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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9 章 次等愛情(上)

  《次等愛情》

  1

  *

  顧斐斐成年之後,仍然重複不斷地做一個夢。

  夢裡是一股濃重油污氣味的老電影院,前面的人高高地坐著,將她的視線擋緊,她開口向身邊的女人求助,但喉間塞棉,一個字也發不出。

  因為身邊的女人在哭。

  電影里的人在笑,在唱歌,在鮮亮的青草地上牽著手轉圈跳舞。

  身邊的女人在哭。

  起初是竊竊地哭,後來肩膀顫抖,每一次的哭聲都好像要將內臟嘔出來。

  斐斐知道自己做不了什麼,她呆著臉不敢出聲,而心裡已有末日一樣的預感。

  電影看完之後,女人給她在攤販那裡買了一支棉花糖。

  她拿在手裡一口也不敢吃,亦步亦趨地跟著女人。她幾次伸手去夠女人的手,女人卻越走越快,直到她們之間隔了長長的一段暗巷,而她終於恐懼極了地喊,媽媽!

  女人一步也沒停,就這樣一直走到了黑暗的最深處。

  2

  顧斐斐醒來時花了五分鐘的時間思考自己在哪兒。

  在睜眼前的一瞬間,她都只當那是一場春-夢,漫長、熱烈,亦有纖毫畢現的細節。堪稱高質量。

  納入視野的是白色天花板,工業風格的黑色軌道吊燈,深藍色窗帘,黑色沙發,幾何元素的灰色地毯,銅色金屬的床頭櫃……

  絕對男性化的裝修風格,多半,業主是個內心井然有序、自律而意志力很強的人。

  如果不是昨晚發生的事,她還願意為其貼上一個「禁-欲」的標籤。

  但顯然,此刻躺在身邊的人,身體力行地證明了他不是,誰能想到,明明看似過分正經以至於幾分無趣的人,床笫間是另一種逼得她幾近崩壞的風格。

  像是他不緊不慢地早在山野里劃定了邊界,隨獵物先自行逃竄,但無論如何,也逃不離那界限,待獵物在這不斷的嘗試中耗儘力氣,他再過去收網。一擊斃命。

  很有條理和章程的狩獵方法。

  總歸,顛覆了顧斐斐對他的第一印象。

  顧斐斐眨了一下眼,收回視線,轉而去看躺在身邊的人。

  她覺得摘了眼鏡挺適合他,至少叫人第一眼的視線重點不再是他的眼鏡,而是他實則挺直的鼻樑。

  顧斐斐下午還有事,這時候得起床了。

  她爬起來,感覺自己亟需去洗一個澡,疲憊和酒精的雙重作用,讓他們昨晚結束時倒頭就睡了,沒有精力和心思去做清理。

  出於禮貌,借用浴室之前,她認為還是打一下招呼為好。

  便伸手碰了碰身邊的人。

  尹策喉嚨里「唔」了一聲,緩緩地睜眼,不知是否近視的緣故,他眯了一下眼睛,去打量她。

  顧斐斐從他臉上瞧出了與五分鐘前自己一樣的茫然,於是問道:「需要我自我介紹一下嗎?」

  尹策搖頭,三分窘然。

  顧斐斐問:「方不方便我借用一下你的浴室,洗個澡。」

  尹策朝著一側的房門伸手,指了指。

  十來分鐘,顧斐斐洗完澡,裹著浴巾出來。

  卧室里,尹策也已經穿上了衣服,T恤和長褲的居家裝束。他一手抄兜,站在窗前,窗戶是打開的,撲進來風裡有寒涼的水汽。

  顧斐斐瞧見床沿上自己的衣服整齊地堆疊在了一起,樂了一下,誰幫他疊的,不作他想。幫炮-友疊衣服的,她真是頭一個碰到。

  顧斐斐丟了浴巾,將內-衣拿過來,「哦,對了……」

  尹策聞聲轉過頭來,瞥見她的一瞬間,又飛快移開了視線,「……嗯?」

  「昨天晚上,你有戴-套嗎?」顧斐斐旁若無人地穿衣服。

  尹策愣了一下,「……沒有。」

  顧斐斐聳聳肩,「那我買葯。」

  尹策目光落在她臉上,一瞬間的慚然,「昨晚喝醉了……對不起。」

  顧斐斐頓了一下。

  為沒採取措施而道歉的,也是她遇到的頭一個。

  顧斐斐穿好了衣服,問尹策,這是哪兒。

  尹策說:「你去哪裡?我送你一程。」

  顧斐斐笑了聲,「不了吧。」

  這不符合她春宵一度,好聚好散的原則。

  尹策點點頭。

  卻走到衣帽間去,從格間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張名片,走出來,遞給顧斐斐,叫她,如果有什麼事,可以給他打電話。

