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吳門望族江南第一家
章樹齋早年在老家是娶過妻的,這件事杜劍秋知道,趙殿元和楊蔻蔻卻不知情,聽到女人的身份,兩人立刻惴惴不安起來。
都說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不共戴天,其實對於女人也一樣,顧佩玉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交換過生辰八字,八抬大轎嫁入章家的,是法理上的正妻。而杜劍秋也算不上妾,她是新派人自由戀愛,自主婚姻的配偶,結婚啟事登在申報上的,是衝破封建枷鎖的婚姻典範,所以說,兩人都沒錯,卻是天然的仇敵。
顧佩玉登門,是有興師問罪的理由的,畢竟這七年時間,杜劍秋奪走了本該屬於她的男人,對此杜劍秋也心知肚明,她強撐著病體坐起來,滿眼警惕的看著這個早有耳聞但素未謀面的女人,她從沒有恨過對方,因為自己是勝利者,對方不過是個犧牲在封建禮教思想下的可悲女子罷了,寧願守活寡也不改嫁,怨不得自家。
可是顧佩玉卻沒有流露出任何敵意,倒像是來瞧病人的樣子,她甚至還帶了一副治風寒的中藥,隨手交給楊蔻蔻請她去煎熬,然後拿了張凳子坐在床邊,第一句竟然是問杜劍秋的年庚。
杜劍秋不明白對方來意,但還是說出自己的生辰,丙寅年五月端午,她出生於貧家,父母根本不會詳細記錄女兒的生辰八字,要不是正攤上端午,估計連具體月日都記不清楚。
顧佩玉道:「巧了,我也是丙寅年五月端午的日子,既然記不清時辰,那麼咱們二人就難分大小了。」
杜劍秋這才猛醒,對方是帶著善意來的,一上來就敘年紀論姐妹,絲毫也沒把自己當仇敵,甚至也沒有當成姨太太來鄙視,這份胸襟,就算是裝出來的,也令人嘆服。
形勢比人強,若在往日,以杜劍秋的傲氣,未必會接受這個善意,但此時她不但會接受,還要投桃報李。
「您先進的章家,自然您是姐姐。」杜劍秋說。
「那我就托個大,稱呼你一聲妹妹了,這些年,辛苦你照顧三哥哥,為他生兒育女,為他操持家務。」顧佩玉拉著杜劍秋的手,說出這番話來,真情流露,不像是作偽,杜劍秋愕然,進而感動,她萬萬沒想到,情敵與自己的開場白竟然是如此這般大度。
兩人同歲,同年同月同日,同屬虎,嫁的同一個男人,連對章樹齋的昵稱都是相似的,光是這巧合,這緣分,就夠讓人感慨了。
「我娘家和婆家是世交,我和大哥二哥三哥哥也是自幼一起長大的,定的娃娃親,從小叫慣了的。」顧佩玉接著說道,「娘家就住的也不遠,平時走動也方便,兩邊都能住……」
杜劍秋慚愧無言,對方似乎在拉家常,其實是在不經意間減輕自己的負罪感,無論怎麼說,也是一個女人搶了另一個女人的丈夫。
趙殿元和楊蔻蔻在一旁更是瞠目結舌,這位正牌的章家三少奶奶在儀容風姿上肯定是比不過花界頭牌杜劍秋的,但自有一股大家閨秀的賢淑恬淡氣質,幾句話下來,就讓人如沐春風。
章樹齋到底上輩子做了什麼善事,修來這兩個好老婆。
顧佩玉此番前來,主要還是為了丈夫的安危,雖然這個丈夫已經拋棄了她,但她卻以章家三兒媳自居,七年來,該做的事情一件不少,她沒有恨,更多的是怨和委屈,雖然公婆待她不薄,妯娌之間也算和睦,但棄婦總歸是低人一等,她一直幻想著再次見到丈夫的那一天,該怎麼打扮,該怎麼說話,都曾在心中演練過無數次。
這個機會真的來了,卻和計劃中不一樣,來的是奪走自己丈夫的情敵,七年來每日每夜和三哥哥同床共枕的女人,而三哥哥則吃了官司進了監獄,如果瘐斃的話,那自己可就不是棄婦了,而是成了寡婦。
顧佩玉有自己的決斷,簡短寒暄緩解氣氛,拉近關係之後,進入了正題,她拉著杜劍秋的手說,昨天晚上,章家上下一心做出決定,拿出珍藏的宋代善本交給你去南京打點,三哥哥的性命安危,就拜託妹妹了。
說完,她拍拍手,門外進來一個丫鬟,手捧著楠木盒子,顧佩玉打開盒子,裡面是三部藍布封面的書,紙張潔白,無污損殘缺。
「這是北宋初年,邵思撰寫的《姓解》,相當於那時候的姓氏大全,哦,這幾本是景佑年間刊刻的孤本,陳群是個懂行的,你送去他就知道份量。」顧佩玉蓋上盒子,交到杜劍秋手上,拍拍她的手背,「把三哥哥帶回來,老爺太太想他了。」
