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07
周彌還沒出聲,房裡談宴西已察覺到。
他轉頭看一眼,一手合上筆記本后蓋,起身先伸懶腰,松泛筋骨,一面笑著來問她:「睡好了?」
周彌點點頭,目光轉去看病床上的宋滿。
還沒問,談宴西已主動說:「醒過一次。晚餐吃了些流食,活動了半小時。」
周彌難以想象這場面,問道:「都是你幫忙的?」
「我助理來過,剛走。」
周彌在床沿上坐下,從被子里拿出宋滿的手。手背上釘著留置針,不過術后兩日,已瘦一圈,拇指和小指就能圈住手腕。
她輕輕摩挲妹妹手指,一面對談宴西說:「做你助理工資很高吧,工作範圍未免過分廣泛。」
談宴西微微挑一下眉,因為聽出周彌話里有玩笑的意思。
多稀奇。恐怕是兩人認識以來的頭一回了。
談宴西抬腕看手錶,「你吃過晚飯沒有?」
「沒有。你呢。」
談宴西搖頭,自口袋裡掏出手機,發了條微信,又說:「吩咐人給你點了餐。我得走了。」
「可你不是沒吃。」
「有空我墊一口。真得走了。」他伸手抄起床邊柜子上的筆記本電腦,挽了搭在椅背的大衣在臂間。
周彌也不由跟著站起身。
他從下午兩點就在這兒待著了,為答應她的一句承諾,守了六小時。她不知道談宴西具體做什麼行當的,但他一小時的經濟價值恐怕很難估量。
叫他這樣的人一擲千金容易,浪擲時間卻難。
總之,這人情她算是欠下了。
周彌沉默片刻,說:「我欠你一頓飯。等你有空。」
談宴西看她,笑了聲,說著又看時間,「走了。有事微信上聯繫我。」
周彌「嗯」一聲,又說謝謝。
談宴西點點頭,走到門口,又頓下腳步,摸大衣口袋,拿出只小小的藏藍色絨布袋子,丟給她。
周彌兩手捧著接住了。
談宴西說:「一個小玩意兒,助理買的紀念品。拿去玩吧。」
說完匆匆地走了。
周彌聽見腳步聲遠去,直至消失。
鬆開抽繩,解開絨布袋子,撈出來裡面是枚戒指。
很浮誇的那種飾戒,金屬戒圈,戒托嵌六邊形戒面,指甲蓋大小的一副小畫,魯本斯的瑪麗·德·美第奇的一生的其中一副。拿玻璃蓋子封住。戒指上標籤還沒摘,是盧浮宮的聯名。
她在巴黎交換的時候去過盧浮宮,所以能認出來。
周彌手指太細,套大拇指上都還松一圈。這麼大一隻戒,戴上彷彿土財主炫富。
她看著笑了笑,摘下來又放回絨布袋子,丟進了自己的提包。
半小時,談宴西叫人點的餐送到。
精緻食盒裡裝十樣菜,從冷盤到甜品應有盡有。 -
第二天,宋滿醒很早,精神也比昨天好很多。早起在周彌攙扶下洗漱,然後繞著走廊緩慢活動。
宋滿說話氣息極虛弱,簡直是拿了命在聊八卦,問周彌:「昨天那位談先生是什麼人啊?」
周彌默一下,「他是怎麼自我介紹的?」
「他就說,是你一熟人。我說,工作上認識的?他說,那也不算。我又說,那朋友介紹的?他說,那還是不算。我說,那不會是姐夫吧,他就笑了……「
周彌被她一堆的「你說」、「我說」搞暈了,「……你倒是有精力說這麼多話。」
宋滿嘿嘿笑,「所以,到底是什麼人啊?」
「熟人。」
「你不想說也不用拿我當傻子啊。前幾年你帶竇宇珩來跟我見面,也是這麼遮遮掩掩的態度。」
「你還不傻?你夠傻了。」周彌反正是打太極。
活動過,又回到病房。
周彌買了早餐回來,吃過之後,宋滿還得開始今天份的輸液。
到中午,崔佳航來醫院探望。他出差才回,急匆匆地過來,帶了一個果籃,一束鮮花。
坐下跟姐妹兩人聊天,不由笑說:「前幾年我外婆做手術,也是在這醫院,床位難等得很,怕是排了快有半個月。我今天才知道,這醫院居然還有VIP病房。這是對外的嗎?該怎麼預約?」
周彌尷尬了一下,「……我也不清楚,一個朋友安排的。」
然後過了沒十分鐘,周彌口中的這位「朋友」就又來了。
進來很有些輕車熟路的意思,也沒特意打招呼,直接對周彌說:「開會路過這兒,過來看看。」
轉頭,沖病床上的宋滿揚了揚下巴,就當是打招呼了。
宋滿笑說:「早。」
崔佳航是現場唯一深感震驚的人,那回在趙野工作室,屏風後頭坐著的那人,可不就是眼前這人?
