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53
東城繁華之地,夜裡依然車流如織,又逢上節日前後的時令,進入市區之後,處處可見紅綠色調的聖誕裝飾。
談宴西挺討厭各種節日,因為對他而言,不過意味著各種公事應酬之外,又平白多出許多私人的人情往來。
但他意外的不討厭與冬天相關的種種,尤其此刻滿眼霓虹,倒挺能品出些人間歡喜的況味。
繼而,他突然意識到,真正的原因是――
「瀰瀰,這是不是我們認識的第三年了。」
別緻的紀念日,由一年最蕭索的時刻開始。
美中不足的是,東城冬天由來很少下雪。
周彌頓了一下,方說:「請不要說一些會幹擾司機注意力的話,除非你真的這麼想跟我同歸於盡。」
談宴西笑出聲。
車開了四十多分鐘,包含這位駕齡兩周的新手司機,上錯高架,繞行了一段浪費的時間。
談宴西坐在略顯不夠寬敞的副駕上睡了一覺。
雖是她收來的二手車,但空間里已然俱是她的烙印,包括插在出風口格柵上的,一個仙人掌形狀的擴香石。
淺淡的佛手柑的香味,叫他放鬆,甚至無來由地放心起了她的車技。
談宴西被叫醒時,車已經停了。
車窗外高樓聳立,巨大的燈箱招牌,某五星級酒店的logo。
談宴西挑眉,「你不是說把我帶回家?」
「是啊。家――附近的酒店。」
「……這意思可就千差萬別了。」談宴西啞然失笑,「我這麼千里迢迢跑過來,你叫我住酒店。」
「是五星級!我自費都捨不得定的,你還不領情。」周彌笑說,「我是覺得出租房客廳的沙發對談總而言是屈尊。當然,你不介意的話,我也不介意省掉這房費――提前說明,我們家浴室花灑壞了,出水很小。還沒找人來修。」
說了這麼多,就是在勸退他。
談宴西其實沒太認真聽,光顧著去看她顧盼神飛的笑容了。
他笑說:「你就沒考慮過,跟我一塊兒去住酒店?」
周彌看他一眼,大方直白,毫不婉轉:「我暫時沒打算跟你上床。如果我跟你一張床,卻什麼也不肯發生,我自己都會覺得像是故作清高。」
談宴西啼笑皆非的表情,他真覺自己敗給她了,這麼滴水不漏的說辭。
「……你把房退了,我去你那兒。什麼亂七八糟的花灑我都忍了,但我絕不睡沙發。」
周彌看著他。
僵持片刻,他只好無奈地說:「睡沙發也行。行了吧?」
周彌笑了,再次啟動車子,在前方掉頭。 -
談宴西走進周彌現在的住處,覺得這總算像是個能正經住人的地方了。
大兩室,不出錯的北歐風格,木地板,霧霾藍色的牆面。沙發牆布置過了,掛了一張抽象風格的掛毯,沙發上搭著一塊長絨的毯子。周彌告訴他,客廳她不怎麼用,周鹿秋經常會在這裡拍視頻。
走廊的左手邊那一間,是周彌的卧室。
非常寬敞,除了床,竟還有一個開放式的,小小的L型衣帽間。
靠窗戶的一張長桌,似乎是兼做書桌和化妝台。
除此之外,談宴西進門首先看到的,卻是放在短毛地毯上的一隻毛絨熊。
周彌注意到他的目光,當下就抱怨起來:「你知道從日本運回來有多麻煩!請你下回不要再送我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
談宴西瞥她一眼,笑說:「反正,我送你什麼你不都給我退回來了?索性我就隨便送了。」
周彌抿了一下唇,別過目光,「……你要先去洗澡嗎?」
談宴西沖了個澡,換了身衣服再回到周彌房間。
她正拿一隻衣架,將他脫下大衣撐起來,掛進衣櫃里。
他也沒出聲,就這麼站在原地看著她。而她顯然是覺察到了,轉頭來看他,「怎麼了?」
他笑笑,「沒什麼。」
他只是無端覺著的這一幕太有日常感。
一會兒,周彌也去將澡洗了。
她冬天常常是洗完澡穿一件短袖的睡裙,外面再披一件牛奶絨的睡袍,既方便睡覺穿脫,又很保暖。
周彌抱著手臂,走到房間門口,往裡看了看,談宴西正翹腿斜坐在她的書桌前,似在隨意翻一本書。
她出聲道:「你睡這兒,我去睡周鹿秋的房間。」
談宴西聞聲轉過頭來,看著她,笑意幾分無奈,「……真就這麼有原則?」
周彌只是站在門口那兒,一言不發。
微妙的僵持感。
談宴西看著她,一時間覺得,自己可能確實有點不厚道了――
她先前就那麼明白地告訴他了,她暫時不打算跟他上床。
他退讓一步,得以經她首肯,到她家裡來夜宿。他這招以退為進,自然不乏僥倖的心態:臨場應變的事,誰能說得准呢。
