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跨越東海
錢教授到慈溪來的唯一目的就是查找楊蔻蔻的真實身份,其他不過是掩人耳目的所謂課題而已,目前唯一的線索就是族叔所說的這樁醜聞。
楊家大嫂是望門寡,嫁過來時正值青春年少,那一尊貞節牌坊到底是小姑娘本人的追求,還是其父母臉上貼的金就無人知曉了,總之寡婦懷了孩子,是被侮辱逼迫還是偷人養漢沒人在乎,如果用答案來反推前因的話,這個野孩子和楊世炎的女兒相貌接近,而楊世炎又是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小叔子,誰是經手人就昭然若揭了。
根據有限的記載,楊世炎並不是一個窮凶極惡之徒,相反是個文弱書生,那麼就存在一線可能,他沒有讓人將那個孩子溺死,而是悄悄送人,或者乾脆自己出錢養在別處,理論上這都是成立的。
歷史只記錄大事,朝代興替,戰爭災禍,哪怕地方志也不會花費筆墨去記錄這些民間的細枝末節,而且事情已經過去百年之久,已經沒有活著的目擊證人,楊蔻蔻的身世探秘剛開了個頭,就進入了瓶頸期。
夜已深,酒店套房客廳里,潘家寧在茶几上攤開一張白紙,將線索一一寫出,除了族叔的口述,更多的線索來自於趙殿元的回憶。
他認識的楊蔻蔻,似乎極有語言天賦,會說國語,會說揚州話和蘇州話,上海話也地道,會用飛刀,雖然沒見她施展過,會用槍,相當熟練,牌技精湛,愛吃,但對慈溪菜並沒有特殊偏好。
「她是一名特工。」 錢清源往自己的石楠木煙斗里裝填著煙絲,翹著二郎腿,從教授化身為福爾摩斯。
「年輕的女特工,肩負著刺殺漢奸的使命,多麼浪漫感人的劇情。」錢教授感慨一句,抽了一口煙,皺眉道,「根據族譜記載計算的話,楊蔻蔻和楊麗君是幾乎同時出生的,也就是說,1942年她不過二十歲而已,一個二十歲的女孩想要具備這些能力,可不是一年半載就能練成的。」
「您是說,她從小就接受了特殊訓練?」潘家寧停筆問道,她的思維受到當代文藝作品的影響,腦海中浮現出很多又酷又颯的故事。
錢教授搖搖頭:「軍統是訓練了一些女特工,但基本上從事的都是諜報類工作,直接動手殺人的不多見,像這樣獨自執行任務的,與其說是特工,不如說是殺手,殺手是一次性的,往往很難全身而退,你說的對,她肯定是受過訓練的,但戰時的訓練班都是速成的,三個月能學到什麼,所以我懷疑她的這些技能是加入軍統之前學會的。」
「怎麼講?之前她被武林高手收養了么?」潘家寧依然抱有浪漫主義的念頭,卻被教授無情打破。
「飛刀這種功夫,沒有經年累月的苦練,是出不了師的。」錢教授繼續抽著煙斗,嗆人的煙味在屋裡瀰漫,「舊社會誰會練飛刀?雖然說窮文富武,有錢人家會給兒子請教師爺習武,但練得那是拳棒功夫,暗器飛刀是下九流,只有平地摳餅對面拿賊的人才練這玩意。」
「啥是平地摳餅對面拿賊?」潘家寧不解,但趙殿元卻聽懂了,錢教授果然是歷史大拿,出口就是典故,這是形容舊社會賣藝的說法,畫個圈耍把式,就能掙到今天的嚼穀。
「至於麻將牌打得好,那就是另一個地方練的了。」錢教授又道。
「麻將室么?」潘家寧瞪著無辜的大眼睛,已經感覺到自己的知識面太窄,完全派不上用場,而趙殿元已經猜到了答案,但他心裡一痛,不想說話。
「是青樓。」錢教授說,「在明末有秦淮八艷,那都是相當有文化的女才子,什麼柳如是董小宛李香君寇白門之類,講究的是和文人雅士一起研究詩詞歌賦,風雅得很,到了清末民初,北京的八大胡同,上海的四馬路,就淪落到打茶圍,打麻將,叫局喝花酒的水平了,有些書寓先生還能畫個山水花鳥,下兩局圍棋啥的,再往後, 書寓先生被舞女淘汰,開始流行西洋玩意……扯遠了扯遠了,在廣大的內地,青樓最常見的娛樂方式,一是打牌,二是喝酒,陪客人打牌是必備的技藝,就像現在的夜總會裡,姑娘必須會喝酒會唱歌一樣,又扯遠了,回到正題,我們來推演一下楊蔻蔻的一生。」
錢教授不但是個學者,還是個作家,他將有限的材料加以想象,勾勒出楊蔻蔻的一生來:
