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參加葉雁離職聚餐那天,周謐沒想到她還邀請了張斂。
男人是最後一個到場的。
全桌驚喜歡呼,近乎發狂地敲擊碗筷,儼然一群失控的熊孩子。而他像個好脾氣的斯文講師一般制止住大家,然後笑著將手裡的禮品袋交給葉雁。
葉雁接過去,陶醉地抱在懷裡,發嗲:「Fabian,你好好噢——不如乾脆把自己也送給我當離職禮物吧——」
全桌吁笑。
張斂笑意更濃,駝色的高領毛衣襯得他膚色愈發白皙,在燒烤店油膩的環境里也呈現出羊脂玉那樣純度很高的色澤。
他坐在了周謐的斜對角,隔著四個人,不近不遠。
落座時,他環視了一圈,周謐也這樣跟他對上視線,她當時一直在看他,沒有迴避,準確說是一桌人都在看他。
目光相匯的時長很短,稍縱即逝。
周謐不太記得那會的自己是什麼神態了,因為那一瞬間她的神智像突然被delete了一樣,像被吸噬進全黑的外太空,有個極為短暫的失重。等男人視線滑走,她的大腦才撤銷回檔,有了清晰縝密的字眼。
不過她猜理當是微笑的,唇角勾著很淡的弧度。
連續幾個月的高頻社交讓她逐漸變得得體,從容,波瀾不驚,情緒不輕易露於言表。
什麼場合該擺出什麼表情已經成為一種神經反射,是觸發,也是麻痹。
她也換了髮型,不再是每天都要煞費苦心用粉色捲筒固定半小時的空氣劉海,而是中分微卷,一側頭髮柔順地勾在耳後。
周謐以前完全不愛露出額頭,因為她髮際線附近有一粒棕色的小痣。
半陷在髮絲里,其實根本不容易被發現。即便是關係親密的三任男友都對此一無所知,但以前的她就覺得它像白紙上的墨點一樣惹人討厭。
這個月初換造型時,髮型師還大驚小怪:「啊,美眉,我才發現你這裡有一顆痣誒,但不明顯。」
周謐在鏡子里瞟他一眼:「是啊,不明顯,沒關係。」
這頓飯吃得很有煙火氣,也很隨意,大家大談特談工作上的事,相互調侃,嬉笑怒罵。
最後葉雁在微醺里淚流滿面,跟陶子伊抱頭痛哭。
周謐也跟著拭了下兩邊眼角,雖然,但是,她還是個容易被各種氛圍侵染和滲透的人。
九點多,她收到了季節的微信,問她:寶寶,你幾點結束?我去接你。
周謐看了眼時間,回復:估計十點的樣子。
周謐慢慢抿完半杯啤酒,平淡的麥芽發酵味會給她一種不真實又很真實的返璞感,因為她已經在男友的各種趴體里品啜或痛飲過很多次幾萬,甚至幾十萬的酒。
臨近尾聲,席間眾人也懨了很多,聊天變得有一搭沒一搭的。
葉雁靠在一個女同事懷裡,兩腮酡紅,含糊不清地宣布散局。
周謐套上大衣,將頭髮捋出領口,與大家道別,與葉雁擁抱,走出了餐廳。
來到外面,周謐才能深深地呼吸,白氣像稀薄的奶液溶化在冷空氣里。
臨近聖誕,附近商家的門口都豎起了墜飾繽紛的聖誕樹,窗玻璃上是元素豐富、可愛的貼紙,整個城市流光溢彩得如同被包裹進水晶球的模型。
同事們依次出來,路過周謐時,都會跟她道別,也有關心她怎麼回去,她都含笑道:season來接。
他們就打趣說:哎呦還這麼甜蜜呢。
目送一位設計坐進計程車,周謐忽然聽到一陣耳熟的手機鈴音,她詫然回眸,是張斂從店裡走了出來。
他居然還用著他們同居期間,她嫌他系統鈴聲老舊建議他更換的那首英文歌,《LotToLearn》。
因為沒有前奏,歌詞含義也很妙,所以她選擇了這首。
張斂停在離她不遠的路邊接通電話。
他的外套應該是放在車裡了,但單獨的毛衫貼在他身體上也不顯單薄。
可能她注視他稍顯久了,男人的雙目漫不經心地往這偏了一偏。
周謐迅速收起視線,目不轉睛注意起前方路面游魚般的車輛。
她聽見他在很溫和地跟對面講電話,聲音里有種縱容的笑意:「好,知道了,馬上就去接你,別這樣子說話行嗎?」
周謐垂了下眼,從大衣兜里取出手機,才發現季節給她發了新消息,說清平路這邊有點堵車。
周謐回:沒事,不著急的,我可以先找個地方坐一會。
季節回了個【摸頭】。
周謐把手機重新揣回衣袋,再小幅度側眸,張斂已經不在原地了。
—
回家的路上,霓虹將車廂裝點得像個彩燈盒子,停在一個紅燈前,季節忽然偏過臉來,笑著跟她宣布消息:「謐謐,我給你在久力大廈隔壁租了間公寓。」
周謐細眉微挑,有些意外地「啊?」了一聲。
她現在很少會露出這種猛一下訥然到少女氣的表情,季節被可愛到,從方向盤上騰出一隻手,捏了捏她左邊臉頰:「你家離公司有點遠了,我又不是每天都能接送,所以希望你不用這麼累。」
周謐眨了眨眼:「累嗎?我覺得還好吧。」
季節說:「但我真的很捨不得我這麼漂亮的女朋友隔三差五地還要去擠地鐵,我有時也能帶娜可露露住過去。又不是學生了,總去酒店像什麼話。」
他替她勾了下耳邊的碎發:「我希望你每天都開開心心的,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公主,瑣碎的事就由我來操心。」
周謐沒有再吭聲,只是莞爾,默許與感激。
