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翌日早晨,冰箱頂部的鐘錶剛播報完「現在是北京時間八點三十分」,玄關的樓道鈴就響了。

  「是張斂來了吧,」湯培麗喜上眉梢,忙不迭擱下筷子,小碎步跑去開門:「哎唷唷可真準時。」

  周興幽幽掃眼老婆背影,繼續低頭喝小米粥。

  周謐倒是沒什麼反應,不緊不慢地往饅頭上抹著乳酪醬,連餘光都沒有分過去一公分。

  直到張斂進門叫人,媽媽熱切地為他拿拖鞋,她才沒忍住往那瞟了眼。

  這一看就沒再挪開。

  張斂今天居然穿了件偏暖調的襯衣,杏色或者說是淡卡其,被他冷白的膚色襯得格外好看,還有種溫厚近人的質感。

  在這之前,周謐一直以為他是非常典型的極簡風擁躉者,衣服無外乎冷淡且不易出錯的黑白灰。

  等張斂換上拖鞋,湯培麗興沖沖朝廚房喊:「謐謐,張斂過來了!」

  張斂也跟著看過來。

  周謐立刻扎低腦袋,摘了小塊饅頭放嘴裡。

  湯培麗笑問張斂:「吃過早飯了嗎?」

  張斂回:「吃過了。」

  「來這麼早,沒吃多少吧?謐謐也還沒吃完,坐下再吃點唄,」湯培麗引著他往廚房走:「我就怕你來得急,今天特意多煮了。」

  張斂沒有拒絕好意,停在桌邊與周謐父親問好。他人高馬大,讓面積偏小的餐廳愈顯逼仄。

  周興應了聲,招呼他坐,湯培麗這才扭過身去盛粥。

  待男人坐下去,持續近一分鐘的空間拮据感才弱化了。

  落座的地方選在了周謐斜角,是「坐向效應」里攻擊性和對立性都比較低但也不會被忽略的位置。

  他看向一點點揪饅頭吃的女孩,微微笑:「早啊,周謐。」

  周謐瞥他一眼,又飛速收回:「早。」

  張斂又問:「昨天睡得好嗎?」

  ——語氣溫柔得像早晨遞來卧室第一束日光。

  周謐端莊地抿了口牛奶:「很好,你呢。」

  張斂說:「不太好。」

  周謐問:「怎麼回事啊。」

  張斂回:「可能因為睡前收到了要來接你的簡訊。」

  周謐眼角輕抽兩下,直接用剩餘的饅頭把嘴巴填滿,阻擋更多偽善之人的糖衣炮彈。

  周興受不了地嘶一聲,扒粥的動作像開了四倍速,恨不能立馬離席。

  在廚房偷聽的湯培麗早笑開花,忙將粥碗端來張斂面前,叮囑:「有點燙,你小心。」

  張斂道聲謝,吃起來。

  他用餐姿態很好,亦安靜到近乎於專註,清粥小菜也如珍饈奢享。

  有必要嗎?周謐偷瞄幾眼,腹誹同時,也不知不覺挺直腰背。

  湯培麗坐下跟他寒暄,他會立刻放下碗筷回答,絕不一心二用。

  湯培麗說:「你吃啊,邊吃邊說。」

  張斂回:「沒關係。」

  湯培麗咂舌,暗嘆不愧是倆教授養出來的小孩。

  周謐喝空鮮奶,去廚房沖乾淨杯子,提前離席。

  漱完口出來的周興剛巧撞上回卧室的女兒,跟她遞了個眼色,說:「謐謐,爸爸幫你拿東西。」

  周謐不明其意:「不用,東西不多,反正平時也能回來。」

  周興還是跟了過去。

  地上橫著全白的拉杆箱,床上則是周謐的雙肩包,doughnut甜甜圈,偏淺的香芋紫,還吊著前兩年去迪士尼玩購入的同色系星黛露掛件。

  周興指了指問:「就這兩個么?」

  周謐點點頭:「嗯。」

  周興走近兩步,突然壓低聲音,從褲兜掏出一張卡給女兒:「謐謐啊,給你的。」

  周謐愣了下,剛要出聲拒絕,周興「噓」了下,眉眼寬和:「這是爸爸偷存的私房錢,也不多,就三萬多塊錢,你現在實習工資還不高,人性格又倔,住在外頭用錢的地方多,我怕你委屈自己。」

