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深夜磨刀聲
阿寶腿上的刀傷沒碰到大動脈,性命無礙,他撕下一幅衣衫扎住傷口,在兄弟們的攙扶著一瘸一拐去了,自始至終硬是沒喊一聲疼,出來尋了家診所敷了金創葯,請醫生念出名片上的頭銜。
醫生扶了扶眼鏡,手拿名片湊到一支五燭的燈泡前念道:「中國實業協會監事,上海特別市政府高級參事,上海商會理事,宏濟善堂董事,潘……克複。」
阿寶和兄弟們交換一下目光,監事參事理事董事的頭銜確實大的嚇人,他們這些做嘍啰的,就認識一個姓潘的叫潘達,是滬西特警總署的署長兼76號特工總部第四處的處長,那可是呼風喚雨的人物,或許此潘非彼潘,但總能引發一些遐思,傍上姓潘的,准沒錯。
潘克複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日本人和英美開戰讓他嗅到了葷腥的味道,租界沒了,世道要變了,他這種人終於迎來了出頭之日,躊躇滿志中首先想到的是要立起體統來,劉備身邊豈能少了關張趙馬黃,這年頭身邊必須有幾個心腹才行,阿寶雖然不算魁梧彪悍,但骨子裡的狠勁他是欣賞的。
沒過幾天,阿寶腿傷還沒好利索,就按照名片上的號碼給潘克複打了電話,稱要登門再謝救命之恩,約了時間,果然提著禮物上門,言辭間提出想為潘先生效力,風裡雨里一句話,刀山火海也敢蹚。
潘克複等的就是這句話,他從寫字檯後面繞出來,噓寒問暖,面授機宜,阿寶恍然大悟,頻頻點頭。
這就叫不打不相識,阿寶搭上了貴人,潘克複在警局裡也有了可驅使的人,阿寶的腿始終沒復原,走路帶一點跛足,從此名字之前又冠了一個瘸字,叫做瘸阿寶。
瘸阿寶經常去那家潘克複參股的賭場打牌,在牌桌上認識了白先生,兩個各懷心思的人臭味相投,一來二去成了朋友。
白先生本是個吃軟飯的白相人,傍上大粗腿那還不眉飛色舞的,在梅英面前吹噓上海灘就沒有他一句閑話搞不定的事體。
……
日軍佔領租界之後,英美軍隊繳械投降,西人公董紛紛遞交辭呈,公共租界名義上依然存在,但工部局裡已然全換了日籍人士,英美僑民被投入集中營,警務處亦有大批西人警官被日軍逮捕,街面上店鋪關門,行人稀少,所有人都在恐懼中觀望。
出乎意料的是,隨著日軍進駐,租界乃至滬西的治安卻突然變得良好起來,連槍擊綁票案都絕跡不見,29號住戶們每天都在討論時局,判斷出時局變好是因為日本人下了命令,以前亂是日本人要給英美上眼藥,現在既然租界已經拿下,成了自家地盤,當然不能容許特務惡棍們再綁票暗殺,製造混亂。
報紙上連篇累牘的報道和章先生從電台里聽到的外國廣播相對應,驗證了一個令人心寒的事實,日本海軍萬里奔襲珍珠港,摧毀了美國海軍太平洋艦隊的大部主力艦,又在南洋擊沉了英國皇家海軍的威爾士親王號,香港,馬來同時燃起戰火,勝負還未可知。
章先生的預言迅速變成事實,各種物資價格飛漲,米價尤為明顯,但趙殿元的生活水平卻沒有明顯下降,因為以前他都是在外面買著吃,如今楊蔻蔻在家燒飯,支出反而減少,這天趙殿元下工回家,在弄堂口的鐵匠鋪看到楊蔻蔻在挑揀火鉗,便上前拎起放在地上的菜籃子,入手覺得極沉,一眼瞥去,只看到覆蓋著毛巾的磨刀油石。楊蔻蔻溫柔又堅決的將菜籃子奪回來,說這不是該男人拎的,兩人並肩回家,吃了飯各回各屋,到了午夜時分,趙殿元迷迷糊糊中聽到隔壁傳來細微的磨刀聲,他靜靜聽了一會兒,輕輕起身走到門前,透過門縫窺視。
隔壁,清冷的月光從老虎窗投射進來打在地板上,楊蔻蔻坐在板凳上背對著門在研磨著什麼,她動作緩而輕柔,時不時淋點水在手裡的物件上,半晌磨完一件,放在一旁,那是一枚精鐵打造的飛鏢,鋒芒畢現,猛然間楊蔻蔻扭頭,趙殿元以為自己被發現,卻看到楊蔻蔻的目光是遠處燈火闌珊的潘家花園。