他還記得,也很難不記得。這種氣度和長相的,現實里也遇不到幾個。
可這才多久,就在宋滿的病房裡第二回碰到了。
他記得上回周彌的態度不像是和這人認識的,怎麼今回再看,倒不比他這個共事大半年的同事陌生。
崔佳航再看周彌,神情已有些複雜了。
他這發怔的時候,這人已經跟宋滿話上了家常。
談宴西問:「你跟你姐吃早飯了嗎?」
「吃了。」
「還得輸一天液?」
「藥水減半了,估計上午就能打完。」
「你自己盯著點兒,叫你姐也抽空休息。」
宋滿笑意曖昧,「畢竟是我姐姐,我也是知道心疼的。」
談宴西也跟著笑了聲。
眼下,崔佳航覺得自己是個十足多餘的外人,以要趕回去公司銷假為由,向周彌告辭。
周彌將他送到電梯口。
崔佳航一肚子的疑問還是憋住了,等電梯的時候,笑了笑,故作輕鬆的語氣,「你這兒有人照應就好——什麼時候能復工?」
「等宋滿出院。」
崔佳航點點頭,「醫院待著無聊,拉我雙排啊。」
周彌笑笑:「不嫌我菜了?」
「掉星再打回去就行唄。」
「叮」的一聲,電梯到了,崔佳航走進去,沖她揮揮手。電梯門闔上一瞬間,他眼裡笑意頃刻消失。
周彌再回到病房,談宴西還在跟宋滿持續沒什麼營養的對話。
她有時候都嫌宋滿嘰嘰喳喳吵鬧得緊,談宴西倒忍得了她,這會兒兩人在扯什麼大學食堂好吃不好吃的問題,也不知道他倆話題怎麼偏了這十萬八千里。
周彌提醒談宴西:「你不是還要去開會?」
宋滿說:「哇,姐,你這麼說,三哥以為你是在趕人?」
而談宴西說:「確實得走了。」
周彌說:「嗯。」
宋滿則說:「姐,你不送一下?」
周彌瞪她一眼,她忙說:「大公主,我錯了。」
大公主。
談宴西琢磨了一下,覺得有趣。
周彌沒作聲,抬手翻了一下輸液袋,藥水還多。嘴上也不說要送,只往門口走去,側一下身,等談宴西走出來。
談宴西反手將門半關,和她並肩,往電梯口走去。
停車場離住院部不遠,所以談宴西沒穿外套,只著一件黑色圓領的套頭毛衣,肩膀寬而平直。
周彌身高不矮,和他並肩,也很能感覺到他個子有多高。
從走廊一路過去,還是沉默著。
進了電梯,他們被沿層進來的人一直擠至角落,談宴西微微蹙眉,背身朝外。
他似乎很不喜這種擁擠場合,表情已經有些忍耐的不快,周彌下意識伸手,放在他身側,替他擋了擋旁邊擠過來的一個中年男人。
談宴西垂眸看了一眼,卻是就勢抓住了她的手臂,往自己跟前一帶,轉而,變成由他擋住那些無意識的推擠,他輕笑了一聲,「不至於這事兒叫你來做。」
周彌說:「也沒什麼……」
「總算跟我說話了?從你嘴裡撬一句話,怎麼這麼難。」玩笑的語氣。
站得太近,比以前的任一一回都甚,周彌抬眼只能看見他的白皙的脖頸,說話時喉結微微滾動,喉結旁邊,有一粒淡褐色的小痣。生在這個位置,實在過分有禁慾感。可談宴西或許壓根不是禁慾的人。
她只好目光去數他毛衣上的條紋,聲音倒是平靜的,莫若說是一貫的冷清:「久了你就知道,我就是很無趣的一個人。」
談宴西笑著重複她這句話的頭兩個字:「久了……」
周彌屏了一下呼吸。
這趟電梯,終於到達一樓。
他們最後兩個走出電梯,談宴西說:「送我到停車場?」
周彌還是沒說「好」,但腳步沒停。
從住院部到停車場,要經過一條兩側栽種梧桐樹的步道。
帶宋滿來這裡做檢查的第一天,周彌就發現這醫院除了新建的一棟住院樓,其餘都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建築改建,還保留了那時候古樸端莊的外觀。
路兩旁的梧桐樹,聽說那時就已經種下了,仔細瞧,能從樹榦里找出彈孔,彈片都還留在裡面。
因此每次來,周彌都能從空氣里覺出厚重的分量。
走在這步道上,一但不說話,會覺得那寂靜比什麼都要靜。
周彌有些忍不了這種厚重感的寂靜,終於是主動出聲:「宋滿叫你『三哥』?」
「她問該怎麼稱呼我,我說,家裡有些堂表關係的弟弟妹妹,或是年紀比我小的朋友,一般都這麼叫我。」談宴西解釋。
「那我該怎麼稱呼你?」周彌聲音輕輕的,有些清脆而易碎的質感。
「你願意,也可以這麼稱呼。」
周彌沉默一霎,「如果我不願意?」
「年紀比我小的朋友」這涵蓋的範圍過分之廣,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想被這麼籠統地分在這裡面。
談宴西腳步一停,往橫里走了半步,她也跟著停下,好似被他攔住。
他一手抄在褲子口袋裡,低頭看著她,聲音裡帶笑,「你想怎麼稱呼我?」
周彌沒敢抬頭,不想撞進他眼睛里,「我就叫你談宴西。」
「可以。都隨你。」
周彌眼尾微微一顫,目光垂落,因此瞧見路面上投在他腳邊的淡淡影子。
頭頂浮著他的聲音,遠近的界限很不分明,他笑說:「很少人這麼連名帶姓地叫我。」
彷彿看穿她不願同流的心思。
卻不拆穿,只是縱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