  他嘆口氣:「爸爸的錢總不能拒絕吧,你不拿著爸爸可就傷心了啊。」

  周謐眼眶一下潮熱,有點哽咽:「不用的,我上學也存了錢的。」

  「就拿著吧你,有你媽看著,我不能抽煙又不能喝酒的,這錢也沒處花,」周興屈身,不由分說拉開她雙肩包小袋,塞進去,拍兩下:「行了啊。」

  一扭頭,對上女兒一雙大紅眼,人又慌張幾分:「這是幹嘛呢,哭什麼。」

  周謐趕緊揉揉雙眼,幾近嗚咽:「謝謝爸爸。」

  周興哄慰地拍拍女兒背,「一會爸爸還要上班,就不送你了,你媽陪你過去。」

  「唔。」泣意再度肆虐,周謐喉嚨里像卡著泡過醋的飯糰,說不出話來。

  「好了好了,出去了啊,爸爸幫你拎東西。」

  聽見拖行李箱的滾輪響,在門邊立了會的張斂才走進去:「叔叔,我來吧。」

  周興看他一眼:「行。」

  接手時,張斂借隙打量了眼周謐卧室,很典型的少女卧室,小而溫馨,床狹窄一張,馬卡龍粉的枕套被單,木耳邊,上面綴滿了淺藍色愛心。書桌立櫃是成套的,奶白色,上頭放了不少小盆綠植和可愛擺飾,像間花里胡哨但也亂中有序的雜貨鋪。

