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深夜的小餛飩
樓下傳來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嚎聲,周家小囡脾氣隨姆媽,拗的很,怕是這一夜沒得消停了,趙殿元聽的心煩又心疼,就想找楊蔻蔻商量一下,要不借點蝴蝶酥給孩子嘗嘗,哄得不哭就行,他手舉起來還沒敲門,門就開了,四目相對,異口同聲:「你先說。」
「女士優先。」趙殿元說,他經常出入高端場合,懂得洋人的規矩,女性享有一切優先權,楊蔻蔻狡黠一笑:「我先說,我想問你找我什麼事?」
「樓下……要不……」趙殿元話沒說完整,因為他已經留意到楊蔻蔻臉上護食的表情。
楊蔻蔻自有一番道理:「不是我沒有同情你,可你想過沒有,凱司令的蝴蝶酥有多貴,周家平日里吃的又是什麼,你這次讓小囡嘗到甜頭,明天后天還要吃蝴蝶酥哪能辦?所以千萬不能心軟,這是害人害己,不信你試試,周家姆媽一定恨死你。」
趙殿元心悅誠服,自己怎麼就沒考慮這麼周到。
「蝴蝶酥我留著當點心的,自己都捨不得吃,對了,你餓不餓?」楊蔻蔻忽然露出躍躍欲試的笑容,趙殿元沒覺得餓,剛吃了大餐回來怎麼會餓呢,他覺得楊蔻蔻也不是真餓,而是饞。
「吃小餛飩吧,我請你。」楊蔻蔻說,「你聽~」
趙殿元打開老虎窗,叫住弄堂里遊動的小販,說要一客小餛飩,楊蔻蔻在背後提醒:「三客。」他又改口,要三客。
小販放下擔子,他的擔子前頭挑著炭爐子,架鍋加水,再從後頭竹制箱籠里取出餛飩皮和餡料現做,用筷子頭點一星餛飩餡抹在薄皮里,手掌一捏餛飩就成型了,這邊鍋里的水燒開,餛飩下鍋,不多時出鍋,上面用繩子吊著竹籃下來,籃子里有錢和鍋,一鍋熱騰騰的小餛飩拉上去,用細瓷碗盛了,餛飩皮薄的近乎透明,裡面五彩繽紛,粉紅的是肉,綠的是蔥花,棕的是香菇,金黃的是蛋皮,湯里加了蝦皮、小蔥、紫菜和芝麻油,本土的餛飩香壓過了西洋蝴蝶酥的奶香。
楊蔻蔻盛了兩碗,剩下的一客連鍋端給趙殿元,朝下面努努嘴,趙殿元會意,端著鍋下了閣樓,不大工夫,周家小囡的哭聲終於停下,趙殿元回來,手中多了一把椒鹽蠶豆,不用問就知道是周家阿婆給的。
周家阿婆是周阿大的丈母娘,六十多歲,每天坐在竹椅子上不是剝豆子就是折錫箔,從來如此,老太太精明而客氣,凡事都拎得清清爽爽,你敬我一尺,我也敬你一尺,不多一寸也不少一寸,正正好好的一尺。
現在趙殿元和楊蔻蔻面前各擺著一碗小餛飩,用瓷湯匙吃宵夜,深夜的閣樓上一起吃東西和在菜館大快朵頤的心境是很不一樣的,趙殿元正躊躇著聊點什麼來佐餐,楊蔻蔻就率先開口了,她問趙殿元哪裡人,怎麼來的上海,這簡直是一個打破尷尬的萬能句式,上海這座城匯聚了幾百萬人,哪個人講起自己的故事來不是滔滔不絕呢。
趙殿元告訴楊蔻蔻,自己是關外人,長在松花江畔,就和歌里唱的一樣,我的家鄉漫山遍野都是大豆高粱,地上有森林,地下有煤礦,只是不知道何時才能歸故鄉。
「是啊,何時才能歸故鄉,和爺娘團圓。」楊蔻蔻輕嘆一聲。
趙殿元放下湯匙:「我沒有爺娘,我打吃奶起就跟著屯子里燒鍋上的趙羅鍋,我喊他爹,他拉扯我長大,供我念書,央先生給我取了學名叫殿元,指望我高中狀元,殿試第一,我沒給爹丟人,念書從來第一。民國二十四年,爹收留幾個抗聯在燒鍋住了一宿,第二天日本憲兵就上門了……爹是被刺刀攮死的,燒鍋一把火燒了,我親眼看著的……後來我一個人流浪到關內,到處漂泊,要過飯,賣過苦力,在輪船上干過水手,去過不少地方,後來跟著船到上海,在十六鋪碼頭下船,就留下了。」他扭轉頭,悄悄擦一下淚痕,將話題拋給楊蔻蔻:「你呢?」
「你不吃嗎,都涼了。」楊蔻蔻用故事下飯,自己那碗小餛飩已經見底,正眼巴巴的覬覦這一碗沒動的,趙殿元只得將這一碗推過去。
樓梯響動,是夜歸的服務生小丁,但動靜不是一個人,這也不奇怪,小丁是單身漢,一個人住曬台上搭建的小屋未免浪費,偶爾他會帶人回來住,每次都不一樣,聽聲音是個同樣年輕的男子。
