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飢餓的城市
煤球越來越不經燒了,以往能做一頓飯的量,現在只能炒個菜,這是因為煤球里摻雜的黃泥太多,貨次了,價還漲了,不但如此,買煤球和買大米一樣也得排隊,不光煤炭,所有物資都緊俏,去晚了就買不到。
為了節約煤球,二十九號的女人們想了無數辦法,她們將煤球集中給三隻火力最猛的爐子使用,做飯時輪流炒菜,寧可人等鍋,不能鍋等人,火力不旺的爐子用來煮飯燉湯熬藥,用完之後封上爐門,座上一壺水,或者熱剩飯,總之把餘熱利用殆盡,絲毫也不能浪費。
購米卡被瘸阿寶撕了,梅英、田飛,甚至連不經常回來的丁潤生都把自己的購米卡貢獻出來,反正他們從不排隊買米,不如做個好事。
夏天的石庫門房子里悶熱陰暗,誰也不願意在屋裡多待,閣樓被太陽曬得滾燙,熱氣瀰漫,白天更是無法容身,楊蔻蔻坐在西閣樓桌前,汗如漿出,桌上擺著一堆鈔票,角子和銅元寥寥無幾,這是趙殿元上交的工資,她要精打細算,安排好衣食住行。
賠黃包車的錢分成一份,房租分成一份,這就還剩下三成,衣服鞋子是不用添置的,楊蔻蔻來的時候是初冬,就穿了一件呢大衣,她現在身上是趙殿元的工裝背帶褲,屁股、膝蓋這種磨損嚴重的位置都加了補丁,密密麻麻的針腳細密,磨壞了可以換新補丁,縫縫補補再扛三年沒問題,襯衣內衣襪子都是自己買布做的,住石庫門的女人,沒有不會自己做衣服的,就連梅英都能自己做旗袍呢。
交通費用要留出來,趙殿元在閘北上班,每天兩趟電車錢,現在全上海硬幣緊缺,據說有兩個原因,一是老百姓擔心中儲券貶值,寧願儲存角子和銅元這種硬通貨,還有另一種說法,據說日本人前方連吃敗仗,鋼鐵吃緊,大肆搜刮佔領區的銅鐵資源用來造軍艦大炮,總之市面上漸漸看不到硬幣了,坐電車沒有零錢,當局想了一招,用同票麵價值的郵票代替零鈔,乘客拿郵票坐車,售票員拿郵票找零,堪稱奇景大觀。
除了房租,吃是大頭,每人每周一斤半的戶口米是吃不飽的,只能花錢買高價黑市米,好在樓下周家姆媽會給大家帶一些崇明大米,價錢稍微便宜些,鄰居嘛,守望相助是分內的事體。
以往二十九號的灶披間里經常出現紅燒排骨獅子頭之類的大葷,現在連新鮮的魚蝦都難以見到,經濟條件最好的吳先生家裡都不怎麼吃肉了,去肉鋪買肉,最搶手的不是裡脊和小排,而是肥膘,越肥越好,肥膘可以煉豬油,在熱鍋里放一點水,把切碎的肥膘放進去,豬油就慢慢地煉出來了,用鍋鏟子儘力的壓,再壓,把肥膘里的油脂榨盡,一勺勺清亮淡黃的豬油舀出來盛在罐子里,不久就會結成白色的凝脂,炒青菜的時候挖一勺放進鍋里,素菜能炒出肉味來。
煉豬油的油渣一出鍋,小囡們就饞哭了,不光小孩饞肉,大人也饞,孕婦更饞,本來二十九號有三個孕婦,現在只剩下楊蔻蔻一個了,她故意穿背帶褲來掩蓋身形,誰也看不出她也是孕婦了。
二十九號有四個孩子,吳家兩個,章家一個,周家一個,三個男娃一個女娃,都不到十歲正是貪玩貪吃的年紀,圍著油鍋嗷嗷待哺的,楊蔻蔻把熱油渣一枚枚的平均分給他們,按大小,按歲數來,孩子們吃的香,楊蔻蔻的饞蟲也被勾了出來,喉嚨里恨不得伸出一隻手來,把油渣全都抓住塞進嘴裡,她先是奇怪,因為自己以前是不愛吃這東西了,繼而醒悟過來,不是自己要吃,是肚子里的小生命要吃,那也是一個未出世的小囡啊。
