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二

  兩個少年坐上駛往海城的高鐵時,已經接近凌晨五點。

  靛青色的天邊是一片絳紫色的雲霞,溫柔爛漫的光線,越過了鐵獸一樣的萬千山川,就如同金箭一樣撒向了廣袤大地。

  柏若寒看著車窗外的朝霞,偷偷扭過頭,看了一眼,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謝小凡。

  謝小凡閉著眼,眼角還掛著淚痕,就算在睡夢中還時不時抽一抽鼻子。

  柏若寒抿緊了自己的嘴角,偷偷伸出自己的右手,握住了謝小凡的右手,兩根被創可貼佔據了位置的無名指,輕輕碰觸,無數細微的觸覺,從指尖順著血脈蔓延到了心臟。

  這種感覺從未有過,甚至讓柏若寒都有點不知所措。

  他以自己尚未豐滿的學識來形容自己年少荒蕪的人生,大概唯有一句詩詞——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與此同時,醫院裡的凡渡,正抱著凡小故,坐在醫院的長廊上給她餵奶,座椅上散亂著奶粉,尿不濕等嬰兒用品,都是剛剛從便利店裡買回來的。

  凡小故從剛出生就顯現出自己事兒逼的本性,張大了嘴,發出奶氣的哭嚎,這嗓門聽起來一個頂倆,大有繞樑三日的架勢。

  凡渡已經招數使盡,拍也拍了哄也哄了,智商超群的凡教授,竟然搞不定小小一個狼崽。

  他已經是筋疲力竭,手術室里的謝故尚且生死未卜,這還有一個凡小故在這不要命的哭嚎。

  「爸爸求你了……」凡渡的嗓子都沙啞下去了,「別哭了……」

  他的人生從未有過如此不堪重負的時候,之所以還沒有倒下,只因他肩膀上擔著兩個詞——

  一個是「丈夫」,一個是「父親」。

  就在他焦頭爛額,幾近絕望的時候,顯示著「手術中」的紅燈熄滅掉了,手術室的大門終於被打開,謝故戴著氧氣面罩,毫無意識地躺在手術床上被推出來。

  「謝故……」凡渡抱著凡小故幾步衝上去,幾乎是迫切地喊道,「謝故!」

  「家屬讓一下。」護士給手術床清理出來一條道路,「現在孕夫還沒有意識,需要被送入監護室,進一步觀察。」

  凡渡就抱著凡小故追在手術床后跑,中途還差點被台階絆了個踉蹌,「謝故!」

  監護室的大門在他面前關上,凡渡差點就一頭撞上去,他瞳孔放大顫抖,隔著一層玻璃看著監護室里謝故,幾乎是望眼欲穿。

  會診結束后,江寄南來到了重症監護室的門口,摘下了臉上的口罩啊,看著凡渡嘆出一口氣來,「學長……」

  「你說。」凡渡艱難地吞咽下一口唾沫,潤了潤自己乾枯的喉嚨,「我能撐得住。」

  「情況不是很樂觀。」江寄南抱歉的看著他,「我們在盡一切努力,但這個時候,孕夫的意志是最關鍵的。」

  「他堅持的住。」凡渡笑了一下,「他不敢死……他知道……他要是死了我就……」

  可笑著笑著他就流淚了,眼球遍布紅血絲,「我就,我就……」

  他能怎麼做呢?

  不過是像他的父親一樣,用一生去懷念一個人,而後……行屍走肉一樣活著。

  江寄南拍了拍他的肩膀,嘆出一口氣。

  凡渡抱著凡小故枯坐在長椅上,已經忘記了時間,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爸——!」

  凡渡抬起頭看過去,只見謝小凡在走廊里橫衝直撞地跑著,上氣不接下氣,「我謝爸呢——!」

  他就如同炮彈一樣撞過來,卻在即將撞上凡渡懷中那個襁褓的時候,及時剎車。

  他看著襁褓之中的狼崽,瞳孔睜大,聲音都在顫抖,「這是……」

  「凡小故。」凡渡告訴他,「你妹妹。」

  面對這麼一個妹妹,謝小凡幾乎是手足無措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她……」

  謝小凡都有點始料未及,「……她好醜。」

  這段雞飛狗跳,大打出手的兄妹關係,在這時候就埋下了死結……

  「我爸……」謝小凡扭頭尋找著什麼,死死拽著凡渡的袖口,「我謝爸人呢?他沒事兒吧?」

  「他……」凡渡的喉結艱難滾動了一下,看向了重症監護室裡面,「……」

  謝小凡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見了病床上,戴著氧氣面罩,毫無意識的謝故。

  「沒事兒。」凡渡勉強笑了一下,不想嚇到兒子,「你爸爸他……沒事兒……」

  謝小凡又不是個瞎子,重症監護室那麼大的幾個字兒他看到了,都進到重症監護室了,這還叫沒事兒?

