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章 他的少年回來了
謝故像是隨口聊天,「剛回國嗎?」
凡渡說,「沒,回來有兩三年了。」
然後兩個人就無話可說了。
兩個人就彷彿大號的蝸牛,分別伸出了試探的觸角,卻誰都不肯先開口問一句近況。
你現在在做什麼?
有男朋友了嗎?
謝小凡還好嗎?
你曾經想起過我嗎?
曾經的十年成為了掩蓋創口的傷疤,誰也不肯掀起上面那薄薄一層的血皮,彷彿一旦掀開,那就會是血流如注,無法痊癒的重傷。
凡渡摸了摸兜里的煙盒,問,「能抽煙嗎?」
「抽吧。」謝故帶著口罩,聲音有一些悶,「洗紋身可能有一些疼。」
凡渡問了一句,「比當初紋身的時候還疼嗎?」
這個「故」字,是當初謝故親手紋的,他怎麼可能忘記,這是他做過的第一個紋身。
最稚嫩,最熾熱,最濃烈的,他都給了凡渡。
現在他要親手把它給洗掉了。
機器啟動的時候,激光打入皮膚帶來灼燒的痛感,凡渡的心底狠狠瑟縮了一下,就彷彿一塊血肉被活生生地掏了出去。
時間就彷彿是牽絲的蠶線,被拉地極長,細絲牽連,在空氣之中顫顫巍巍,彷彿行將綳斷,卻又帶著黏性,將兩個久別重逢的故人牽連在了一起。
凡渡無數次在心中默念,時間慢一點,慢一點,可是終究是痴心妄想。
謝故在他的後頸上貼上了紗布,囑咐著,「不要沾水,如果紅腫了抹一點羅紅霉素,可能會起水泡,不要挑破,等自然消去就好……」
凡渡拿出了手機,「要不加個微信吧,你說的這麼多,我腦子記不住。」
謝故臉上的表情怔愣了一瞬。
在凡渡出國之前,他就將他們之間所有的聯繫方式給刪了個乾乾淨淨,再也沒有任何瓜葛與牽扯。
凡渡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又改了口,「不方便就算了,你重新說一遍,我錄音。」
謝故又重新說了一遍注意事項。
凡渡在前台掃碼結了賬,看了一眼收款人的微信號,名稱是人間渡工作室,並不是謝故的私人微信。
謝故將他送到了門口,「如果想紋身可以來找我,給你打折。」
門口停著一輛大G,是等著來接他的。
謝故看了一眼大G,又看了看凡渡,笑了,「過得不錯啊。」
凡渡也笑了笑,沖著他擺了擺手,「再見。」
謝故擺了擺手沒有說話。
凡渡剛一上車,駕駛位子上的宋狄就開口問了,「不是吧老大,什麼情況,不是說不用接你了么?怎麼還突然給我發微信,還要求開大G?這他媽算得上是最高規格接待了吧!」
凡渡坐在副駕駛上沒有說話,他一直盯看著門口,但謝故的背影已經看不見了。
他從煙盒裡摸出了一根煙,點燃,用嘴唇含住,用力地吸了一大口,半根煙都被抽掉了。
他的手在哆嗦著,心臟上就彷彿被人捅了一刀,血里呼啦地破開了一個合攏不上的大洞。
一連抽掉了半盒煙,他才將將平復下的翻湧的情緒。
宋狄看他這樣子都驚了,「操,那該不會是你殺父仇人吧?」
「閉嘴。」凡渡靠在了椅背上,眉間皺起了一道深深的痕迹,「開你的車。」
宋狄知情知趣地閉上了八卦的嘴,專心致志地將注意力投到了擁堵的車流上。
將凡渡送到了公寓樓下,宋狄猶豫了好久才問了一句,「明天要不要給你請假?」
凡渡就算是高燒四十度都能邊吊針邊工作,他怎麼會因為一個突然出現的謝故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做?
他關上了車門,「明天八點來接我。」
宋狄比了個OK的手勢,開車走了,
凡渡上樓開門回家。
桌面上還散亂著沒有完成的論文初稿,凡渡手裡拿著筆盯著論文看了好半天,就是下不了筆。
他暴躁地撓了撓頭,轉身衝進浴室沖了個冷水澡,不怕死一樣,還泡了一杯冰咖啡。
他重新坐回到了桌子前,將論文翻來覆去地看,卻什麼都看不進去,最終還是嘆了口氣,頹廢地依靠在了椅背上。
一閉眼,耳邊回蕩著的就是謝故店裡面的輕音樂,鼻尖似乎還能嗅聞到那股海鹽的氣息。
小店裝修的很有風格,後現代之工業風,不像是一些不正規的紋身店那樣亂糟糟。
謝故似乎長高了一點,但還是那麼瘦,比少年時候還要營養不良,手看著很修長,骨節突出,指甲修剪地乾乾淨淨,裸露出來的皮膚上也沒有亂七八糟的紋身。
氣質也跟著沉澱了下來,沒有年少時的那種輕狂囂張,但髮型卻還是和以前一樣都是狗啃一派的。
凡渡當年恨透了謝故,恨他玩弄了自己的感情,恨他竟然那麼輕易地放手。他走的決然而壯烈,不給自己留一絲退路,但在異國他鄉,午夜夢回的時候也曾一個人悶在被子里哭泣,自己當時怎麼就沒再堅持一下再抗爭一下呢?
