能進攻兩下,不到一分鐘后他就不是賀蘭景的對手,只能胡亂揮著手裡的柴火應戰。
賀蘭景沒怎麼認真。可即便如此長德也被他一枝條抽得手背上出了紅痕。
兒子一聲「啊!」讓正在撿著明日要吃的豆角的木蓮丟了手裡的活計,衝出了灶房。
一把抱住兒子把兒子按進懷裡,曾經痛失過一次孩子的木蓮忍不住怒聲質問賀蘭景:「你為何要這樣做!?長德與你無冤無仇!」
賀蘭景的回答還是那一句:「因為這是你阿娘的遺願。」
把枝條別在腰間,賀蘭景先掏出帕子墊在手上,這才去拿懷中的冊子。
冊子又被他翻到一頁。
這一頁上頭寫著:「有空便隨便幫幫木蓮一家。」
這時長德終於能把自己的腦袋從阿娘懷裡給拔-出-來。他頗不好意思地先對賀蘭景道歉,這才對木蓮道:「阿娘你誤會先生了!是我對先生說想向他討教兩招,他這才給我喂招呢!」
「『先生』?」
賀蘭景來到她家也不過半日,木蓮不敢相信兒子居然連「先生」都叫上了。
「總比和瑛佩一般叫先生『阿伯』好不是?」
長德的話沒能安慰到木蓮,木蓮還想說些什麼,卻聽賀蘭景道:「你可知你兒志不在做屠戶?他日後想為武官。」
木蓮一驚,連忙看向兒子。長德訕訕一笑,頗不好意思地撓著臉說:「兒也知自己是痴人說夢,所以從未對阿娘阿爺提起過這些。現在阿娘知道了,可別笑話兒。」
「你為何肯定這是痴人說夢?」
收好了冊子的賀蘭景背著手走了過來。
「你身體素質不差,訓練得噹噹個武官並不是難事。」
「真的!?」
長德大喜,木蓮卻是沒法像兒子那樣天真的開心起來。
這世道還遠遠不能說是已經安定了下來。
劉宋滅亡將將四載,高門殘黨仍在企圖反袁復宋。北魏不止拓跋宗室尚未完全臣服於大袁,拓跋氏的心腹們也並非人人改弦易轍。
大袁看似強盛,卻也難說不會什麼時候就被人裡應外合給攻破了。進入大袁的朝廷,不論是為文官還是為五官,那都是有可能丟了性命的。
「我吃好了。」
賀蘭景的宣告讓木蓮回過神來。她一眼看見賀蘭景面前的臘肉一片不少,只當賀蘭景是瞧不起吃昨日的剩菜。
哪知賀蘭景又一次讀了她的心。
「昨日-你們沒怎麼吃臘肉吧?今日該輪到你們吃了。」
說罷賀蘭景拿著自己的碗盤,出去洗碗了。
是的,這也是那人的遺願。
「寫這種遺願……我阿娘是在拿遺願開玩笑么?」
木蓮輕嘆一聲,也不知是疑惑多些,還是埋怨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