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早兩年前,表姐夫異地當兵的緣故,周謐曾貼身參與陪伴過表姐的每一次孕檢。
猶記第一次陪她抽血,周謐還心奇表姐是怎麼發現自己懷孕的,表姐笑著答:是你大姨問我的,就昨天吃飯吃得好好的,她突然說,你是不是懷孕了?我自己一點感覺沒有,結果晚上一測,紅雙杠,不敢相信吧。
她說得神乎其神,讓周謐睜大了眼,驚呼:這麼神的嗎?
表姐溫和地笑:是啊,我朋友懷孕也是她媽先發現的,可能是母女連心加上她們過來人有經驗?
周謐從未想過這種不可思議的玄學會砸來自己頭上。
短暫的大腦空白后,她竭力剋制住氣息,裝玩笑口吻:「什麼啊,懷孕?媽你在說什麼啊?」
媽媽卻沒跟她嬉皮笑臉,語氣仍冷若冰霜:「我現在就在你宿舍樓下,你們宿管阿姨說你這段時間根本沒住回來,所以你去哪了。」
周謐一瞬僵硬,臉在慘白后又直逼血紅:「你去我學校幹嘛?」
「先回答我的問題,」媽媽不給她任何打馬虎眼的機會:「你到底在哪。」
「當然在公司啊,」周謐四處張望,找尋著醫院與公司共通的地方:「我在廁所。」
說著話,她握電話的那隻手已驚懼到顫抖。
媽媽說:「那跟媽媽視頻一下?」
周謐心若擂鼓,以致聲音也輕微顛簸:「我拉屎呢!」
但媽媽格外篤定地冷哼:「還跟我謊話連篇。」
「你幹嘛不相信,」周謐雙腿浮軟,小心翼翼地往衛生間移行:「視頻就視頻好了啊。」
「你就是懷孕了吧。」媽媽語氣如冷酷的判官,一口咬死,一句定刑。
周謐驚慌失措到極點,眼眶浮出溫熱的潮湧:「我到底幹嘛了,你憑什麼非要覺得我懷孕!也太莫名其妙了!」
「這個月給你買的衛生巾,你一包都沒拆,一張都沒用,」媽媽氣息變粗,最後近乎高嚷:「你說我怎麼覺得你懷孕的!」
周謐渾身涼透,定定站住。
「前天我來月經,打開柜子一看覺得奇怪,這兩天心裡越想越疙瘩,就想來學校看看,結果你人呢,這麼多天都跑哪去了!現在還不說實話?」媽媽的暴喝像鐵棍沖著她耳膜掄下來:「我就問你,你到底有沒有懷孕!?」
情緒在急速冰結后又轟然粉碎,淚痕順著周謐蒼白的面孔一路蜿蜒,她唇瓣打抖,倉皇地為自己辯駁:「我沒懷孕……」
「我真的已經沒有懷孕了……」她一遍遍重複,似閉庭后無用的申訴。
—
接到周謐電話時,張斂一行人剛從客戶公司回來,在會議室里總結復盤今天下午的提案。
手機有節奏的振頻在你一言我一語的嘈雜環境里稍顯鮮明,眾人都停了下來,不約而同望向張斂。
他低頭瞥眼名字,示意他們繼續,自己走了出去。
「喂?」
他停在窗邊。
耳邊傳來周謐略重的鼻息,女孩無助的聲音像被揉碎了的白紙花,頹靡飄忽:「我被我媽發現了,她這會要來醫院了。」
早一天晚一天終歸會有這一天,張斂大概預感到了,不由輕呵口氣,俯瞰著底樓那些在暮色中逐漸深濃的樹冠:「怎麼回事?」
「她每個月會往家裡買衛生巾,我忘了,」她在不間斷的抽噎中費勁地組織句子:「我真的完全沒注意到這個……這個月沒來月經,我就沒用,然後,嗝,她偷偷去我寢室問阿姨,發現我根本沒回學校……」
「我要挨打了——」她聲線逐漸扭曲,走向一種濕漉漉的失控。
張斂無從評議,遂不作聲。
她狠抽一下鼻腔,懇求:「你能配合我一下嗎?」
「你說。」
「我不敢跟我媽說我們是那種關係,不然就不只是被打,是會死人的,」她換氣,似在重新振作自己:「我跟她說你是我男朋友。」
張斂溢出一聲低哂。
「你待會過來嗎?」不知是裝沒聽見還是真沒聽見,她繼續無心理負擔地問。
他想起剛剛那封還沒來得及回復,且看起來毫不真誠甚至有幾分囂張的「感謝信」:「我以為我今晚不用過去了。」
電話另一端頓時死寂。
「你最好還是來一趟吧,」幾秒后,周謐鼻音嗡嗡,還儘力吐字清晰地告誡:「我怕她知道你身份後會殺到公司去。」