仇恨與思念此消彼長,都是春風吹又生的野草,一茬一茬割也割不完。
他放不下謝故,但說不清是因為恨地放不下,還是愛地放不下。
已經是晚上了,不會有人來店裡,謝故卻磨磨蹭蹭地不肯關門,不知道是在等誰再一次光顧。
一直到謝小凡打電話來催了,他才緩緩吐出了一口氣,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準備關門回家了。
從小巷子里推出來一輛電動車,摁了兩次開鎖都沒有成功,電動車是二手翻新的,之前還車禍摔過一次,很會給人臉色看,能不能啟動都得看它老人家心情。
要是往常,謝故還會有耐心和它耗著,可是今日他看著這糟心扒拉的破電動車,心裡忽然無端生出了一股怒火來。
他狠狠踹了這電動車一腳,電動車咚的一聲倒下去,響起了尖銳的報警聲。
謝故的心裡忽然茫然下去,「我在幹什麼?」
被踹了一腳的電動車學乖了,成功開鎖,謝故戴上了粉紅色的頭盔,化身小旋風擠入了城市的車水馬龍之中。
他們早就已經搬家了,為了謝小斜上初中,謝故咬牙狠心,掏空積蓄買了一戶四十平米的學區房,在水泥胚里住了一年,連裝修都是後來有錢了才裝的。
謝故開門回家,門口扔著一個書包,書包拉鏈都沒有拉上,露出裡面五顏六色的練習冊。
謝小凡窩在沙發上看電視,手裡拿著一盒冰淇凌,電視裡頭不知道是哪個明星在唱歌,看的他眼神都直了。
「謝小凡!」謝故一看就皺眉,「我說的話你都當耳旁風是不是!」
謝小凡早就不是當初那個小啞巴了,青春期給了他膨脹的自信心,敢和衣食父母對著幹了,他嚷嚷著,「你也不看看幾點了,家裡沒水沒糧,就剩下冰淇凌了!」
謝故自知理虧,嘴上卻還是強硬,「下不為例!」
謝小凡美滋滋地往嘴裡送了一大勺冰淇凌,好像個戰鬥勝利了的公雞。
謝故走進廚房做飯,狹小的廚房裡容不下第二個人,轉個身都費勁,他神思麻木地洗菜切菜,菜都炒好了,可就是沒聽到電飯鍋的動靜,打開一看,裡面米是米水是水,他忘記摁開關了。
沒有辦法,謝故下了一把挂面,端上桌的時候菜都涼地差不多了。
謝小凡餓地飢腸轆轆,夾起一筷子菜就塞進嘴裡,緊接著他就呸的一聲吐出來,「爸,你怎麼放那麼多鹽?」
謝故嘗了嘗,也被咸地皺眉,他將另外一盤菜推給了謝小凡,「你吃這個。」
謝小斜嘗了一口就放下筷子,「你這個你壓根就沒放鹽。」
謝故短促地愣了愣,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謝小凡窺探著他臉上的表情,「爸,你想什麼呢?是不是紋身店出事兒了?」
「我……」謝故不知道該怎麼說,他低頭吃了一筷子鹽放多了的菜,咸澀的味道在味蕾上蔓延開來,「我遇到了一個人。」
謝小凡問,「誰啊?」
謝故靜默了一會兒才說,「凡渡。」
「凡渡……」謝小凡皺起眉,隱隱約約還有一點模糊的印象。凡渡走的時候他才只有四歲而已,也不是很能記得清,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怎麼來的,也知道自己是被謝故和一個叫凡渡的人撿回來的。
這麼說來,凡渡他……
「你不用關心了。」謝故開口打斷了他的神思,催促他吃飯,「吃你的飯,然後趕緊去做作業,不然不許看電視,你要是期末考試沒考第一,看我揍不揍你!」
謝小凡本能地不喜歡聽他嘮叨,在那裡磨蹭時間,嘰嘰咕咕地說起了自己學校發生的事情,但說了什麼謝故都沒有去聽,他慢吞吞地洗盤子,不小心失手打碎了一個,收拾碎片的時候手指被割傷了一道口子,連忙將傷口放在嘴裡吮吸。
他就彷彿是被人打了一拳一樣,緩緩躬下腰身,五臟六腑如同被搗爛了一樣劇烈痛楚著,額頭上浮起一層細密的冷汗,叫他牙齒打顫。
凡渡……回來了。
他的少年……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