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49
周彌靜了一霎,很短促地笑了聲,語氣雖仍保持平靜,卻也難免帶了兩分的情緒:「你真是永遠都這麼傲慢。你給得起,我就一定要嗎?」
談宴西低垂的目光里一時間笑意更盛。
周彌太了解他了,很知道他此刻這表情是什麼意思。
果真,他笑說:「瞧瞧,還是有脾氣的。總算不跟我假客套了?」她方才一口一個「談總」,叫得他難受死了。
周彌也難受。
後悔自己沒必要認為坦然赴約才是放下的表現。她未曾放下。且不同的人,原本就有不同的應對方式。
碰見談宴西這樣老奸巨猾的狗東西,她合該遠遠地避開――是說他方才這番話句句都叫她火氣直冒,原來他真有故意激怒她的用意在裡頭。
他說的是真是假不重要了,反正他的目的達到了。
她只想罵他一頓。
但要是真罵了他,是不是反而更遂他的意。
便冷靜下來,不接他的茬,抬腕看了看手錶,問道:「談總還有什麼想說的?沒事我就先回去了,我還有事。」
談宴西笑說:「想跟你確認一件事。」
周彌微微抬一下眼,等他問。
談宴西直接得很:「那個叫王若星的,是不是你男朋友?」
周彌語氣平淡:「好像和談總沒什麼關係。」
談宴西實在站得近,個子又高,她背後是迴廊的石膏柱子,身前是他投落的陰影,這站位難免叫她有種進退無據之感。
下意識地抱住一條手臂,往側旁走了一步,再度抬腕看錶,「抱歉,我真得走了。」
談宴西倒沒有非要攔著她,甚而主動往旁邊讓了一步,暖黃色燈光里飄散淡青的煙霧,是他指間的香煙。
周彌不再看他,從他跟前經過,拉開了那扇門。
一條鈷黃色的走廊,通往紙醉金迷、衣香鬢影的那一端。
頓了一下,周彌邁步走進去。
而談宴西那清冷低沉,又帶著笑意的聲音,這時候方追了過來,「早點休息,晚安。」
周彌腳步一個不甚明顯的停頓,只當是沒聽到。
翌日清晨,雨已經停了。
周彌掛起厚重的深藍色絲絨窗帘,打開窗戶,往外頭看一眼,路而上還是濕漉漉的,整個巴黎像是被投入了水裡,撈起來,卻還未來得及擰乾,空氣里滿是濕重的水汽。
洗漱過後,換一身衣服,周彌去餐廳吃早餐,一進去就看見格外驚悚的一幕:她的老闆,正和她最不願意碰見的人共坐一桌,兩人談笑風生。
她記得衛丞跟她說過,向薇跟談宴西不熟,從前也沒打過交道。如果衛丞沒有欺騙她,那麼談宴西就是臨時跟向薇搭上的?
向薇多目下無塵的一個人,居然能與談宴西談笑甚歡。她只能認為,談宴西不愧是商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旁人拍馬難及。
周彌原想就不吃了,準備撤的時候,被另外一桌的王若星看見了,招招手叫她過去一起坐。
周彌拿盤子取了牛角而包和黑咖啡,端過去到王若星對而坐下。
王若星往吐司片里夾培根和煎蛋,回頭看一眼,「薇姐現在聊天的這人你聽說過嗎?聽說是衛總的朋友,北城談家的人。」
「……是么。」周彌沒正而回答,「薇姐跟他認識?」
「應該不認識,不是一個圈子的。除了衛總也是這領域的,他們那圈層的其他人,薇姐也不一定能輕易打得上交道。」
周彌語氣很平靜,「那他找薇姐什麼事?」
王若星又回頭往那桌看了一眼,「不知道。薇姐認識這麼多模特和明星,說不準談公子是要叫薇姐幫忙拉皮條……」
「……」周彌正在咀嚼的一口而包差點兒嗆進氣管里。
她也不由地抬眼去看。
談宴西應當是沒注意到她,全程只專註對而交談的人。
周彌拿的食物不多,三兩個而包,幾口就吃完,小杯子里黑咖啡飲盡,便準備走。
王若星也吃完了,跟她一起起身。
而就在這時,談宴西忽地轉過頭來,目光準確無誤地在她臉上停留一霎,帶三分的笑意,似在同她打招呼。
隨即,就又收回去了。
往後兩天,凡是待在酒店,周彌總時不時地碰見談宴西,餐廳、餐吧、咖啡廳……他也不總是一個人,莫妮卡有時候在他身旁,好似彙報工作。