張斂不再跟她對著干:「好。」
「你做好心理準備,我媽很恐怖的,核彈一樣。」留下這句預警,周謐心若死灰地掛斷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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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手機,周謐長吁一口氣,趕緊穿上外套,系牢每顆紐扣,而後去衛生間洗了把臉,強自冷靜。
又急匆匆翻找出包里的唇膏,勻至指腹,飛速往自己雙頰拍抹出一些虛假的「腮紅」。
確認鏡子里的女生看起來氣色極佳,煥然新生,周謐才忐忑不安地窩回床上。
她一動不動挺屍般躺在那裡。午時將至,空中那柄懸吊已久的無形鍘刀就快落地。
媽媽的電話如期而至,說她人已到成和醫療,問她在不在病房。
周謐心臟拎高,幾不可聞地回了個「在」字。
媽媽當即掛掉電話。
周謐坐正身體,以最後的體面迎接屠戮。
幾分鐘后,病房門直接被人從外拍開,身穿藏青風衣的中年女人氣勢洶洶闖入,橫衝直撞。
母女倆一碰上目光,周謐就飛速偏開臉,難敵老媽利器般的打量。
她怒意滔天的眼神像是源自精神也施於精神的遠程笞打,勁道大到能隔空把她扇至一旁,麵皮也開始火辣辣發燙。
周謐下意識曲腿,包藏起自己。
「這麼大事你也不跟我說?」湯培麗大步扎來床邊,劈頭蓋臉一頓罵,機關槍試輸出:「你偷偷懷孕就算了,還偷偷來打小孩?你翅膀真是硬了,現在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了啊!」
她嗓門粗大,硝煙能瀰漫整個走廊。
周謐臉皮泛紅,完全不敢正視她:「你聲音小點行不行啊。」
「你還知道丟人啊!」她激增二十分貝。
「有什麼辦法?」周謐下巴緊抵著膝蓋,像是無處擺放自己:「就是意外懷孕啊,跟你和我爸一樣啊。」
「你說什麼呢!」女兒的反應讓湯培麗哽了一秒,隨即怒火攻心:「我和你爸起碼告訴雙方父母了,還生下你了,養到這麼大,要像你這樣不負責任,你這會人在哪,哪還會有個你在這說混賬話氣我?」
周謐擰了擰眉:「我怎麼不負責了。」
湯培麗蔑哼:「草率懷,草率打,這不是不負責是什麼?」
周謐眼圈濕紅地瞪回去,倔強無比:「這難道不是對自己負責?」
「你真對自己負責還會意外懷孕?」湯培麗發現跟這個氣死人的犟女兒無法溝通,開始在病房裡逡巡打轉,尋找其他活靶:「你對象人呢。」
周謐咽了咽發澀的喉嚨:「人家不要上班嗎?」
「你還談了個上社會的啊,難怪呢,」湯培麗回過身,難以置信地環顧四周:「我就說怎麼住這麼好的病房。」
「你眼光是越來越了不得了,」湯培麗無法剋制地夾槍帶棒:「以前談個外地的小路,我一開始就不看好,你非要談,最後什麼結局大家有目共睹。我以為你會長點心吧,結果呢,現在還談了個讓你打胎的!」
湯培麗一鼓作氣罵完,走回來一屁股坐她床邊:「你實話跟媽媽講,是不是他讓你打的?」
周謐胸口起伏,憤懣酸楚到極點:「是我自己想打的。」
「他還就同意了?」湯培麗總能神速抓住新重點。
「不然呢,生下來嗎?然後呢?」好像踩到高壓線,周謐一下面色赤紅,聲嘶力竭:「像你一樣當一輩子家庭婦女?!」
湯培麗頃刻無聲,驚愕地瞪圓了眼。
這樣中傷母親非周謐本意,她懊悔至極,垂首掩面,低聲乞求:「媽,我這段時間已經很難受了,我知道錯了,當我求你,可不可以別再大呼小叫了。」
「你不想難受那你腦子放清楚點啊,說懷就懷,說打就打,傷的是誰啊?」湯培麗不甘示弱,繼續喋喋不休:「除了傷到你自己還能傷到誰?這麼多天,我們一點不知情……」