楊蔻蔻最後只吃了一枚油渣,她為自己和小孩子爭搶食物而羞愧,飢餓像一個巨手,緊緊攥著楊蔻蔻的胃,她懷著孩子,等於兩張嘴吃飯,可一日三餐,唯一能嘗到的葷腥就是炒雞毛菜時放的小半勺豬油,她每時每刻都餓,餓到頭昏眼花,上樓的時候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
閘北,鑫鑫造紙廠,廠里的日子也不好過,韓贊臣殫精竭慮經營這個廠,卻發現到頭來竟然還虧錢,原料的價格他無法控制,人家要多少就得給多少,但出貨價格卻被限制,當局成立了商業統制總會,下面是各式各樣的物資統制委員會,糧食、鋼鐵、汽油,棉花、棉紗全都有專門的委員會,紙張也有一個委員會管著,限定紙張的售價,動輒就是某個當官的批一張條子過來,廠里辛辛苦苦生產出來的紙只能低價賣給人家拿去囤積居奇,韓贊臣自己想囤貨卻不行,他沒有靠山,敢私自囤貨分分鐘管制委員會的稽查就上門了。
廠長辦公室,韓贊臣和趙殿元相對而坐,上次事情之後,韓老闆就把趙殿元當成心腹看待,凡事都要聽他的意見。
「小趙,廠里維持不住了,食堂開不下去了。」韓老闆將煙盒遞給趙殿元,這是蘇北老家的合伙人帶來的香煙,煙梗少,質量上乘,不比大英牌遜色。
「那也沒辦法。」趙殿元嘆口氣回應道,他已經預料到此事,韓老闆是個厚道人,在廠里開了個小食堂供應午餐和夜班加餐,廚子要工錢,米面糧油都得黑市上高價購買,光是這個福利就頂得上一半工資了,現在老闆要關食堂,工人們也能理解。
「還得辭退幾個人,你看誰合適。」韓贊臣又把花名冊推過去。
這可太讓趙殿元為難了,廠里聘用了十幾個工友,都是技術骨幹,缺一不可的,反倒是自己這個萬金油電工可有可無,還拿著最高的工資,要走,第一個該走的就是自己。
「老闆,我走。」趙殿元合上花名冊,他根本不用看,這些工友的情況都瞭然於心,每個名字背後都是一個家庭,老婆孩子一大堆,頂樑柱失業,第二天全家就得餓肚子。
韓贊臣擺擺手,哭笑不得:「小趙,我不是這個意思……」
趙殿元說:「其實我早就想辭工了,和記那邊請我回去呢,我會的技術門類多,怎麼也餓不著我,其他這些師傅,走哪一個,工廠都得停工。」
韓贊臣仔細一想,確實是這個道理,在用人方面他已經很精簡了,廠里一個閑人都沒有,真計較起來,確實只有一個冗餘的電工,但趙殿元是自家的救命恩人,辭誰也不能辭他啊。
趙殿元去意已決,起身道:「就今天吧,把工資結了我就回和記,那邊催好幾天了。」
韓贊臣見他這樣說,也只好答應,廠里管財務的是韓夫人,她聽說小趙要走,登時就不幹了,兩口子關起門來吵了一架,最後還是趙殿元給說開的,韓夫人眼淚汪汪的,給趙殿元多發了一個月的工錢。
食堂今天最後一次開張,豁出血本來蒸了幾籠肉包子,肥豬肉細粉條餡子,別提多香了,每人四個包子,趙殿元只吃了一個,把三個包子裝在飯盒裡拎回家。
回到長樂里二十九號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斜陽從西邊射過來,幾個拿著蒲扇赤膊的爺叔已經在弄堂里盤踞好最佳的位置了,爺叔們在老虎灶打了滾水過來,把竹榻澆上一遍來殺滅臭蟲,有涼席的把涼席捲起來在地上磕,迅疾拿起拖鞋把掉落的臭蟲一一拍死。炎炎夏夜,屋裡廂堪比蒸籠,住石庫門的上海人倒有一多半困在外面,誰也不笑話誰。
二十九號的鄰居們也都在外面支起竹榻、躺椅、藤椅,連田飛都出來乘涼了,唯獨少了楊蔻蔻。
蘇州娘子見趙殿元回來,起身招呼:「小趙,快上去看一看,小姑娘今朝摔倒了。」
趙殿元急忙爬上閣樓,老虎窗開著,室內悶熱無比,楊蔻蔻躺在床上,頭上包了塊紗布。