最後的房客也回家了,蘇州娘子不再等候丈夫,她上了門閂,回屋睡覺,周家小囡鬧夠了也進入了夢鄉,29號終於安靜下來,楊蔻蔻道一聲晚安,回了前閣樓,趙殿元洗臉洗腳,上床躺下,這回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了。
隔壁輕微的鼾聲傳來,楊蔻蔻卻雙眼緊盯著天花板,忽然她站起來,走到老虎窗前,眺望潘家花園,夜色濃郁,透過樹蔭,小樓燈火通明,盡收眼底。
……
錢如碧是潘老爺的第三房姨娘,二十三年前嫁入潘家,那時候還沒有潘家花園和長樂里,潘克競的事業還處於蟄伏期,全家住在法租界亞爾培路上的一處石庫門房子里,新姨太太帶來滾滾財運,嫁進來第三天,潘克競在期貨交易上就發了一筆橫財,隨後與人合股做房地產,在滬西買了地皮,建造了潘家花園和長樂里,花園落成之時,三姨太的肚皮也瓜熟蒂落,給老爺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從此潘老爺專寵三姨太一人,而錢如碧也不負眾望,幫老爺料理日常事務得心應手,久而久之,潘家大權就落在她手上,老爺中風之後就更是如此,錢如碧成為潘家真正意義上的當家人。
錢如碧給潘克競生的兒子叫潘驕,也是潘家唯一的獨苗千里駒,最好的教育,最好的衣食,卻養出個異數來,不願意接班從商也就罷了,好好鑽研學問也是個正途,可這孩子偏偏喜歡最危險的政治,錢如碧想著儘早給兒子完婚,男人成家總會安分一些,至不濟還能指望第三代,可是潘驕得知后直接離家出走,沒柰何錢如碧只能讓管家龍叔去外面找了一個體貌接近的人李代桃僵,又請了一班電影公司的龍套演員把婚禮草草辦了,第二天在報紙上刊登結婚啟示,沒有米也煮成了飯,只是沒成想,慈溪來的鄉下兒媳婦當晚就失蹤了,
辦一個假婚禮就夠丟人的了,再鬧齣兒媳婦跑丟的事情就更沒有臉了,潘家不敢聲張,只派人到處尋找,好在兒媳婦慈溪娘家已經敗了,沒能力上門要人,不然可就真的顏面盡失了。
每日上午十點,錢如碧起床,梳洗打扮,吃早午飯,抽鴉片,她是嘉興人,喜歡吃粽子,廚房裡專門有一個老家來的娘姨負責包粽子,粽子餡一定用上好的鮮肉,搭配人蔘雞湯、紅棗枸杞燉燕窩,鴉片一定要用雲土,燒煙膏的時候要用熱河土、土耳其土調味,中午十二點起,潘家花園進入熱鬧時段,各路人馬等候在一樓小客廳,到下午兩點鐘,錢如碧開始處理事務,輪船公司麵粉廠以及潘家各處產業的大事小情,她了如指掌,遊刃有餘,到下午五點鐘事情處理的差不多了,繼續抽鴉片,吃晚飯,到七八點鐘,第二波人開始聚集,晚上客廳里要開四桌麻將牌,廚子傭人們最忙的也是這個時候,鴉片香煙水果夜宵走馬燈一樣上,直到凌晨三四點才逐漸散去,錢如碧上樓就寢,日日如此。
日本人佔領上海后,搜羅了不少失意官僚、落魄文人為他們出面維持,潘家作為上海灘工業界的翹楚,自然也被日本人盯上,潘克競早年中風,癱瘓卧床,反而成了塞翁失馬,錢如碧更是以一介女流不便出面為由拒絕了日本人。
楊蔻蔻遠眺潘家花園之時,潘家掌舵人錢如碧正在牌桌上酣戰,鋪著綠呢的麻將桌上,精緻的象牙牌在一雙雙戴著鑽戒金錶的白皙手中翻飛,長長的尾指甲、象牙煙嘴含在紅唇中,考究的花呢西裝外套下,是花紋如巨蟒的領帶和腋下隱約可見的皮槍套。
坐在錢如碧對面的人叫潘克複,是潘克競的叔伯兄弟,誰也搞不清他的底細,只知道他的奧斯汀小汽車風擋下放著日本憲兵司令部發的特別通行證,平日里槍不離身,只有進了潘家,才會把那支小巧的花口擼子交給門房保管,用他的話說,不想嚇著嫂嫂們。
錢如碧自詡是個巾幗,又怎麼會被區區一把槍嚇到呢,當年十幾個悍匪闖進潘家,還不是被她以柔克剛,從容應對過去。
要怕的,不是槍,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