  顧斐斐結結實實愣了一下。

  接了名片,瞧一眼,笑說,「尹總監,你每次都這樣派發名片,也不怕我們這些女人賴上你?」

  尹策臉上沒什麼表情,跟昨晚上在談宴西朋友的club一樣,一圈人喝酒聊天,獨獨他有點走神的漠然。

  後來,是在外間的洗手台那兒,顧斐斐看見他摘了眼鏡在那裡洗臉,鏡子里照出來的一張臉很合她的審美,她就走過去邀請。

  尹策並沒有立即答應她,眯著眼睛看了她一會兒,自顧自地取了面巾紙擦臉,戴上眼鏡,一句話也沒說。

  直到快散場,顧斐斐將要起身,昏暗裡,坐在身側的人,手指往她手腕上一搭,聲音低不可聞地:我送你。

  現下,尹策這幾分漠然呆板的表情,讓顧斐斐促狹心起,她一步走近,踮腳,摘了他的眼鏡。

  尹策條件反射地伸手去拿,顧斐斐將他衣領一扯,讓他低下頭來,更近地湊攏,舌-尖輕輕地在他眼皮上一掃。

  他迅速且無措地眨了幾下眼。

  顧斐斐笑出聲,把眼鏡給他戴回去,名片也一併往他的領口一塞。

  「走了。拜拜。」

  3

  倒沒想到,再碰面那麼快。

  顧斐斐跟梁行霂的畫廊已經解約了,現在其實沒什麼著落,也沒想好下家去哪兒。碰巧,有個大學的校友想開個公司,做畫家運作、藝術投資這一領域,就想約她聊聊。

  初七上午,趕在回聖彼得堡之前,顧斐斐還是抽出時間,去跟校友見了一面。

  約的某寫字樓下的星巴克,聊了兩個小時,她覺得不靠譜,也沒當面回絕,只說要回去想想。

  校友送她出去,順便去外面接一個人。

  他約了一個做投資的,人只中午吃飯才有時間跟他聊半小時,這時候應該已經下來了。

  推門一出去,顧斐斐就看見寫字樓的三號門那兒,走出來一個熟悉的人。

  那人顯然也看見她了,腳步都頓了一下。

  顧斐斐頓覺荒誕,笑了一聲,也不知道該不該打招呼。

  尹策倒是出聲道:「顧小姐。」

  校友問:「你們認識?」

  尹策:「見過。」

  顧斐斐心裡想,豈止。睡過。

  校友笑說:「那不如一塊兒聊聊?斐斐就是我的一張王牌……」

  顧斐斐也不甚客氣,笑說:「學長,八字都還沒一撇呢,就成你王牌了。」

  校友也笑:「咱們不聊得挺開心的嗎?」

  顧斐斐說:「走了。你們慢聊,我明早飛機呢,回去收東西去了。」

  她看了尹策一眼,微微頷首,「拜拜。」

  這天晚上,顧斐斐收到了尹策的微信好友申請。

  可能是找她那個校友要的,她猜測。

  沒想太多,通過了驗證。 -

  顧斐斐回校約莫一個多月,又回國了一趟。

  她在聖彼得堡的一個美院進修,院里有個老師擬定了要來北城開個人畫展,顧斐斐是籌備組的一員。承辦個展的是一家非商業性質的美術館,兩頭的溝通協調工作,便是由顧斐斐負責的。