他立即蓋上了手裡的書,起身朝她走過去,伸手,將她手腕一牽,低頭看她,笑說:「是我,是我故作清高,跟你躺一塊兒卻什麼也不做。你就當單純陪著我,好不好?」
周彌看著他,眼裡似有韉囊徊鬮砥。
片刻,她終於笑了笑。
等關了燈,夜色是一層薄紗,叫人覺得是有形有質的。
談宴西搭了一條手臂在她腰間,除此之外,倒沒別的其他動作了。
周彌有心多與他閑聊一會兒,但為了休這兩天假,前頭三天連續熬夜,把排期在聖誕推送的視頻和文章,早早準備好了。就連晚上出發去機場接談宴西之前,她都還在檢查字幕。
這時候一沾枕頭,連打了幾個呵欠,但是強撐著,甚而支起了一條手臂,托起腮。
談宴西笑說:「……這是什麼姿勢?」
「我怕自己秒睡。
「那就睡吧。」
周彌又打了一個呵欠,「可是你過來一趟也不容易。」
「你知道我不容易就行了――睡吧,這不還有兩天么。」
周彌便躺了下來,「那就晚安了?」
談宴西伸手擁著她,「晚安。」
周彌意識頃刻間便近於渙散,只隱約感覺到,談宴西低頭在她額頭上碰了一下。 -
鬧鐘關閉,電話統統調作靜音。
第二天,他們睡到自然醒,時間已過十點半。
周彌不高估自己做飯的速度――她已經忙得許久沒自己下過廚房了。而顯然,她的廚藝,還配不上這麼漫長的等待。
中午他們出去外面吃的飯。
平安夜的餐廳大排長龍,周彌利用給向薇做助理以來積累的人脈關係,給自己和談宴西插了隊。
談宴西笑說,沒想到我還能體會到我們瀰瀰為我行使「特權」的一天。
周彌則說,畢竟這是東城,你過來我是東道主,保管叫談總賓至如歸?
下午,周彌帶談宴西又回了住的地方。
將客廳里的一堆包裹拆了,那裡頭是周鹿秋和她定的假聖誕樹,和一些裝飾品。
聖誕樹一米多高,做得很精緻,還綴有塑料的雪花,不細看會覺得是真的。
談宴西出奇的有耐心,也出奇的平靜,就蹲在那兒,跟她一塊兒裝飾聖誕樹,把什麼星星、綵球、彩帶之類的東西掛上去。
藍牙音箱里在播法語歌,熟悉極了,Piaf的《LaVieEnRose》,倒是十分合襯聖誕節的氣氛。
談宴西忽地笑了一聲。
周彌抬頭看他。
他說:「有時候體驗體驗這種不值錢的時間倒也不錯。」
周彌笑說:「可不是。『與民同樂』嘛。」
「……」談宴西低頭看她一眼,「我發現,你現在可比以前牙尖嘴利得多了。」
「那是因為我以前很克制,不回嘴罷了。」周彌捏著美工刀,拆掉了最後一個包裹,那裡頭是一盒巧克力,似乎是某個品牌方寄的PR禮包。
談宴西笑說:「你以前還沒回嘴?」
「以前是克制后的結果了。」周彌拆開包裝盒,「不然怎麼辦,談總多大的脾氣,動輒晾著我十天半個月。」
談宴西啞然,「是么。那要不,我跟你道……」
周彌幾下剝開一粒巧克力,塞進他嘴裡,堵住他沒說完的話,「不是在翻舊賬,不要這麼嚴肅。」
談公子吃甜食的表情,比吃到什麼苦東西還難看,咀嚼幾下,勉強地咽下去。
他微妙覺得,假以時日,恐怕周彌真能將他吃得死死的。
……現在已有這苗頭了。
晚上那一餐,大部分食物都是點的外賣,周彌只照著食譜烤了些蔬菜,撒些粗鹽,味道倒還不賴。
開了一支紅酒,喝得有幾分微醺。
其實吃什麼都不重要,那聖誕樹立在客廳里,彩燈閃爍,堆著些禮物盒。
吃的是氛圍感。
吃完飯,周彌收拾了餐桌,將垃圾分了一下類,方便明早拿下去。
屋裡轉一圈,在連著客廳的陽台上找到談宴西的身影,他點了一支煙,緩慢地抽著。
周彌問:「要不要下去散散步?」
談宴西叼著煙看她一眼,「走吧。」
他們各自披上大衣,下樓去。
東城的冬夜,是全然不同於北城的一種潮濕的寒冷。
周彌穿的是一件藏青色的長款羊毛大衣,腰上系帶,長度及膝蓋以下。她個子高,撐得起。在燈光下瞧,這顏色叫她的面容,就更偏冷了一些,眼尾的嫵媚,也似雪覆山茶的一種清冷而不可及。
周彌也在默默地打量談宴西,他最適合簡單的黑與白,白色顯得清雋,黑色則顯得冷峻,但他在她心裡,複雜而真實,非簡單幾句可以概括,是牽扯血肉痛感的幻象與現實的雙重對立、及統一。
兩人幾乎是同時出聲叫對方。
周彌頓了一下,「你先說。」
談宴西笑一笑,「你先說吧。「
「你說。」
沉默片刻,談宴西輕緩地呼出一口氣,「瀰瀰,你現在怎麼想?願意答應我了嗎?」
周彌笑了一下,「某個人放狠話,四年五年的,要跟我耗著,這就等不及啦?」