「沒事,別急,腳下打滑從樓梯上摔下來了。」楊蔻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沒做飯,你餓了吧?」
趙殿元拿出飯盒:「你看看這是什麼。」
「肉包子!」楊蔻蔻已經聞到香味,傷口也不疼了,一骨碌爬起來,抓起肉包子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一個,吃完第二個才回過味來,把最後一個遞給趙殿元。
「我吃過了,吃了四個呢。」趙殿元說。
可是他的肚皮卻不想撒謊,咕咕叫了兩下,楊蔻蔻把肉包子塞到他嘴裡:「吃吧吃吧,你口水都流出來了。」
趙殿元忍不住了,咬了一大口,楊蔻蔻舔了舔嘴唇,吞了口涎水。
「分你一半。」趙殿元掰了一半下來,又遞給楊蔻蔻。
吃完飯,趙殿元照例去樓下章先生家裡聽無線電,吳伯鴻帶來一個消息,說城裡開始抓電台了,特高課的汽車到處轉悠,按區片斷電來確認位置,一抓一個準。
「我們這樣的也會抓么?」田飛問。
「抓的是重慶、延安設在上海的秘密電台,阿拉這種也要當心些了,被人看到收音機天線,舉報到警所的話,也是吃不了兜著走。」吳伯鴻在巡捕房當差,這些他比誰都懂。
章樹齋矜持地笑了:「阿拉早有準備,儂看這天線,外面根本瞧不見的。」
大家的目光落在章家的收音機上,一根天線從紅木外殼后引出,順著內牆往上引,到達天花板位置后沿著屋頂鋪設到四邊,絲毫沒伸出窗外,就是進屋來檢查,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
大家都稱讚章先生機智,又聊了一下時局,章先生篤定地說,物資緊張是因為日本人連吃敗仗,快不行了,大家心滿意足,各自回去睡覺。
趙殿元回到閣樓,見楊蔻蔻輾轉反側睡不著,問她是不是太熱。
「不熱。」楊蔻蔻嘴硬道,她當然怕熱,只是年輕女孩不願意睡在外面,而且比起熱來,她更怕飢餓的感覺。
「我教你一個辦法。」趙殿元神秘一笑,打開老虎窗跨出去,伸手邀請楊蔻蔻,彷彿邀請女士進入舞池的紳士。
從老虎窗爬出去,就是鋪著瓦片的屋頂斜坡,躺在上面,涼風習習,仰望月色,別有一番愜意。
瓦片被白天的太陽曬的滾燙,趙殿元撒了一壺水上去,竟然蒸騰起一股熱氣,等到涼了,再躺上去才是真的舒服。
「賣小餛飩的很久沒來了。」楊蔻蔻說。
「走街串巷的小販上哪兒去買精細白面、肉蛋蝦,沒這些做什麼小餛飩,別說小販了,就是霞飛路上那些吃大菜的館子也限量供應了。」趙殿元說,又跟著解釋一句,限量是因為日本人吃了敗仗,中國快要打贏戰爭了。
「等勝利了,咱們去下館子,我想吃蒜蓉紅燜大腸,還想吃清炒去皮鱔背,薺菜蝦仁豆腐,桂花酒釀圓子,肉嵌油麵筋線粉,原汁肉骨頭雞鴨血湯,豆沙棕,水晶糕,對了,還有蝦仁小餛飩,還要吃白米飯,吃太倉的香粳米,配高郵鹹鴨蛋,蛋黃都是油的那種……」
忽然楊蔻蔻扭頭看著趙殿元:「你想吃什麼?」
趙殿元被她報出的這些菜名勾的口舌生津,聞言答道:「我跟你吃,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兩人的肚皮彷彿為了抗議,又開始叫了,兩人為了轉移注意力,不停聊著,直到雲彩遮住月亮才沉沉睡去,一隻瘦骨嶙峋的黑貓從屋脊上經過,駐足觀望片刻,突然疾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