  除了展覽本身,還有一系列為期兩周多的講座,也是顧斐斐接洽協調,有時候還兼做一下翻譯。

  為了這次畫展,顧斐斐重拾萬年不用的朋友圈,發九宮格圖片大力宣傳。

  開展第一天,顧斐斐陪同老師親臨美術館做宣講。

  在觀眾里,顧斐斐看見了尹策。

  她趁著休息時間過去找人,尹策正一手抄兜地站在一副畫前,他穿著毫不商務正式,一件軍綠色的飛行員夾克,配合戴眼鏡的斯文模樣,氣質上有種又矛盾又統一的感覺。

  顧斐斐悄沒聲地靠近,忽地抬手,碰一下他肩膀。

  他一點沒有被嚇到,轉頭看她,笑了笑說:「已經看到你了。」

  顧斐斐笑問:「你過來是給我捧場,還是給我老師捧場?」

  「都有。」尹策看她,「晚上幾點結束?請你吃飯。」

  「不確定。要看情況。」顧斐斐模稜兩可地應了一聲。

  到晚上,美術館這邊的人,要請老師吃飯,顧斐斐列席陪同,便發微信跟尹策說了一聲。

  直到九點半左右,尹策才回復她,幾乎是掐准了她這邊差不多將結束了,問她:什麼地方?我過來接你。

  顧斐斐沒回他。

  顧斐斐將老師送回酒店,回自己房間,翻行李箱,發現煙抽完了。

  下樓去了附近便利店,無功而返,她常抽的,一般的便利店沒有,男士煙她習慣不了。

  她有點索然地返回酒店。

  躺在床上,也是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機,給尹策發了條消息,附上煙的品牌,並問他:有沒有什麼途徑能搞到。

  尹策:不確定。要看情況。

  顧斐斐笑出聲,直接給他發了酒店的定位和房間號。

  隨後將手機一丟,進浴室去洗澡。

  吹乾頭髮,抱著電腦處理了一會兒微信群里的消息,約莫過去了四十分鐘,有人來敲門。

  顧斐斐走過去,將門打開。

  尹策身上的外套換成了咖色的長風衣,很經典的版型,很襯他的精英學者的氣質。

  顧斐斐笑著,也不先讓他進門,先伸出手去。

  尹策手伸進外套口袋裡,掏了包煙出來,拍在她手掌里。

  顧斐斐接了煙,也一併將他的手指一捉,往裡一拽。

  門闔上,尹策背靠著門板,眼鏡后的目光里審視意味良多。

  顧斐斐要去摘他的眼鏡,他伸臂格開了,將她的手腕一捉。

  顧斐斐問:「洗過澡了嗎?」

  尹策沒應聲。

  她笑著,踮腳,湊到他頸間,嗅了一下,「看來是洗過了。」

  「那麼……」她伸手,將他的下巴朝下一扳。

  尹策屏了一下呼吸,在以為她要吻他的時候,她卻虛晃一槍,將帶笑的呼吸噴在他鼻尖,手垂下去,說,辦正事吧。 -

  這兩周時間,幾乎每天晚上,顧斐斐都是跟尹策一起度過的。

  兩個人的關係,某種程度而言很純粹,彼此默契地不說什麼廢話,只探索肉身更進一步的契合。

  兩周過去,顧斐斐預備回學校了。

  這天晚上,顧斐斐去了尹策的公寓。他們照例地直奔主題,尚未饜足,卻被一通電話打擾。

  顧斐斐的手機,在床頭柜上劇烈振動。

  她伸臂拿過來,看了一眼來電人,愣了下,緊跟著隨意撈了衣服,往身上一裹,起身,走到了窗前。

  尹策看著她額頭抵住了窗戶玻璃,只留給他一個背影。

  他的白色襯衫被她披在身上,過大了,尤顯得那身影煢煢孑立的。

  她說話的語氣也是尹策前所未見,那樣凜冽、澀然而滿不在乎,不知道對面說了什麼,似乎是誰出了什麼事,她問那邊什麼時候,現在是什麼情況。

  而後,空氣都安靜一瞬。

  她短促地笑了一聲,「死了?……終於死了啊。」

  電話掛斷了,而她立在窗前,許久未動。

  尹策套了褲子,起身,不由自主地朝她走過去。

  偏頭去看,才知她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她平日幾乎都是帶笑的,那笑說不上多真誠,可能多數人看來,是帶了三分虛偽在裡頭。