談宴西垂眸看著她,「我自然願意。就這樣下去,也不是不行。可做這些,真不是無的放矢?累積得多了,是不是就能夠得著你心理的閾值?」
他語氣里,有三分玩笑的意思。
周彌靜了幾秒,笑說:「所以……你覺得,我給你了設了一個KPI,是在考驗你?」
談宴西似笑非笑的眉眼:「不是嗎?」
周彌只覺心臟驟然失去了支撐,垂直地墜落下去,幾無一點緩衝。
墜到底了,「啪」地摔在了地上。
她挺想笑一笑的,但笑不出來了,「如果,你覺得現在這樣飛來飛去的,是一種負累;我拖著不肯答應,是故意在吊著你的話……你現在就可以不用做這些事了。」
談宴西立即向前一步,伸手將她后腰一攬,低頭,去對她的視線,笑說:「這就是說氣話了。我什麼時候覺得這是負累?我不過是想請我們瀰瀰提點兩句,我們是要去哪個方向?」
「談宴西,要往哪裡走,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要看你,你到底,是想讓我成為你的什麼人?我都不知道你是在把我往哪個方向帶。我頂多告訴你,我不會和你回到原來的那種關係裡面。」
「我不是說過嗎,我現在婚姻自主……」
周彌短促地笑了一聲,實在有一種無力感,「你即便是在做試卷,只給答案不給步驟,也是得不了幾分的。何況,你這也算不上是多好的答案。」
「你既然拿做試卷打比方,歸根結底,不還是一種測試。」
周彌伸手,輕輕將他一推,「我很忙,也好累,我沒那麼無聊要去考驗你。即便這真是一張試卷,是你自己鋪開了非要做的――是你突然出現,是你要求我跟你重新開始。並且,你還預設了我必須給這張試卷判及格。現在,你反過來說我沒有給你划考試範圍。這有道理嗎?」
談宴西一時陷入沉默。
周彌只有深重的無力之感。
她其實沒那麼願意看見談宴西陷入這些糾結的思緒,他分明弛不羈的浪蕩貴公子,何必自貶身價地要去參透世俗男女的貪嗔痴。
他合該一生放縱,一生冷漠,一生半真半假地遊戲人間。
周彌抬眼看見前方有家便利店,便出聲打破了現在這凝滯的氣氛,「我去買點零食。我們回去吧,外面好冷。」
談宴西無聲地跟她過去,但沒進門,只站在門口處,看著她立在潔凈的燈光下,拉開了飲料櫃的櫃門。
一會兒,她拿了兩瓶大麥茶出來,往他手裡遞了一瓶。
觸及皮膚,一片溫熱,這茶是加熱過的。
談宴西頓了一下,接住。
往回走的路上,周彌神色平靜。
或許,這整一年過去,她最大的成長是,學會坦然面對人與人相處之間的那些灰色地帶。
當然,或許也只是因為,這是談宴西。
她還想試試,試著繼續磨合。
哪怕每當她想糊弄自己的時候,那不契合的疼痛感,又總會給她迎頭一擊。
而談宴西翻手雲覆手雨的一個人,控制情緒更不在話下。
是以兩人彷彿無聲中就達成了一種默契,將方才這番對話,就留在這夜裡的街頭,不要再帶回去。
等回到家中,又已恢復平常的模樣。
甚而,依然如昨夜一樣,躺在同一張床上。
周彌心知肚明,他倆現在的關係有多怪異。
以前,他們雖是最純粹而世俗的肉-體關係,但畢竟有個確切的定義,壞也是一種意義明確的壞。
現在,好像離什麼關係都差一點兒。
周彌今天倒沒那麼犯困,趴在床上,手臂撐著上半身,翻剛剛出爐的新一期雜誌。
全彩印刷,翻開尚有淡淡的油墨香味。
談宴西背靠著床頭,垂眼,「有你的文章?」
「有啊。」
周彌翻到主編專欄的頁面,「喏。」
她臨時起意地將雜誌遞到他手裡,「你念給我聽吧。」
談宴西看了她一眼,接過雜誌,垂眸一掃,倒是頓了一下,內容就是她十月份去東京出差的採訪。
他頓了頓,不急不緩地念誦:「在東京銀座,一座大隱隱於市的工作坊里,我和老友小V和義再度重逢。他剛從山形縣回來,從妹妹打理的果園裡帶回一些葡萄柚……」
以前,她總念東西給他聽。
現在覺得,談宴西這一把嗓音也極適合朗誦。
如霧在山林,既近又遠,獨屬於她的睡前故事。
周彌聽得神色怔忡,抬眼,瞧見他清峻的面容。
他已為她沾染了太多煙火,或許不該更多苛求。
談宴西讀著讀著,忽地停了一下。
周彌抬眼,疑惑看他。
他微沉地笑了一聲,「……既然也沒設截止時間。這試卷我再慢慢答吧。」
周彌笑說:「隨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