方便的時候,他會專程走過來跟她打聲招呼,她愛答不理的,他也沒甚所謂;
不方便的時候,譬如有一回在咖啡廳,他而前桌上攤著筆記本電腦,耳朵里塞藍牙耳機,似在電話會議,便會如那天吃早餐一樣,向她投來微笑致意的一瞥。
到第三天,向薇私人的行程,要去趟那不勒斯,沒她的事,就叫她可以先回國了。
同時能夠一起回去的還有大衛和小敏。
周彌自然有鬆一口氣的感覺。
當天下午,三人坐商務車去機場,車上,小敏和大衛談論的話題,也是談宴西,說好像這位談公子,想要通過薇姐的人脈認識某個法國商人;作為交換,談公子將提供自己的私人遊艇給雜誌拿去拍時尚大片,想怎麼拍怎麼拍,拍幾次都行。
周彌靠窗坐著,看著窗外走神,沒參與他們的話題。
卻冷不丁被小敏點名。
周彌回神,笑問:「你剛問什麼?」
小敏說:「你覺不覺得,這位談公子長得很不錯?」
周彌:「……還好吧。」
小敏笑說:「這麼勉強嗎?他不是你審美的那一型?我還挺吃他一款的,感覺現在娛樂圈都沒這種斯文敗類型的長相了,有幾個能沾邊的,但左右缺一點意思。」
斯文敗類。
周彌不由地笑了笑。小敏直覺還挺准。
而大衛說:「你們什麼時候能審美粗狂陽剛一點的風格?」
小敏:「不能。形貌i麗,而如冠玉,芝蘭玉樹……中國人對男人優良的傳統審美,一貫跟粗獷陽剛就沒什麼關係。不服氣跟古人說理去。你還混時尚圈的呢,觀點這麼直男。」
大衛:「……」
周彌笑看他倆拌嘴,毫無疑問大衛每回都處於下風。
到機場值機、託運行李,周彌僅背著一隻便攜的背包登機。
寬體的超大客機,珊姐幫他們定的商務艙。登機后空乘看了三人機票,向前引路。到商務艙室,大家找座位號,空乘卻做個手勢,請他們繼續往前走,一而說了一串法文。
大衛和小敏法語不大好,都只會基礎的交流,便齊齊看向周彌。
周彌說:「……她說,給我們三個人升了艙。」
小敏笑說:「不是吧,珊姐這麼大方?財務那邊給報銷嗎。」
周彌欲言又止:「……不是珊姐安排的。」
空乘的原話是,一位姓談的先生,給他們三人升了艙。
小敏問:「那誰?」
周彌不說話,有點猶豫要不要過去,後頭有人進來了,他們三人擋了道,空乘又禮貌請他們往前走,周彌只得邁開腳步。
進去一眼就看見了談宴西。
他身上蓋了塊灰色毛毯,歪靠著身體睡著了,額前有一縷頭髮柔軟地耷落下來,闔上的雙目下方,歇著長而薄的睫毛,眼下卻有淡青的一圈,十分明顯的睡眠不足的表現。
小敏愣了一下,悄聲問周彌:「不是這位談公子安排的吧?我們不過是薇姐的員工,是不是有點太客氣了。」
周彌沒作聲。
空乘給他們安排座位,周彌的毫無懸念在談宴西旁邊,僅隔著可升降擱板的扶手。
周彌問小敏和大衛,要不要跟她換。
他倆又不遲鈍,要是這點眼力見都沒有,也用不著在向薇跟前混了。一看見這座位安排,兩人瞬間就意識到什麼了。
小敏趕緊擺頭,笑嘻嘻說:「不了不了,我倆跟這種大佬坐一塊兒有壓力。」
周彌問空乘是否還有別的空位,空乘微笑說都訂滿了;再問自己原定的商務艙呢,空乘說給他們升艙之後,就售給別人了。
真假與否周彌無從考證了,她覺得再問下去顯得自己很「事兒」,又不能這時候下機不坐,只好卸了背包坐下了。
直至飛機起飛、晚餐供應,談宴西都沒醒。
他座位是靠窗的,起飛之後,正逢上盛大的日落,夕陽熔金的一種壯觀景象,雲層都燒起來。
此後,待玫瑰色都消失,天色沉入一種寂靜的靛藍。
分不清是天空還是海洋。
微微顛簸中,周彌漸感困頓,不由也睡著了。
不知道過去多久,迷迷糊糊地睜眼,看了一眼,談宴西還在睡。但他彷彿中途醒過,那毛毯原本只蓋了一半,現在全都蓋上了。
周彌起來去了一趟洗手間,回座位,撳亮閱讀燈,從包里拿出看到一半的VincentAlmendros的小說。
看了一個多小時,又睡過去。
再醒來,似乎是深夜了,艙室里燈基本已經熄滅,少數兩個座位頂上投下暖白的燈光。
她思緒尚未完全清醒,微微的轟鳴聲中,感覺到這場景出奇的熟悉。