  他不再多看,目光轉回周謐身上,她正把雙肩包往身上背,張斂遞出空著的那隻手:「我來吧。」

  「我自己背。」周謐抬眼,握緊身前的兩根包帶,像個入學第一天固執的少先隊員。

  張斂淡淡一笑:「好。」

  兩人一前一後走去門口,湯培麗也整理著衣領與頭髮走過來,笑盈盈。

  周興送他們下樓、上車,道別後,中年男人沒有立刻轉身回樓道里,立在原地風裡,半晌未動。

  周謐盯著外後視鏡里逐漸縮小的父親身影,彷彿回到去大學報道的第一天,鼻頭又緩慢漲起酸意。

  她快速收回眼,低頭很輕地吸了吸,而後取出手機,刷起微博首頁的搞怪視頻轉移心情。

  停在紅燈前時,車內忽然響起聲音,是張斂打開了音頻,但非歌謠樂曲。

  周謐滑屏的手指頓住,定神聽了下,發現是德雲社相聲。

  她古怪地掃了眼張斂,他仍面無波瀾開著車,而湯培麗已經入境,在後排拍掌直笑:「小張你怎麼知道我喜歡聽這個啊。」

  她怎麼不知道?周謐微扭頭,對老媽信口雌黃的捧場無話可說。

  張斂反而答得平和真摯:「我不知道。只是擔心你們跟周謐分開,心情多少會有點難過不舍,所以調節下氣氛。」

  周謐小幅度甩了甩頭,心悅誠服地看向窗外。

  而湯培麗嗐一聲,在心底為這個尚在觀察期的「新女婿」再加一分。

  —

  張斂的住宅在清平路,緊挨城市的心臟商區,鋼鐵森林環立,一道長河如玉帶,聯結起寸土寸金的兩岸華景。

  看到樓盤名字時,周謐是有些詫異的,因為她之前只在一些公眾號或豪宅分享的視頻里見過,從未真正靠近。

  這種小區向來會在正門配備一位智能人一樣面無表情的保安,從樓型到綠化,都透著冷峻又精密的高不可攀。

  電梯有如王公的銀轎,寬敞,明亮,一塵不染。

  母親四下張望,嘖嘖稱奇;周謐則死命遏制著自己眼光,生怕它到處亂飛,變成劉姥姥進大觀園。

  可等真正進門,她還是無法自制地瞳孔地震。

  ——張斂給自己裝潢了一個實體的朋友圈。是的,非常高闊簡練,但又不僵硬死板的大平層。牆面主調為淺大地色,看起來柔和倦懶,搭配著恰到好處的灰、黑、胡桃木的家私與擺設。最妙的是客廳沙發后的背景牆,那裡陳放著一隻醒目的撞色立櫃,上面掛有偌大的暗調油畫,又壓制住了這份跳脫。

  整間房子呈現出一種低飽和,很養眼但又不拒人千里的莫蘭迪畫作的質地。

  格調趨近於完美。

  有位面貌和氣的阿姨與荀逢知一併迎了過來,熱忱地招待她們。

  湯培麗似乎也才醒過神來,問:「這房子多大啊。」

  荀逢知不確定回:「兩百五十多平吧,我也沒細問,」又嫌棄:「全張斂自己弄的,裝成這副樣子。」

  好看死了好嗎,周謐已經下意識在心底辯駁,從進來的第一秒,她就完全折服在張斂無可挑剔的審美里。

  「陳姨,倒點茶水過來,」張斂淡聲吩咐,提著拉杆箱往裡走,將它放在茶几旁,又走回周謐身邊:「書包給我吧。」

  周謐蹙了蹙眉,糾正:「不是書包。」

  「口誤,」張斂彎唇:「背包給我吧。」

  周謐摘下來,雙手交出去。

  而荀逢知正領著湯培麗四處參觀,介紹,還欣喜地絮叨著:「周謐的生活用品張斂他早準備好了。」、「洗手池上鮮花也是他這兩天剛買的,說小姑娘都喜歡這些呢。」「哦還有柜子里這些護膚品也是,看她愛用哪套……」

  周謐聽得手心微汗,站姿漸漸僵化。

  張斂取出手機看了眼時間:「快九點半了。」

  周謐張了張嘴:「啊,得去公司了。」

  張斂說:「東西先放著吧,晚上回來再收拾,我送你過去。」

  周謐沒有拒絕,但仍戒備:「送我到地鐵口就行了。」

  「周謐。」他喚她名字,並微微傾低身體,如親近,又如施壓。

  周謐抬眼,亮出無懈可擊的理由:「這個時間點很容易撞見熟人,我們本來就……」她頓了頓:「不想被更多人知道的話,還是謹慎為妙。」

  張斂安靜兩秒,尊重她意見:「好。」

  周謐斂了會眼,又筆直看回去:「在公司也要裝不認識。」

  張斂問:「你連老闆都不認識么。」

  「認識老闆,」她刁鑽地答:「但不認識張斂。」

  張斂失笑,似乎認可並接受了這個回復。

  周謐抿抿嘴,眼神依舊堅定不移:「希望你也嚴格執行,「只認識實習生,但不認識周謐」——這一相處準則。」

  張斂注視著她:「實習生也要很優秀我才會注意。」

  周謐不再對望,目光停在他襯衣的某顆紐扣上,才平淡「哦」一聲,暗諷:「我還以為長得漂亮你就會注意呢。」

  張斂淺淺勾了下唇:「這就是你來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你的原因?」

  周謐心微怦,綳起張小臉,一股子嚴肅的拗勁兒:「大概吧。」

  張斂神態依舊放鬆:「那再接再厲,期待你的優秀讓我更加註意。」

  周謐說:「不稀罕。」

  張斂笑:「我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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