  但此刻時刻,倒寧願見她虛偽,因為現在這樣的表情,叫他不知道說什麼,心裡直突突地梗了一下。

  她像是靈魂被掏走的一種空洞。

  尹策忍不住伸手,掰著她的肩膀,將她往懷裡一攬,「……需要我送你回去嗎?」

  顧斐斐看他一眼,終於,臉上掛上點笑,「能在你這裡待會嗎?我一會兒就要走……」她頓了頓,「奔喪。我爸死了。」

  4

  從夜奔向夜,只有茫茫無盡的黑暗。

  唯獨兩束車燈,是夜裡醒豁的眼。

  顧斐斐家在鄰近省里的一個小城市。

  聽說開車過去只要五小時,尹策便提出送她過去。

  他是很有慈悲心的君子,顧斐斐知道,這舉動太逾越一個露水情人的本分了,他壓根沒必要。

  而拒絕的話在腦子裡過了一遭,顧斐斐卻還是沒說出口,因為實在太畏懼渾渾噩噩之下,卻還要一程一程往回趕車的這個過程。

  顧斐斐始終覺得,對藝術的瘋魔,和對父親的恨意,是她活著的主心骨。

  而今,人去了,恨的主體消失了,主心骨坍塌一半。

  她第一時間不覺得釋然,只有茫然,好像半生追求的東西,大夢一場。

  顧斐斐坐在車裡,車窗半開,外頭夜風料峭,她點燃的煙潦草抽了幾口,就摁在了滅煙器里。

  她此刻很感謝尹策,封閉且獨立的空間里,身邊一個只走腎不走心的半陌生人,讓她可以不必偽裝。頹然和茫然,以及內心交織的荒唐感,變成她臉上莫可名狀的複雜表情。

  車開到市裡,天已經快亮了。

  樓前一條路上停了好幾輛車,顧斐斐坐在車裡望一眼,那隱約的吵嚷聲,應當是家裡的親戚都已經到了。

  顧斐斐跟尹策道謝,讓他自行去找個賓館休息一下,這頭料理喪事怕要花去三五天的時間,她暫時應該顧及不了他了,人情她記下,「等回北城了,我請你吃飯。」

  尹策沒多說些什麼,點了點頭,叫她,自己保重。 -

  顧斐斐露面的時候,身上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裡頭卻是一條酒紅色的呢絨半身裙。

  就這酒紅色,惹惱了繼母,哭得氣斷聲絕之時,她竟還有氣力,撲上來啐了顧斐斐一口,只罵她,你爸死了,你當是喜事是不是!

  顧斐斐笑,說,對我是不是喜事不知道,對你那是肯定,我爸死了,你不正好跟你那遠房的表侄子雙宿雙飛?