季節說:「我現在帶你去看看?你一定會喜歡的。」
周謐還是笑:「好啊。」
—
回家后,周謐就摘掉首飾,脫去大衣,釋放般四仰八叉地橫倒回床上。
湯培麗的大嗓門在招呼她出去喝乳鴿湯。
周謐嚷道:「我已經吃了燒烤了——」
湯培麗走來門口,分貝半點沒降地跟她說:「你現在太瘦了。萬一哪天小季就跟你求婚了呢,結過婚了要小孩不還是分分鐘的事,尤其你之前還傷過身子,更要多補補。」
周謐懸在床邊亂盪的小腿停了下來,她輕聲道:「他又不是不知道我以前跟張斂談過。」
湯培麗壓低聲音:「那他也不知道你打過小孩啊,你可千萬別告訴他。」
周謐挺坐起身,面色堅決:「我會告訴他的。」
湯培麗嘖一聲:「你這孩子腦筋怎麼轉不過來呢,軸成這樣,你不說誰會知道。」
周謐頓時心煩意亂:「你能不能出去啊?」
湯培麗不容置喙:「你出來喝湯,我人就出去。」
周謐坐回餐桌前,心不在焉地用白色湯匙漂著表面的油花。
湯培麗坐在一旁看著她,雙手搭桌:「我就說老天是公平的,什麼事都看在眼裡,跑了個張斂怎麼了,害我囡成這樣,現在的小季哪點不比張斂好?」
她自豪而欣賞地打量起女兒:「謐謐啊,你看看你現在,多精緻,多高級,上層人的感覺都出來了,以前跟張斂談哪有這種變化哦,就還是個學生氣小姑娘,說明他根本沒把你放心上,根本沒想在你身上用心思花代價,難怪到最後說不結就不結了呢,因為根本沒付出啊。」
咣一下,周謐直接把湯匙丟進瓷碗,起身離開廚房。
—
周謐把自己鎖進了卧室里。
大腦里有個白色的小人在沒日沒夜地瘋狂奔跑,被無形的風暴推搡,在光怪陸離的叢林和寸草不生的荒野里交替往複,方向模糊,卻也不能停止。
她換了個姿勢側躺。
想了會,周謐下床從包里翻出airpods戴上,從歌單里找到那首歌,中間的長度和耗時超乎想象,就像上個月唯一那次翻出微信好友里的張斂一樣。
周謐按下播放。
年輕的男聲一瞬湧出,帶點並不突兀的磁沉和沙啞,很有個人腔調。
「IfIwasthequestion,wouldyoubemyanswer
IfIwasthemusic,wouldyoubethedancer
IfIwasthestudent,wouldyoubetheteacher
IfIwasthesinner,wouldyoubethepreacher
Wouldyoubemy……」
勒令張斂設置成來電鈴聲那一天,她曾別彆扭扭問過他:「換成這個音樂會不會顯得你很不成熟穩重啊?」
張斂說:「不會,我很喜歡這首歌,尤其名字和歌詞。」
周謐問:「為什麼?」
張斂說:「我們確實有很多弄不明白還要學的東西,不是嗎?」
周謐有點入迷地,把這首歌單曲循環了很多遍。
她的肢體越蜷越緊,像一枝被放置在熱餅鐺上的玫瑰,被動地皺縮和干萎著。
—
聖誕節當天,周謐搬進了季節給她租的公寓,惦記著下班后就在家等她的男友,所以公司晚會也沒有參加完整場。
季節穿得很明媚,是印著雪花圖案的大紅色毛衣,一進門,她就像只嬌靈的黑天鵝一般被他抱進懷裡。
客廳里兩米高的聖誕樹像個貼滿星粒的,閃閃熠熠的綠色尖塔,兩個人開香檳大笑互噴,又一起窩在沙發里摸狗,接吻。
地暖讓室內溫存如春。
洗完澡出來,她再一次鑽入季節懷裡。
他正在目不轉睛地打王者,周謐跟著看,起了玩心,用食指在他屏幕上搓動一下。
季節笑:「哎,別鬧。」
周謐又換兩根手指騷擾他操作。
季節無奈地笑,把手機丟開:「不玩了。」
周謐以為他有情緒了,神態立收:「對不起。」
「被舉報就被舉報吧。」說完這句話,季節靠過來吻住她。
周謐又洗了一次澡,靠回床上時,季節仍在客廳跟朋友開黑。
她取出床頭櫃里的書,全神貫注地看了會。
快十二點時,季節回到卧室,靠坐進同一張溫暖柔軟的被子里。
季節對睡眠的要求很高,質量也很好,他不喜歡抱睡,所以通常周謐只會在睡前在他懷裡偎依一會兒,然後在滅燈後分向而卧。
有時周謐會在噩夢驚醒的半夜從背後攬住他,抱住季節的感覺很像攬住一根靜謐的樹莖,或者說是自己成為一株青色的稼苗,在悄無聲息地進行光合作用。
周謐往季節那倚了倚,把他上臂當靠枕,接著翻自己手裡的書。
季節順勢圈住她,另一隻手在微信里打字聊天,片刻,他忽然開口問:「謐謐,你leader離職是跳槽嗎?」
周謐將目光從書頁里分出來,瞟他一眼:「不是,是媽媽身體不太好。」
季節問:「她在奧星多久了?」
周謐不是很確定:「大概三年吧。」
季節沉吟片刻:「你有想過換份工作嗎?例如做甲方。」
周謐愣住,腦中有一秒靜音,旋即坐直上身,回過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有點迷惑。
季節彎唇,抬手揉了揉她腦袋:「如果你還想干AE,我認識的別的4A的高層也不少,幫你找個人內推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