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章 兩個少年
謝故以為憑自己對凡渡的了解,跪一個晚上也就差不多了。
凡渡自尊那麼強,根本受不了別人圍觀,單元門進進出出那麼多人,那麼多雙眼睛看著他,那都是割在他身上的刀子。
凡渡跪了三天。
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期間下了一夜的大雪,他就跪在雪地里,宛若雕塑一樣。
謝故的眼淚已經要流幹了,也跟著不吃不喝熬了三天。
他以為自己扛得住那些折磨,見到凡渡之前他甚至於還想要堅持這段感情,但是沒想到,他在見到凡渡第一眼的時候下意識覺得噁心想要嘔吐。
精神病矯正研究所的醫生護士用最直接的方式血淋淋地挖出了他的心臟,然後直接用烙鐵按在了撕裂開來的血肉上,強行給他止血。
謝故不想要玷污他最愛的少年。
對不起,我不能陪你繼續走下去了。
謝故發起了高燒,但是他還守在窗戶邊,病到迷迷糊糊,看見雪地里的凡渡搖晃著站起來,孤身一個人踉蹌著走了。
他終究是沒能等到謝故的回心轉意。
謝故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甚至於臉上露出了微笑。
走吧,去追著光,去奔向美好的未來吧。
謝故昏過去之前看向了自己的手機,凡渡最後給他發來了一條簡訊,「不再見了。」
不再見了,我最愛的少年。
凡渡最終拿著那張機票,坐上了飛機,而他的身邊就是凡海。
凡海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的報紙,並沒有對自己兒子的傻/逼行為做出什麼評價。
「爸……」凡渡兩眼無神地看向窗外,乾裂的嘴唇忽然一動,「你失去他的時候是什麼感受。」
凡海看了他一眼,「當時你在我懷裡哭,我想掐死你,然後跳海去陪他。」
凡渡苦笑著咧開嘴,「那你為什麼不掐死我,非得讓我來這世上受罪?」
「你太像他了。」凡海說這話的時候看著自己兒子的臉,幾乎是和他記憶里的那張臉一模一樣,十九年來,他就對著這麼一張臉,日夜思念,「終究是下不去手,對不起,一時失手,讓你失望了。」
「我那個爸爸……他……」凡渡咳嗽了兩聲,受寒了的肺部好像一個破舊風箱,發出嘶啞的聲音,「很帥吧……畢竟我這麼帥……」
凡海依舊看著自己的報紙,「比你帥。」
「很聰明吧……」
「比你聰明。」
「很溫柔吧……」
「比你溫柔。」
「爸……」凡渡的眼眶裡流下了眼淚,用顫抖的嗓子,「你後悔么……」
凡海沒有回答他,而是看向他反問,「你後悔么?」
「我不後悔……」凡渡全身上下都在顫抖,已經哭到不能自已,「但是我好痛……」
「我也不後悔。」凡海輕輕將報紙翻了一頁,「我只能告訴你,劇痛終有一日會變成鈍痛,如果你還沒有麻木,等你強大到無所畏懼的時候就回去找他。」
他看向了凡渡,「送你去瑞士留學吧。」
凡渡吸了吸通紅的鼻子,「為什麼一定是瑞士?」
「因為我和你爸爸在那裡相識相愛。」凡海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我想故地重遊了。」
凡海通過自己的關係網,迅速給自己和兒子辦理好了簽證,和轉學手續。
選專業的時候,凡渡幾乎沒有猶豫就選了農學。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想著,「不是說草莓和香蕉不能在一起么?那我就培育出草莓蕉給你看看,給全世界看看!」