  不遠處,一油頭粉面的男人,也正是顧斐斐所說的「遠房表侄子」,臉色都白了三分。

  繼母急紅眼了,上來就要扇顧斐斐耳光,被人攔住了,她便一轉身,伏在那棺材上哭天搶天,直呼,老顧啊,蒼天可鑒啊,我對你這麼掏心掏肺,還要被你閨女詆毀……

  顧斐斐厭煩極了。

  兩手抱著手臂站遠了些,往遠處看,那天幕里隱約透出魚肚白。

  她覺得冷,不是因為天氣,是隱隱的蒼涼。

  5

  家裡的事情處理停當,顧斐斐回了北城,約尹策吃飯,但他那頭的時間不湊巧,而她又必須要立即回聖彼得堡不可了,兩人就沒能碰得上面。

  約是過去了三周多,尹策聯繫她。他休年假,無甚特意想去的地方,問她,倘若他去聖彼得堡玩,她那邊管不管招待。

  顧斐斐說當然,還欠他人情呢。

  尹策到的那天,顧斐斐去普爾科沃機場接人,就穿一件極暖和的黑色羽絨服,帽子圍巾全副武裝,沒化妝,因是剛睡醒,頻頻打呵欠。

  見到尹策從登機口出來,顧斐斐立即笑精神了,「……不冷?」

  聖彼得堡在俄國的西北角,緯度過高,三月份平均溫度零下五度,與北城的冬天無異。微信上跟他說了,最好多穿點,他也不過薄毛衣外頭穿了件羊毛大衣,肉眼可見的不禦寒。

  尹策:「……還好。」

  等出了機場,尹策便硬撐不下去了,停車場里冷得和冰窟一樣。

  所幸,顧斐斐是開了車來接他的,一輛雷諾Duster,軍綠色的塗裝,造型十分硬派。

  車裡頭開起暖氣,狀況稍好。

  顧斐斐原定直接載他去公寓放行李,臨時改道,先去商場買件衣服吧。

  給他挑了款防風的羽絨服,質感很好,考慮到他帶回北城,來年的冬天還能再穿。顧斐斐付的帳,理由依然是欠他的人情。

  尹策脫了身上大衣,換上羽絨服,那拉鏈上的標籤沒拆,他合攏拉鏈往上拉的時候,興許是卡住了,拉不動。

  顧斐斐便走到他跟前去,低頭,將標籤的塑料透明掛繩從拉頭鎖里扯出來。

  她大大咧咧得很,也沒問售貨員要剪刀,直接用牙將這掛繩咬斷了。

  尹策看見她垂眼時,那一簇睫毛尤顯得有幾分脆弱感,和她整個人氣質十分不搭。

  他微微地屏了一下呼吸,因為嗅到她身上一種果木的香味,像是洗髮水亦或是護髮素的味道。她頭髮不長,剛剛即肩,漂染成了灰色,因此更顯得她膚色蒼白,眼珠幽黑,便有一種沒有人氣的感覺。像仿生機器人。

  她化妝與不化妝,完全是兩種感覺。

  「好了。」顧斐斐幫他將拉鏈拉至三分之一,退開去,而後問他,是想先放東西,還是先去吃飯。

  尹策伸手將拉鏈拉到頂,「先去吃飯吧。」

  顧斐斐帶他去了一家本地餐館,吃一種波蘭口味的土豆煎餅,蘸野果醬,味道偏酸。佐餐的是蜂蜜酒,摻雜了胡椒和肉桂,味道很奇特。

  吃完,再開車去顧斐斐的公寓。

  她住得離涅瓦河不遠,一棟紅磚牆公寓樓的六樓,憑窗遠眺,隱約可見遠處圓頂的建築。

  那整一條街很是熱鬧,各色來往的行人里,也不乏亞洲人的面孔。

  等進了樓里,一切卻都安靜起來。

  公寓顧斐斐單獨一個人住的,因為畫材很多,不喜歡收拾,作息習慣也不好,怕跟人合租鬧矛盾。所幸她現在的畫賣得起價,在國內有相對固定的市場,稍鋪張些也問題不大。

  進到公寓裡面,尹策真有無從落腳之感,東西太多了,靠窗的地方放著好幾個畫架,一旁一張矮桌上,堆滿了油畫顏料和調色油,沙發上讓各種畫集和衣服堆得沒有一點空隙。

  屋裡有一股味道,顧斐斐解釋說,這裡天氣太冷,畫晾在那裡很久也幹不了。

  顧斐斐將沙發上的衣服抱起來,拿進次卧里,隨手一扔——即便不看,尹策也知道,那次卧估計已經變成了雜物間。

  然後,她再將沙發上的畫集都拿下來,堆在茶几旁的地毯上,算是騰出了一個坐的地方。

  不過,她卧室里倒是相對整潔得多,除了靠窗的桌子亂點兒,其餘勉強看得過眼。在床頭柜上,尹策發現了一瓶喝了一半的伏特加。

  這麼烈的酒。

  顧斐斐一手掌著門,笑問他:「你是想就在我這兒住,還是我去給你找個酒店?這附近有一家四星級。」

  尹策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似乎在考慮。

  顧斐斐挑眼看他,「……還是不用那麼麻煩掩耳盜鈴吧,你過來,總不是真的只為了旅遊?」

  尹策就更不說話了。

  顧斐斐笑了,手腕一動,帶上門,鎖舌扣上時,「咔噠」的一聲輕響。

  ……

  顧斐斐的床不大,一米五寬,法蘭絨的床單和被罩,純粹的黑色,襯著她的皮膚,像是鮮少曬太陽的一種蒼白。

  結束后,顧斐斐從被單里伸手,摸一支煙點燃。

  她趴在床沿那兒,上半身懸空,怕火星燎到了床單,這用力支撐的動作,使她後背兩片蝴蝶骨極其分明。

  脊柱那兒,紋了三隻水母,長長的須往下垂落,幾乎爬滿整個後背。

  尹策伸手,手指按住了她的一節脊柱。

  顧斐斐頓了一下。

  聽見身後,尹策質感溫和的聲線說道:「你父親那邊,事情結束了?上次在北城沒跟你碰上面,不知道你是什麼情況。我過來……順便看看你。」

  顧斐斐沒揭穿他這過分顯得不自然的措辭,笑了笑說,「我跟他沒什麼感情。他死了就死了。放心,我沒有難過這種情緒。」

  尹策就不說話了。

  她目光像是月沉的幽潭,過分死寂而了無生氣,和方才全然不同——只在投入沉溺於欲-望之時,她的目光里才有一種灼人的明麗,以至於他都能覺出幾分病態,那是一種像在燃燒生命的朝不顧夕。