杜劍秋再也忍不住了,淚水奪眶而出,一把抱住顧佩玉,許久以來的委屈憋悶毫無顧忌的釋放出來,顧佩玉輕拍她的後背,七年來的痛苦在這一刻也傾瀉而出。
趙殿元等人悄悄出門,門外客棧眾人聽到哭聲探頭探腦,被楊蔻蔻轟走。
哭了一陣,杜劍秋感覺自己的病都好了一大半,本來她就是急火攻心為主,現在不但宋代善本倒手,就連自家和婆家的關係都得以修復,怎能不心情大好,面對佩玉姐,她羞愧難當,恨不得等章樹齋出來之後,自己帶孩子遠走他鄉,把丈夫還給佩玉姐。
顧佩玉又拿出一疊鈔票給杜劍秋做盤纏,讓她速速去南京搭救三哥,做完這些,她也該走了,兩姐妹拉著手流著淚,一直送到客棧門口。
回去的黃包車上,顧佩玉用手帕擦了擦眼睛,嘴角浮起笑容,她終於贏了一回,以自己的方式。
那本宋仁宗年間的木刻孤本,根本就不是章家的藏書,而是她顧佩玉從娘家拿來的,但這個好人卻白白讓給章老太爺做了,這也是顧佩玉的苦心之一,她要把三哥哥和章家斷絕的關係重新縫補起來,這才是一個知書達理的兒媳婦應該做的,畢竟她是顧家的女兒。
顧佩玉在杜劍秋面前絲毫沒有提及自己的娘家,但蘇州人都知道,閶門內鐵瓶巷顧家才是真正的吳門望族,世有「江南收藏甲天下,過雲樓收藏甲江南」之說,憑著過雲樓所藏的書法名畫,宋元舊刻、精寫舊抄本、明清精刻本、碑帖印譜,顧氏享有江南第一家的美譽已經百年。
所以顧佩玉是有她的驕傲的。
……
北宋善本到手,杜劍秋精神大振,當即買票返回南京,一件事順了,後面百件事跟著順,成功獻上了善本典籍,陳群果然大喜過望,他是個書痴,極愛收藏書籍,對這三卷北宋姓解愛不釋手,自然對章太太的要求也是滿口答應。
內政部長和司法部長是平級的,按理說無權互相插手,但恰好這段時間陳群和羅君強關係和睦,打個招呼總不為過,再說這確實是一樁冤案,羅君強自稱羅青天,正想找個合適的案子開刀,在上海司法界立威呢,所以連錢都不用花一分。
一切打點完畢之後,三人終於返回上海,章太太錢財散盡,只留最後四百元作為趙殿元和楊蔻蔻的辛苦費,佔用兩人月余時間,給點酬勞天經地義,他們也沒推辭,等回到二十九號,章太太發現女兒和自己生疏了許多,不禁又是淚如雨下。
蘇州娘子給他們講了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事情,周阿大至今生死未卜,周家姆媽一個人養活老的小的,竟然跑起了單幫,專門從崇明販大米過來賣,鑽鐵絲網,躲巡捕,已經駕輕就熟,
「一家頭背幾十斤米走噶遠格路,也是滿結棍的。」蘇州娘子感嘆道。
過了幾日,特區第一法院發來函件,章樹齋貪污案重審開庭,日期已定,親朋人等可去旁聽,章太太和趙殿元楊蔻蔻一起,在開庭的日子滿懷希望來到法院審判廳。
當看到刑庭上坐著的法官不是上次那個大紅臉膛之後,章太太就知道穩了,法警帶章樹齋上庭,他整個人已經瘦的脫了形,木訥遲鈍,眼鏡碎裂,章太太在旁聽席上淚落連連。
審理開始,控辯雙方唇槍舌劍,法官不偏不倚,這案子本來也沒什麼疑難複雜之處,只需秉承公心就能做出正確論斷,簡短休庭后,法官正式宣判,章樹齋無罪,當場開釋,這是終審判決!
審判結束了,法警打開章樹齋的手銬,他還恍惚著,不敢相信自由了,章太太上前把他攙扶出來,外面三月的陽光刺眼,章樹齋以手遮目,問了一聲:「有吃的么?」
章太太忙不迭拿出從凱司令買的糕點,章樹齋伸出指甲縫裡全是黑泥的雙手,抓著糕點往嘴裡死命地塞,生怕慢了被別人搶走,他吞咽的太快,被噎的直翻白眼,章太太把他嘴裡的食物硬摳出來,又拍打脊背順氣,章樹齋終於緩過勁來,摘下眼鏡,坐在法院大門外的花壇上嚎啕痛哭起來。
趙殿元看的心酸,往日章先生是多麼體面講究的一個人啊,竟被冤獄折磨成如此不堪。
章樹齋回去之後就大病一場,卧床不起,短時間內是不能回蘇州老家省親了,一周后,申報上的一則新聞,讓他的病緩解了許多。
報上稱,第一特區法院刑庭法官趙鉦鏜枉法,被判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