「楊蔻蔻,是叔父楊世炎的私生女,她的出生就是一個悲劇,生下來母親就死了,被生父送到離家十里遠的一個農家收養,這個當爹的還算有點良心,偶爾會去探望,給一些錢,但是好景不長,楊世炎死了,那時候楊蔻蔻才只有七八歲的樣子,她的養父母見沒有利益可拿了,就把她賣到妓院去做使喚丫頭,她被人牙子帶到揚州,學會說揚州話,學會打麻將,你們知道,在那種地方做丫頭沒什麼好結局的,長大了就會被逼著營業,但楊蔻蔻是個聰明勇敢的女孩子,她逃了,被一個賣藝的家庭收留,行走江湖,天南海北,練就了武藝和膽量, 戰亂中,賣藝的爹娘被日本飛機炸死,為了報仇,楊蔻蔻加入抗日組織,未必是軍統,當時有很多的抗日組織,以她的能力,肯定強於一般人,所以被授予了艱巨的任務,她要殺的人是誰來著?」
「潘克複。」趙殿元說,「但她的第一個使命是和代替楊麗君和潘驕結婚。」
錢教授打了個響指:「這就好辦了,問題又轉回到潘家花園,我們還是要從潘家的歷史入手研究,楊蔻蔻的謎團就能水落石出。」
趙殿元點點頭,錢教授推演的楊蔻蔻人生合理科學,他深以為然,但潘家寧卻被驚到了,論血緣關係,楊蔻蔻是她親曾祖母的同父異母姐妹,也是曾祖母那一輩的人,那個時代的女孩生在富貴人家還好,如果是私生女的身份,簡直是開起了地獄難度的人生遊戲,從小沒人疼愛,吃不飽穿不暖,從沒有感受過父母的愛,她腦海中甚至浮現出一幅畫面,幼年的楊蔻蔻蓬頭垢面,破衣爛衫,赤著腳站在花園柵欄外面,眼巴巴看著鮮花爛漫的花園裡那個和自己長得很像的小姑娘在快樂的盪著鞦韆。
鏡頭一轉,雨夜渡口,楊蔻蔻被人牙子帶上船,回望故鄉,卻只有黑洞洞一片宛若吃人的巨口。
煙花三月下揚州,富庶繁華的城市卻有著骯髒邪惡的特產,揚州瘦馬,麻將聲中,已經成長為少女的楊蔻蔻刷盤洗碗倒馬桶,老鴇陰險地盯著她,盤算著壞主意,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楊蔻蔻逃離了這裡,在雪中踉蹌跋涉,推開土地廟的破門,火堆旁架著刀槍,賣藝的中年夫婦齊齊看著她……
走南闖北,英姿颯爽,綁著紅綢子的飛刀準確釘在靶心,長成大姑娘的楊蔻蔻去藥鋪買葯,服侍病榻上的師父,一場轟炸,她重新變成了孤兒。
燈火黯淡的防空洞里,楊蔻蔻戎裝在身,蒙著眼睛拆卸手槍,槍槍命中,忽而她換上了旗袍,坐進了轎車,行走在十里洋場,手起刀落,快意恩仇。
這些只是潘家寧的幻想,年輕的女孩愛做夢,她也曾幻想過曾祖母的年輕時代,繡房閨閣,絲竹悅耳,楊麗君是在刺繡女工和紹興戲樂曲中長大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情竇初開時,愛上同學,卻被長輩做主,帶到遙遠的上海去嫁給素未謀面的男人,十八歲的少女做出有生以來最勇敢的決定,和嚮往革命的同學們一起投奔延安。
她逃婚了,奔向延安,接受革命的洗禮,在戰爭中,男同學犧牲了,她認識了一個叫水橋的戰友,結為革命伴侶,相守終生。
曾祖母是偉大的,曾祖母的姐妹也是偉大的,生在那個年代的女性,承受的遠比今天要多,每一個努力活著的女性都值得敬佩。
今夜,潘家寧註定失眠。
……
慈溪任務完成,錢教授決定返回上海,但是有個問題,他們從上海虹橋出發的時候,趙殿元的身份證過不了身份驗證,是教授找了人走貴賓通道進去的,歸途為了避免麻煩,乾脆坐汽車回去,讓本地的學生安排了一輛七座車,走杭州灣跨海大橋回滬,吃了午飯出發。
趙殿元再一次被震撼了,對於大橋,他的概念還停留在三十年代,茅以升修建的錢塘江大橋,那是中國人自己修建的超級大工程,全長一千四百多米,橫跨錢江兩岸,申報上刊登了照片的,國人為之鼓舞興奮,可惜戰時為了阻止日軍通過此橋佔領杭州,茅以升親自炸了大橋。
而眼前這座橋,跨越的不是區區錢塘江,而是杭州灣,是浩瀚的大海!
不止趙殿元被震撼,潘家寧也看呆了,跨海大橋一直延伸到大海深處不見蹤跡,這得多雄厚的資本才能建得起啊。
奧德賽以一百公里的時速飛馳,司機告訴他們,現在看是壯觀,晚上燈開起來那才叫好看,一條彩練橫在大海中央的感覺,天河鵲橋也不過如此。
錢教授當機立斷,在跨海大橋中間的服務區停車觀光,吃了晚飯,等華燈初上再走。
服務區的名字叫海天一洲,在茫茫大海中央有一塊平台,酒店餐廳住宿都有,站在觀光塔上瞭望,天高海闊,壯美無邊,因為黑暗的歷史故事而壓抑的心情都為之舒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