他身無長物,出國的時候什麼都沒有帶走,除了一盆仙人球。
只因為那個少年說過,只要這個仙人球活著,他們的愛情就一直活著。
草莓蕉不是說培育就培育的,全球那麼多科學家,然而創造一個新物種卻需要一個頂尖團隊花費幾十年的時間。
凡渡幾乎將自己所有的時間都投入到了學習和研究當中。
只有在給仙人球澆水的時候,才有空想一想他的少年。
凡人……終究是渡不了這個人間。
而留在了海城的謝故人生似乎沒有如他所說爛到哪裡去。
他先是在謝生提起聯姻相親的時候,衝到家裡把一切能砸的都砸了,站在大門口潑了汽油,點著打火機威脅。宣布從此斷絕父子關係。
他回到了學校里,偶爾看著自己身邊的空桌子,依稀感覺凡渡還在自己身邊。
謝故忽然開始發奮學習了,有那樣一個閃亮的少年來點燃他的人生,他不能就這樣頹廢下去。
每天騎著粉黃色的自行車第一個衝到學校,從早上六點到晚上八點,不挪窩地學習,幾乎要化身為海綿,吸取他能吸取的一切知識。
高二下學期就這麼拼過去,步入高三的第一次模考,謝故考了五百分,可以上一個二本了。
但是還不夠,他要去首都,去到凡渡身邊,要光明正大地站在他面前。
哪怕……那個時候凡渡身邊可能已經有了新的身影。
但還是想要……見一見。
殊不知,凡渡連高考都沒有參加,去首都只是謝故自己的想當然罷了。
不會有人一直等你。
有的人走了……就是走了。
高考前一共八次模擬考試,謝故幾乎將自己全部的能量都爆發出來了,一次比一次高,到了第七次,他已經可以說是學霸了。
從全校倒數第一,進入全校前十。
黑馬逆襲的神話。
謝故滿心期待地等待著高考的最終降臨,只要通過了高考,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去找凡渡,可以大聲告訴他,我現在配和你站在一起了。
熟料意外終究比人想象的要突然。
高考前一周,謝故正在突擊,沒想到自己竟然接到了來自醫院的電話,「你認識周三和虞堯么?是他們的家屬么?」
謝故反應了好久才想起來,周三是三哥的名字,因為太難聽了所以三哥不允許任何人喊,虞堯是虞老師的名字,因為一直喊虞老師都有些記不起來了。
謝故本能地意識到沒有什麼好事,幾乎是提心弔膽,「請問……怎麼了?」
「病人發生了車禍!病危通知書沒有人簽啊!你們來個人行不行!」
謝故的大腦轟隆一聲炸了。
三哥和虞老師也是跨物種相愛,早就與家裡斷絕關係了,想要聯繫都聯繫不上。
最親近的就是謝故了。
謝故在醫院裡跑前跑后,忙著繳費,忙著和醫生溝通方案,幾乎要跑成羅圈腿了,只有在深夜裡,他坐在醫院長廊里,有點漫無目的地想,跨物種是不是真的有罪,為什麼老天不肯給我們一個好的結局。
三哥比虞老師的情況要嚴重,因為車禍發生的時候他擋在了虞老師的面前。
謝故看著重症監護室里的三哥和虞老師,麻木地吃著一份冷掉的蛋炒飯,在這個時候接到了老禿的電話,老老禿的聲音都是顫抖的,「謝故……高考……你不參加了?」
「老師……」謝故頭一次覺得老禿的聲音這麼親切,他居然流下了眼淚,「我……」
「不參加了……」
謝小凡需要人帶,三哥和虞老師隨時都可能發生情況,這樣的高壓之下,他根本……無暇參加高考。
六月初,為期三天的高考結束了,所有的高三學子都在狂歡,謝故一個人抱著謝小凡,蜷縮在醫院的長廊里。
這一刻他拚命地質問命運,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他媽的就是我啊!!!
為什麼給了我希望又剝奪啊!!!
為什麼要讓我來承擔這一切啊!!!