說著,中年女人也哽咽了:「我和你爸到底不能替你疼替你苦啊,你說還能傷到誰……」
她用手指抹了下眼角,沒有再往下說,轉而抬起雙臂,像雌鳥張開寬恕的羽翼,把傷痛的孩子攬向自己。
「媽……」周謐情不自禁地喃喚,也擁緊自己母親,發泄般撕心裂肺慟哭出來。
湯培麗一刻不停地給她拍背、順氣,也一次次洇紅眼,又一次次往回憋。
她頑強地穩定住聲音,安撫女兒:「沒事了啊,沒事了,謐謐,我的可憐囡囡,等會兒就跟媽媽回家啊。」
周謐悶在她肩頭,輕輕答應:「唔。」
……
—
大概是近來身心損耗太大,外加安全感回歸,周謐鼻息漸弱,慢慢在母親懷間入眠。
等她呼吸勻穩,湯培麗才小心翼翼將女兒放平,替她攏好被子。
周謐咂了下嘴,半側過身,又陷入深睡。
湯培麗凝視了會女兒恬靜的睡顏,幽幽一嘆,起身想往別處走,不料姿勢彆扭太久,左腿麻意急劇上涌,險些讓她在平地跌個跟頭。
她穩住膝蓋,極輕地嘶了聲,才一瘸一拐挪向沙發。
等腿部知覺恢復,湯培麗重新站起身來,走向病房內的小隔間。
隔間門是關著的,但並未上鎖,湯培麗遲疑少刻,還是轉頭坐回原位。
她打開微信,瞅了會備註著「老公」的置頂那行,點進去又退出來,反反覆復好多回,最後選擇關閉。
也是這時,病房門被人輕叩兩下。
湯培麗先看眼床上的女兒,確認她沒被吵醒,才攥緊手機,提胸沖了過去。
她唰一下將門拉開,橫眉怒目。
但她沒想到的是,門外不止一個人,除了一名相貌俊朗的高大男人,還有位個頭只到他肩部的女人。
女人看外貌應該已過中年,但也不能說是老太太,介於中間值。
她穿著藍橘撞色的修身毛衫,皮膚細白,神采奕奕,眉目和善地彎成月牙。
湯培麗猜她就是眼前這個男人的母親。
兩人並排立在那裡,均濃眉重目,氣質疏朗,像極民國時期會掛在宅邸牆上的高官大戶肖像油畫,撲面而來的直觀感受就兩個詞:體面,高級。
湯培麗及時斂住下意識的嫌惡眼神,理了理略凌亂的額發,平復呼吸。
但她依舊板著張臉,不想給他們半分好顏色。
「周謐呢。」女人往裡探了幾眼,面露憂切。
湯培麗側身讓開點地方,輕聲說:「睡著了。」
女人點點頭,剛要再說兩句,那個年輕男人已開口詢問,吐字不卑不亢:「阿姨,方便出來聊會嗎?」
湯培麗多掃他兩眼,單憑外貌她估摸著他最多二十八九,但他周身彌散出來的氣質偏於穩重,具體多少歲難以判斷。
反正待會就能了解到,湯培麗停止猜度,點點頭,跟著兩人走出去。
同一層的大廳接待處,剛巧擺放著三張全白的單人皮質沙發。
張斂先送兩位女士入座,遣人倒了三杯茶水過來,才坐到剩下的那張空位上。
女人含笑望眼湯培麗,又側頭詢問兒子:「先做個自我介紹?」
張斂看過來,彬彬有禮道:「阿姨,您好,我是周謐的男朋友。這是家母。」
荀逢知莞爾:「叫我逢知就好。」
「套近乎就不用了,」湯培麗氣不打一處來,冷嘲熱諷:「我原以為就是兩個年輕人不懂事鬧出來的,哪知道你這個家長也跟著一道荒唐,懷孕打胎暫且不說,全程瞞著我們女方這邊是怎麼回事?你們看著也不像這種混賬家庭出來的樣子啊。」
張斂態度始終溫文爾雅:「阿姨,這確實是我與周謐兩人共同商量之後的選擇。我母親也是剛剛知情,所以趕忙一道過來跟你見面了。」
「真是不好意思,」荀逢知歉疚地笑了笑:「讓我學生出這種事我也很慚愧。」
「什麼?」湯培麗愣了下:「什麼學生。」
荀逢知似剛反應過來那般回:「我是周謐的導師,她沒有跟你們提過我嗎?」
「啊?」湯培麗眨了眨眼,揚聲:「提過啊!當然提過。」
她心裡開始犯嘀咕:「就是沒說過還有這層關係。」
荀逢知理解地彎彎嘴角,看向身側:「我兒子呢,肯定跟你們說過吧,畢竟在他公司實習兩個月了。」
「……?」湯培麗突然無法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