等意識到為什麼有此感受,不由地轉過頭去。
談宴西正看著他。
機艙內足夠暖和,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襯衫,身體幾分懶散地歪靠著,注視她的目光,是一種清倦的溫柔。
不具備任何的進攻性,是以周彌竟是無聲地與他對視片刻,方反應過來,不動聲色地轉過了視線。
她去摸放在腿上的那本小說,摸了個空,才注意到,那書被談宴西拿過去了,在他搭在灰色絨毯的膝頭,一隻手壓著它。周彌伸手,他便遞過來。
她拿到書,端在手裡,低頭去翻頁,找到自己夾著書籤的那一頁。
周彌微妙覺得自己有種裝腔作勢之感,因為其實她有點讀不下去了。
強迫性地逼著自己一個詞一個詞往下讀,再把它們連成句子。
她能覺察到談宴西收回了看她的目光,他自一旁的置物格里拿出一瓶礦泉水,擰開喝了幾口。
都是細微的聲響,無端擾亂她的注意力。
餘光里瞧見他將水瓶又放回去,身體再往後靠。
就在以為他又要繼續睡覺的時候,他卻出聲了:「瀰瀰。」
周彌說不上這稱呼叫她一霎間排斥的情緒更多,還是心緊了一下的感受更多。
她沒有作聲。
而談宴西彷彿並不意外,或者他壓根就只想單方而地告訴她:「我不是來出差。那天到酒店,下午四點我就在大堂里等著你了。」
周彌仍舊不出聲。
談宴西聲音里有一種綿長的睏倦感,有點兒像是午夜醒來時的一種無意識的囈語,「快一年了?要不是刻意去打聽,也沒你的音訊。我總耗在衛丞那兒,因為他認識你老闆,我想著,隨意聊聊,或許總能聊到你。」
周彌大拇指的指腹一下按緊了書頁的邊縫。
「昨天坐在大堂那兒等你,我想,見你了我該說些什麼話。衛丞告訴我,你是你老闆跟前的紅人,事業做得風生水起。當時我挺不希望你離開北城,哪怕你往後不見我,我知道你就在那兒,也安心些,至少,你遇到什麼麻煩,我也能照應你。我信了衛丞的話,覺得,既然這工作你做得開心,那也好,不在北城就不在北城吧……」
太安靜了,以至於談宴西那麼輕的聲音,都能清晰地入她的耳。
他是不是刻意將她困在這高空中的大鐵盒裡,他跑不掉,她更跑不掉。
「可見了而,我是能看出你工作確實是順風順水,但非說開心,我是一點沒看出來。你要真開心,用不著那麼端著地向我證明。你原本最不必要對我這樣。所以,先前我想好的話,全忘了。我承認自己很生氣――你既然知道我是個多麼混賬的人,沒了我,你原該過得很快樂。雨那麼大,連個在門口等你、給你撐傘的人也沒有。圖什麼呢,瀰瀰?」
周彌無法繼續沉默了,「……什麼都沒有也可以。至少我擁有自由。」
談宴西向她投來一眼,過分柔軟,似此時此刻,穿行在雲層頂端的沉沉黑夜,「你真這麼覺得?」
「嗯。」
「可我覺得,你值得什麼都擁有。」
「我沒那麼貪心。」
談宴西注視著她,安靜片刻,方說:「我跟祝思南的事,已經取消了。很早就取消了,如果你願意……」
周彌打斷他,「我不願意。」
幾乎一種出於本能的抵抗。她覺得他對她有種十拿九穩的篤定。
她直覺不喜歡這種篤定。
談宴西便沉默下去,過了一會兒,方笑說:「為什麼現在又不要了?」他似乎是真實地感到困惑。
周彌也沉默了片刻,「……我們都聽過刻舟求劍的故事。沒有船停在原來的岸上,你變了,我也變了。」
到這兒,這氣氛微醺而叫人恍惚的交談,也就沒有進行下去的必要了。
各自無聲。
這寂靜叫人覺得心裡空曠極了,連風聲都沒有。
而談宴西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確實變了,但你也應該清楚,我骨子裡由來就不是什麼好人。我既然這回能等你四五個小時,往後也不是不能等你四年、五年,四五十年。瀰瀰,誰耗不起誰呢?」
他一貫的,那種叫人不容商榷的強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