  但他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哭,更沒有哀嚎,他從凡渡懷抱里接走了凡小故,拍著凡渡的肩膀,「沒事兒了爸,妹妹交給我,你休息一會兒。」

  熬到了這個時候,凡渡真的已經到了極限,他不是鐵打的,凡人的血肉之軀,究竟能承受怎麼樣的苦痛呢?

  他在監護室門口的長椅上坐下來了,「我歇一會兒,你……先幫我照顧一下凡小故……」

  謝小凡幾乎是一瞬間意識到「長大」到底是個什麼滋味,是當你意識到頂天立地的父親也不過是個凡人的時候,他也有哀愁也有苦痛,也有解決不了的難題邁不過去的坎兒。

  你就會有一種……再也不要當「孩子」的衝動了。

  凡渡靠在長椅上沒幾分鐘,他的身軀忽然癱倒下來,重重的地摔在了地面上。

  謝小凡瞪大了眼睛,大喊一聲,「爸——!」

  他抱著凡小故,幾乎是手足無措,剛想要喊人過來幫忙,從旁邊就伸過來一雙手。

  柏若寒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將凡渡從地面上扶到了長椅上,讓他平躺下來,先是檢查了呼吸,又檢查了心跳,確認無礙之後,告訴趕過來的醫生護士,「呼吸心跳都沒有問題,可能是低血壓或者低血糖。」

  醫生護士就在長椅上給昏迷的凡渡紮上了營養液,柏若寒又找來了毛毯給他蓋上,拿了枕頭墊著他的腦袋。

  謝小凡抱著凡小故看著他做著這一切,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嘗試了好幾次都沒能說出話來。

  「別擔心。」柏若寒看了他一眼,「你爸沒事兒。」

  謝小凡愣愣的,「謝……謝謝……」

  柏若寒抿緊了自己的嘴角沒說什麼,走上來摸摸他的頭,「陪著你父親和妹妹吧。」

  他雙手抄兜,轉身要走,謝小凡扭過身看著他的背影,大喊了一聲,「你要去哪?」

  「我有地方去。」柏若寒沒有轉身過來看他,背對著他招了招手,「有事兒打我電話。」

  謝小凡看著他消失在醫院走廊,心裡忽然好不是滋味。

  剛剛柏若寒說的是……有地方去。

  而不是……有家可回。

  謝小凡的思緒還不等翻湧片刻,他懷中的凡小故就張開嘴發出了哭嚎的聲音,「哇——!」

  第一次當哥哥的他,簡直是手忙腳亂,「別哭呀!你哭什麼!」

  凡小故與謝小凡可能是八字不合,天生命里犯沖,謝小凡給她餵奶她不喝,摸摸她的額頭反而哭的更大聲,搞得第一次當「頂樑柱」的謝小凡簡直是手足無措。

  他爸爸到底給他生了個什麼剋星……

  謝小凡一邊抱著凡小故拍打著她的脊背,一邊盯著凡渡的點滴,還得時時刻刻留意著重症監護室里謝故的情況,簡直是分身乏術,磕磕絆絆地走在「長大」這條路上。

  與此同時,孤冷的黑夜裡,柏若寒並沒有離去,他戴著兜帽,坐在醫院外的長椅上,手中夾著一根香煙,時不時看一眼自己的手機,等待著那個隨時都有可能打來的電話。

  芸芸眾生,哪一個不是奔波在這紅塵萬里之中呢?

  昏迷了幾個小時后,凡渡的眼皮動了動,他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扶著自己的額頭,艱難坐起來,「我……」

  「爸……」謝小凡趕緊湊上來,伸出一隻手扶著他,「沒事兒吧?感覺還好么?」

  「沒事兒……」凡渡看一眼自己手背上的針頭,自己拔掉了,「你爸他……」

  他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謝故,想知道他的情況到底怎麼樣了。

  「我爸還沒醒。」謝小凡把醫生的話轉述給他,「醫生說……情況有所好轉,只要熬過了這兩天,就好了。」

  「嗯。」凡渡又看向了凡小故,「你妹妹……」

  凡小故蜷縮在謝小凡的懷抱中,沒心沒肺地打了個奶嗝,吧唧著嘴巴,睡地正香。

  謝小凡把凡小故交到了凡渡的懷抱中,走出醫院,想要到馬路對面的沙縣小吃買點早飯。

  他叼著一個包子匆匆跑回醫院的時候,經過了醫院門口的長椅,只見地面上殘留著一地煙灰,尚且還帶著餘溫,被冬日的寒風一吹,就輕輕散去。

  謝小凡愣了愣,瞳孔放大,抬起頭向醫院外面的十字路口望去,恍惚間好像看到一個黑色的身影一閃而過,混入了人流。

  這一刻,他的心臟砰砰跳動起來,那是什麼感覺,他不敢對外人言說,讓他幾乎是如鯁在喉。

  他邁開腿飛奔到了長椅不遠處的垃圾桶,滅煙處橫七豎八地擠著十幾個煙頭,每一個上面都帶有深深的齒痕,同為貓科的他,再了解不過,這是一隻……貓的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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