  片刻,顧斐斐感覺到他似乎傾身過來,轉頭一看,他卻是去拿她床頭柜上的那半瓶伏特加。

  他說:「你酒量這麼好。」

  顧斐斐笑笑,「你不會以為我是一口氣悶了半瓶?」

  尹策將瓶蓋擰開,對著瓶口,喝了兩口。

  似乎不過是想嘗嘗這本土的伏特加是什麼味道,他擰緊了瓶蓋,又放回去了。

  氛圍又安靜下來,顧斐斐繼續默默地抽煙。

  尹策依然無法將目光自她的脊背處挪開,隨她的呼吸,後背也緩緩地起伏。那三隻水母像是動了起來,在深海里緩慢浮遊。

  顧斐斐忽感覺尹策的手伸了過來,她頓了頓,他手指拿走了她手裡的煙,替她掐滅在了柜上的金屬煙灰缸里。

  緊接著,他手掌按著她的肩膀,將她撈回去,摟進他懷裡。

  體溫貼近,帶酒味的呼吸與她的鼻息纏繞。

  尚有辛辣的酒精的味道。

  顧斐斐恍惚了一下,意識到尹策在吻她。

  不在那個纏-綿的過程里,單拎出來的一個吻,沒有來由的,其綿長而複雜的意味,讓顧斐斐頓時一慌。

  沒法說服自己了,哪有發展到他千里迢迢跑過來找她,還能將其歸結到正常的,露水情緣的關係裡頭的道理。

  他應當是情史單純的人。

  她這麼做,好像是在害他。

  顧斐斐沒有猶豫地伸手,將尹策的肩膀一推,自己退遠去。

  爬起來,伸腳去找拖鞋,一面隨意地撈了一件衣服套頭穿上,「我去洗澡了。你先休息一下吧。」 -

  後面幾天,顧斐斐帶尹策去逛夏宮,逛葉卡捷琳娜花園,逛彼得大帝青銅騎士像。她不是個好導遊,對相關歷史一概不知,只能從美學的角度跟他聊聊建築設計相關的話題。

  她也不喜歡俄國,冬天太長,天氣太冷,灰濛濛的天光,清晨和傍晚沒什麼區別,天黑與天亮也沒什麼區別。逢上下雪的天氣,更能體驗一種末日戰爭之後的絕望氛圍。

  人在這樣的環境里,確實很容易滋生那種蘇聯文學式的悲劇思想。

  尹策回國的前一天,他們一整天都沒出門,食物是前一天晚上外帶回來的披薩,微波加熱便可充饑。吃東西、喝酒、聊天,此外,剩餘的時間幾乎都是在床上消磨過去的。

  尹策問她,「既然不喜歡這兒,為什麼還跑過來?「

  顧斐斐咬著細梗的煙,趴在床沿上,笑說:「你還是真是對我一無所知。就沒去打聽過嗎,我以前是做什麼的。」

  顧斐斐覺察出微妙的沉默,手肘一撐,轉頭去看了一眼,尹策眼鏡后的目光極其平靜。

  她笑了一聲,「看來是知道了。我逃命出來避風頭的,哪有什麼可挑剔的,有地方去就不錯了。」

  只要尹策稍作打聽,便能知道當時梁夫人「打小三」的那一樁狗血。

  那之後,梁行霂努力想要協調這事兒,但梁夫人已然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除非兩人斷絕一切關係,包括畫家與畫廊投資人的工作層面的關係,否則,她不會善罷甘休。

  那時,周彌跟談宴西也已經掰了,辭了北城的工作,去了東城、

  顧斐斐獨自一個人待在北城,了無生趣,就想去國外進修。

  這是她讓梁行霂為她安排的最後一件事,此後,兩人兩訖,最好死生不復相見。

  梁行霂最快能安排的,只有聖彼得堡這邊的美院,她沒心思挑,哪裡都行,叫她吭哧從零開始學俄語都行。都無所謂。

  抱頭鼠竄的人,哪有那麼多講究。

  尹策聲音平和,「你跟梁行霂,沒再見過面?」

  「見過。在莫斯科。那時候有個大師的畫展,我過去看,他也去了。聊了幾句。前一陣,我不是回去奔喪么,他可能是知道了,給我打過電話。」

  微妙的一霎停頓,尹策問她:「接了嗎?」

  「沒接。」顧斐斐輕緩地吐出一個煙圈,瞧著它慢慢地散去,「我不怎麼執著不會有結果的事。我喜歡往前走。」

  尹策立即捕捉到她話里的重點,「你想跟他有結果。」

  顧斐斐笑了一聲,「為什麼不想?我從來不標榜清高。哪怕被萬人唾罵,只要梁行霂肯給一個結果,我一定會要。即便是乞丐,討要到了手裡的,那就是自己的。但顯然,不是每個男人都像你表兄談宴西……」