他才剛剛年滿二十歲……而已……
對於獸人漫長的生命而言,只不過是一個開頭罷了。
可命運只讓他嘗到了一丁點的甜頭,就……把他的糖給沒收了。
最先走的是虞老師,作為一個Omega,他能堅持這麼久,已經是一個醫學奇迹了。
護士發現他沒有呼吸的時候,他的腦袋朝著三哥的病床轉了轉,可能是想要在死前……最後看他一眼。
謝故沒有火化掉虞老師的屍體,他當了一輩子的老師,生前經常說自己死後要捐獻遺體,哪怕死也要發光發熱。
但是把虞老師的一綹頭髮保存下來了。
時間進入到七月份,三哥終於睜眼了,謝故正好在他身邊探視,三哥用盡了自己的力氣,抓著謝故的手,告訴他,「救……救虞老師……」
謝故差點沒哭出來,不敢告訴他,虞老師已經走了。
「工作室賣了……」三哥最後交代著,「錢先救虞老師……剩下的給你……」
工作室是三哥和虞老師的心血,謝故沒有敢碰,這一個月借的都是高利貸,還都不知道上哪去還。
謝故含淚答應他,「好。」
三哥最後有點為難的看著他,「虞老師喜歡……謝小凡……別送他……去福利院……」
「不送。」謝故的眼淚終究是掉下來了,「我養活他,我給他當爸。」
三哥再也沒有什麼要說的了,用盡了自己最後一點力氣,閉上了眼睛。
虞老師走後的十五天,他親自來,把三哥也帶走了。
謝故也給三哥簽署了捐獻遺體的協議,留下了一綹頭髮,和虞老師的頭髮放在了一起,保存在了錦盒裡。
至此,謝故在這個世上,再也沒有長輩寵愛他了。
男孩在這一瞬長成了男人。
工作室最終賣掉了,買下它的是一對老夫妻,想要把工作室變成水果攤。
謝故和周琦一起最後收拾著工作室里的東西,周琦忽然找出了一張畫稿,「你看……」
謝故看過去一眼,愣住了,竟然是當初他給凡渡設計的紋身初稿。
周琦看向他,「怎麼處理?」
謝故扭轉開了目光,「你隨便吧。」
周琦看一眼畫稿,終究是沒有扔掉。
在醫院欠下的高利貸,謝故就算咬牙拚命掙錢,也還不上,對方就提出要謝小凡,甚至還上門圍堵。
謝故不得不帶著謝小凡東躲西藏,連個固定住的地方都沒有。
他白天偷偷摸摸出去兼職工作,晚上回來,哄著謝小凡,自己教他簡單的算術和寫字,在狹窄封閉的室內,企圖給他一個最好的童年。
有的時候累到極致,謝故也想過,要不然……算了吧……
把謝小凡給他們……
反正也是撿來的……
又是一個冬天,謝故抱著謝小凡蜷縮在冰冷的被窩裡,被高利貸的人群毆過的身體,尖銳地疼痛著,他靜靜注視著他的睡顏,大腦里天人交戰著,究竟是把謝小凡交出去……還是不交……
就在他絕望到了極點的時候,謝小凡忽然滾入了他的懷抱,抱著他的手腕,叫了一聲,「爸爸……」
謝故一下子就呆楞住了,「小凡……你喊什麼?你會說話了?」
謝小凡陷入睡夢裡,又喊了一聲,「爸爸……」
那一瞬,謝故生出了咬牙堅持下去的想法,就沖著謝小凡的名字……也要撫養他長大。
凡渡終於混成了別人口中最年輕的副教授的時候,他培育出來了草莓蕉。
香蕉的黃色外皮,內里卻是草莓的粉色果肉。
他也不知道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反正就是……想給一個人看看。
香蕉和草莓都有未來。
我們呢?