潘家花園大客廳,錢如碧照例在打麻將,有些心不在焉,白天來了一撥人,為首的有些跛足,自稱是滬西特警總署的便衣,起初錢如碧覺得只是來打秋風而已,讓老金出面應付,隨便打發個幾十塊了事,但是沒想到那幫人矛頭直指潘驕,說貴府少爺有共產黨嫌疑云云,這一招正搗在錢如碧軟肋上,兒子失蹤已久,她也不知道具體下落,若在以往,幾個小雜魚斷不敢來潘家花園尋釁,但今時不同往日,英國人塌了台,潘家相熟的那些依附西洋人的大佬全都失了勢,幫不上忙,思來想去,唯有堂小叔子在汪政府里有頭有臉,罷了罷了,也只能請他出馬了。
潘克複義不容辭,當即就搬進了潘家花園,佔據了一樓的兩間屋,一間做卧房,一間做辦公室,青天白日黃飄帶和日本旭日旗擺在公案兩側,牆上高懸中山先生和汪兆銘的肖像,桌上一紅一黑兩部電話機,就連潘家花園外也懸了塊木牌,上書黑色大字:上海特別市政府高級參事——潘公館
鳩佔鵲巢的任務順利完成,瘸阿寶果然不再來找麻煩,錢如碧剛把一顆心放回肚子里,中午卻又看到這幫人堂而皇之出現在自家客廳,跟著潘克複鞍前馬後的阿諛奉承,潘克複解釋說已經將這幫人收服,以後有事也好有個照應,錢如碧只能打掉牙齒往肚裡咽,請神容易送神難,這潘家花園怕是要易主了。
潘克複多年夙願達成,志得意滿,躊躇滿志,他替日本人在商業活動上奔走出力,儼然也是一號角色, 據說是上了重慶暗殺名單的,所以他名正言順將瘸阿寶等人借調來當了貼身警衛,換下了短打氈帽,穿上了黑色呢料中山裝,頭頂黑呢禮帽,斜挎起毛瑟匣槍的皮套子,威風八面,連護院的兩條狼狗都變得兇悍三分。
戰局進展極為迅速,香港戰役只打了十七天就宣告結束,駐港英軍掛白旗投降,捷報傳來,上海灘的日本僑民燃放煙花慶祝,加之這天是聖誕節,潘克複不免有些應酬活動,下午五點左右,天剛擦黑就從潘家花園出發去虹口赴宴,他坐在轎車後排,瘸阿寶坐在司機身旁,荷槍實彈,嚴陣以待。
潘家花園的大門緩緩開啟,門口挎匣槍的警衛向汽車敬禮,前面一段路直到長樂里總弄大門只有區區三百米,當初把花園別墅大門設在弄堂里就是處於隱蔽和安全的考量,大門過街樓上的老張是第一道防線,有個風吹草動能早幾分鐘知道。
今天趙殿元收工略早,路上想起還欠門房老張一壺黃酒,便在弄堂口煙紙鋪打了一壺給他送上去,老張喜笑顏開,留他抽一支紙煙聊幾句閑話,兩人在過街樓上狹窄逼仄的小房間里坐著扯幾句閑話,老張雖是一介守門人,對於時局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說中國是肯定打不過日本的,中國的兵都是抓來的壯丁,齊步走左右腳都分不清,吃的差,武器差,訓練更差,反觀日本兵個個壯的像牛犢子,槍法百步穿楊,一個小隊就能攆著咱們一個營走。
老張滔滔不絕,趙殿元只想趕緊脫身,不經意間他向弄堂方向瞥了一眼,一輛黑色轎車從77號潘家花園方向駛來,總弄的寬度只有三米五,又被洗菜的老人和奔跑嬉鬧的孩童佔據大半,所以速度快不起來,不遠處有兩個熟悉的身影,隔著二十米遠,一前一後向這邊走過來,走在前面的是住曬台的丁潤生,他穿著灰布棉袍,皺著眉頭心不在蔫,一隻手揣在兜里,走在後面的竟然是楊蔻蔻。
汽車接近長樂里總弄大門,鳴笛三聲,老張會意,拿了鑰匙急匆匆下樓開鐵門,就在這個空檔,丁潤生猛然奔過來,揣在兜里的手掏出來時握著一枚日式手榴彈,他大喊一聲投出手榴彈,慌亂間似乎忘了什麼,手榴彈沒有炸響,汽車急速後退,瘸阿寶探出半個身子,接連開槍,丁潤生肩膀上中了一彈,踉蹌著從總弄側門逃出。
上海灘刺殺事件頻發,敏感人士早就整理出一套完備的應對方案,此時大門還沒打開,汽車飛速倒車,潘家花園門口的保鏢聽到槍聲也奔了過來,好巧不巧一輛剛送完客人的黃包車從支弄出來,車夫看到這一幕愣在當場,潘克複的司機反應迅速,以為遇到前後夾擊,急剎車停下,掛擋再欲向前沖。
楊蔻蔻親眼目睹了丁潤生的一擊不中,緊接著看到汽車疾退到自己面前戛然停下,她的心在狂跳,手伸進了兜里,捏住一枚冰冷的銳器。
忽然一隻手搭在楊蔻蔻肩上,猛回頭,是趙殿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