  顧斐斐話音驟停,因為尹策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一把頭髮,捋到耳後,他手指在輕碰她耳骨上的一排耳釘。

  「斐斐。」

  顧斐斐呼吸都緩了一瞬。

  尹策的聲音依然平和:「我們可以有另外一種關係。」

  顧斐斐幾乎立即笑出聲來,「尹先生讀書時候是好學生吧?」

  尹策不知道她為什麼有此一問,沒有立即回答。

  顧斐斐說:「家裡早早替你選好了路,你只需循規蹈矩,一路這麼走下去,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了今天這位置。我雖然不知道你的過去,但我可以跟你打賭,你是不是,初戀初吻和初夜都是同一個女人?」

  尹策沒作聲。

  「你們這種好學生,怎麼說呢,到了某個臨界點,特別容易叛逆,一出格准要出個大的。」顧斐斐聲音冷靜極了,瞥他一眼,笑了笑,「沒必要。好學生偶爾開一下小差,圖個新鮮就得了。我們這種壞學生,爛泥一團的世界,新鮮歸新鮮,但一點也不有趣。以後,有需要叫我就行,隨叫隨到。」

  好一會兒,尹策才出聲,「梁行霂可以,我卻不可以?」

  顧斐斐微微地怔了一下,笑得更大聲,「你說的關係,是這種關係?那是我自作多情了。」她聳聳肩,「……那隻能恕我更要拒絕。我過了半輩子跟女支-女沒差別的人生,就是為了有一天不用再靠出賣身體討飯吃。我現在用不著走回頭路了。尹先生覺得我倆現在這狀態尚算愉快,繼續維持我沒異議。別的……就算了吧。」

  這一晚的對談,到此結束,剩下的當說不當說的話,都在純粹的身體的互相索取之中,偃旗息鼓了。

  尹策似被逼出幾分惱羞成怒,也都體現在行動中,摒棄了他平日的那套君子作風。

  眼鏡摘了,這距離也用不著,近到直接看進她的眼睛里。少見的,霜刃似的銳利,似一柄柳葉刀,要解剖她,也解剖他自己。

  隔日,顧斐斐照舊開車將尹策送到機場。

  他來這一趟,也沒抽出空去買什麼紀念品,她就送了他一張小卡片,自己以前無聊時繪製的,裝在一隻墨藍色的小信封里,封口處還蓋了火漆章。

  尹策拿在手裡看了看,這時候也不方便拆,就說:「謝謝。」

  顧斐斐怕冷似的,兩手都揣進外套口袋裡,「那你自己進去值機,不送你進去了,我一會還得去趟學校。」

  尹策點了點頭,目光停在她臉上。

  兩人都沉默了一霎,顧斐斐笑說:「走了,拜拜。」

  她告別的話,輕鬆得聽不出絲毫別離的惆悵,抑或是寄望再見的意思。

  也不等他有什麼回應,她轉身便走了。

  尹策瞧著她身影走出了大門,方才轉身進去找櫃檯值機。

  等上了飛機,等待起飛的時間裡,他將揣進外套口袋裡的那小信封拿出來,小心地揭了封口的火漆,抽出裡頭的小卡片。

  灰黑色夜景,天上有一顆熒藍色的星星,正降落下來。

  夜空下,一望無際的雪地里,跪坐著一個穿白衣服的小女孩,她昂著頭,無限渴望地仰望著那顆星星,然而她雙手雙腳,都被沉重的鎖鏈鎖住了。

  由不得她伸手去接。 -

  顧斐斐走回到停車場,自己開來的車裡。

  第一時間去掏了一支煙點燃,抽了幾口,夾在塗了黑色指甲油的細長手指間,而後,掏出手機,打開微信,將尹策的微信號刪了。

  她全程面無表情。

  作者有話要說:下更就放下一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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