他拿了兩根,去給凡海嘗了嘗,他爸還在繼續畫雲,只是不對外出售了。
凡海透過眼鏡看他一眼,「終於想毒死我了?」
凡渡深知自己的毒舌是遺傳誰的了,他嘆了口氣,「我就是給你看看。」
「哦。」凡海看了一眼,「看過了,拿走吧。」
「爸。」凡渡看著他,「跟我回國么?」
凡海擦了擦眼鏡看向他,「什麼地方?」
凡渡直言不諱道,「海城。」
凡海哦了一聲,「傷心之地啊。」
「爸……」凡渡他媽的要無語了,「你是想讓我拔你氧氣管么?」
「回去吧。」凡海擺了擺手,「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你已經不需要我管著了。」
凡渡又嘆了一口氣,「說的好像你管過我一樣。」
「心領神會吧。」凡海繼續看自己的報紙,「你該感謝我沒掐死你。」
凡渡臨走前,最後看著自己的父親,「我帶著他回來看你。」
凡海沖他擺了擺手,沒說什麼,示意他快滾。
凡渡帶著自己的研究成果,飛回了國內,那麼多實驗室對他發出了邀請函,他獨獨空降到了海城。
海城的小破研究所沒好意思聯繫他,卻沒想到大神自己送上門來了,一時之間簡直是受寵若驚。
凡渡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們,「薪資無所謂,我就一個要求,全力配合我,爭取一年之內實現草莓蕉的量產。」
一個全新農作物的誕生,這背後藏著巨大的利潤空間。
凡渡沒想著藏著掖著,他要全天下都看見,都能吃到草莓蕉。
就這麼全身心投入地忙活了一年多,冬天就來了。
凡渡坐著車,疲憊地靠在座椅上,心裡想著又他媽開狗屁會議。
汽車匆匆經過一對父子,已經十四歲的謝小凡看著水果店裡包裝精美的草莓蕉,抬頭看向了謝故,「爸,這個是什麼?」
謝故還真他媽不認識,看向了水果店老闆,「老闆,這個是什麼?」
老闆笑著說,「草莓蕉啊,新東西!可好吃了!」
謝故愣了一下,以他匱乏的知識,沒想到草莓和香蕉都能跨物種結合。
他問謝小凡,「你想吃么?」
謝小凡搖搖頭,「不想。」
謝故笑了一下,抬起頭對老闆說,「來一個吧。」
他付了錢,把草莓蕉的外皮扒開,沒想到裡面真的是草莓果肉,他卧槽了一聲,「這到底是草莓強/奸了香蕉,還是香蕉出軌了草莓?」
但他緊接著意識到這樣的話不能對小孩說,趕緊告訴謝小凡,「你不許學。」
謝小凡看著他「哦」了一聲。
謝故把草莓蕉遞給他,「吃吧。」
謝小凡已經長到了謝故的胸口,早就不習慣被這樣投餵了,「你自己吃。」
「切。」謝故自己咬了一口,「我告訴你可好……」
「吃」字還不等說出來,謝故就被酸到睜不開眼鏡,「卧槽好他媽酸。」
水果店老闆笑起來,「這得等到放軟了吃!可甜了!」
「操……」謝故沒想到,他嘀咕了一句,「香蕉誰吃軟的……」
謝小凡無可奈何地看著他,「爸……」
「我錯了!」謝故立刻檢討自己的錯誤,沒管住嘴在小孩面前搞黃,「我真的錯了……」
謝小凡試探地看向他,提起一件自己說了很久的事情,「爸,過了今年元旦你就三十了,你什麼時候……再給我找個爸?」
謝故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與此同時會場里的凡渡接到了一個電話,他臉上出現了落寞的表情,眉頭深深皺在一起,「真的……找不到么?」
電話里連聲說著抱歉,凡渡卻彷彿什麼都聽不到了。
他動用了自己所有的關係,卻無法在海城……找到一個謝故。
他知道謝故考過年級前十。
知道原來的工作室賣掉了。
知道三哥和虞老師去世了。
知道謝故沒有參加高考。
也知道謝故搬家了。
可之後發生了什麼他就不知道了。
謝故和謝小凡,彷彿在這個人世間蒸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