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個嫌疑人,兩套DNA
遺傳學上,男女的區別就在於男性有「Y」染色體而女性沒有。
每個男性都從父親那裡繼承了「Y」染色體,並傳給男性後代。理論上同一姓氏的男性家族成員體內的「Y」染色體來自共同的祖先,它體現了種姓的傳承。
坐在我對面的女士很有氣質,儘管此刻她眼圈通紅,眉頭緊鎖,但仍在努力剋制自己的情緒,用盡量平和的語氣詳細講述孩子們失蹤的經過。
她的女兒叫林莞青,今年6歲,暑假結束就要上小學了。上周五,林莞青約了好朋友張嘉琪和周彤到家裡玩。林莞青家在濕地公園旁邊的別墅群,三個小夥伴拿了小桶和小網準備去公園撈魚。林媽媽忙著準備午餐,叮囑莞青她們玩一會兒就回家,沒想到三個孩子一去無蹤。
家長們找遍了公園的每個角落都沒有孩子的下落,當即報了警。警方配合家長搜索,一夜無果。今早,派出所讓家長們來分局採集血樣。之前我提到過,現在為了提高比中率,所有報失蹤的人員一律採集血樣進行DNA檢驗。
我們法醫的工作不是大家想的只做屍檢這樣簡單,並不是沒有命案發生的時候我們都坐在辦公室里喝茶。更多的時候,我們身兼警察的職責,傷情檢驗,執勤,蹲點,看守……此外,寫總結,做PPT,建立未知名屍體和失蹤人員系統,參加比武,迎接檢查,也都是我們的日常。法醫就像一塊磚,哪裡需要往哪兒搬,這話不假。
我負責本市的失蹤人員信息錄入,根據林媽媽的描述記錄下了失蹤兒童的信息。之後我剛要給林媽媽采血,辦公室的門一下被王猛推開。他喊著:「濕地公園裡發現三個孩子。」他看到我對面坐著人,愣了一下,「曉輝,趕緊收拾一下,出現場。」
林媽媽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轉身盯著王猛:「你說什麼,三個孩子?」
王猛似乎後悔剛才的莽撞,搖了搖頭:「具體情況我們也不是很清楚。」林媽媽的手抖得不成樣子,幾欲暈倒,深呼吸了好幾次才喘過氣來,要求跟我們一起去現場。
把車停在公園門口,在派出所民警的帶領下,我們前往公園深處。這個濕地公園位置比較偏僻,但四面環水,草木蔥鬱,是本地人消暑遊玩的好地方。但此刻我無心欣賞,只想快點趕到現場。
我們提著箱子一路小跑,大約十幾分鐘后看到了被警戒帶圍起來的一座塔。林媽媽愣了愣,說:「我們找過這裡,這個塔明明是鎖著的啊!」
我的同事女法醫李箏安慰家屬:「大家先別著急,現在還不確定塔里孩子的身份。」民警拉開警戒帶,我們走了十幾米才來到塔前。
這座塔不算很高,已經有些年歲了,外牆斑駁,塔基的水泥破損了幾處,露出了裡面的紅磚。我們戴上鞋套,踩著台階來到了塔前,門上的匾額上寫著「如意塔」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民警指著陰影中的一位中年人告訴我們他叫王健,是公園的管理員,就是他報的警。王健局促不安地蹲在角落,用大拇指和食指緊捏著煙頭,深吸了一口,煙升騰起來,模糊了他緊鎖的眉頭。
王健向我們講述了發現死者的經過。如意塔年久失修,公園管理部門指示暫時關閉如意塔,以確保遊客安全,等雨季過後進行修繕。上周五接到通知后王健就把塔門上了鎖。
周末下了幾場雨,今天雨過天晴,王健照例來巡視,走進塔,便聞著有一股腐臭的味道。塔里之前常鑽進野貓野狗,偶爾有死老鼠,這味道他倒也習以為常。但當他登到塔頂時,卻被眼前的一幕嚇壞了。
為確保不破壞現場的痕迹物證,痕檢技術員王猛首先上塔查看。
李箏拿出記錄表發現沒有帶筆,尷尬地問道:「劉哥,你帶筆了沒?」我笑了笑,從包里掏出一支筆。
眼尖的李箏說道:「包里那副眼鏡不錯,從來沒見你戴過呀。」
我剛要解釋,王猛從塔里走了出來,搖了搖頭:「塔里漏雨,現場可能被破壞了。」他還特意跟我補充說明了句,現場沒有發現大量血跡。
王猛的話讓我陷入了回憶。當年因為興趣,我選擇了法醫專業,但在一次實驗課上,看到白兔鮮血湧出的那一刻,我徑直暈了過去,後腦勺兒磕在了講台棱上。
醒來后同學們都圍著我,我摸了一把後腦勺兒,濕乎乎地沾了一手血,我一看,差點又暈了。老師說我可能不適合干法醫,建議我轉到影像或其他不用見血的專業,但我沒放棄,嘗試克服暈血。
老師給了我半年時間適應調整,我採用了最笨的「脫敏」療法,一有機會就讓自己見血。先從照片上的血跡看起,然後央求高年級的師兄師姐,在做動物實驗或病理解剖時帶上我旁觀。我因此出了名,法醫系的校友都知道有一個死扛暈血的同門。
很幸運,我暈血的癥狀逐漸好了起來。因禍得福,旁觀了很多病理解剖,相當於提前進行了實戰訓練,我積累了很多經驗,實訓課分數遙遙領先。
參加工作這麼多年,只有一次出現場感到心慌。那是一個滿屋充斥著濃烈血腥味的現場,牆和地面布滿了各種血跡。情急之下我借了痕檢專業的偏光護目鏡戴上,順利完成了現場勘驗。後來我就習慣隨身帶著一副偏光眼鏡,碰到重大案子的時候,我會下意識地摸摸枕部那條略微凸起的疤痕。
我們進入塔內,裡面光線比較暗,塔壁上的石刻壁畫只能隱約看清輪廓。借著勘查燈的光,我們沿著潮濕的木質樓梯慢慢往上走,每一步都能感受到腳底傳來的震顫。
儘管我們戴著手套,卻沒有去扶兩側的欄杆,生怕破壞了痕迹物證,這是一種職業習慣。鼻腔里開始湧入一股腐敗氣味,夾雜著發霉潮氣,越往上爬,氣味越重。
王猛第一趟進塔時已經進行了初步勘查,有可疑物證的地方都用物證標誌牌進行了標記。走到第四層時稍做停留,我看到了一個煙蒂旁邊擺放著黃色的10號物證牌。再往上一層就是塔頂,死者被發現的地方。
我的視線經過塔頂地面時,首先看到了一隻白色的涼鞋。鞋子樣式精美,鞋面上有一朵蝴蝶蘭裝飾,被孤零零地扔在潮濕的地面上,旁邊是三具小小的屍體。
三個孩子都是女孩,差不多的體態和身高,只是髮型和衣服有些區別。她們身旁分別擺放著三個鮮艷而刺眼的紅色標誌牌。按照習慣,我們用黃色標誌牌標記痕迹物證,用紅色標誌牌標記屍體。
最靠近樓梯的是1號死者,一個穿著小碎花連衣裙的女孩。她趴在地面上,頭稍微偏向右側,紅色頭繩扎著一個大約15厘米長的馬尾辮。
她的裙子下擺向上翻起到背部,左腿膝蓋位置套著一條白色內褲,左腳是光著的;右腿略微彎曲,右腳穿著一隻白色涼鞋,和地上的那隻一模一樣。
把她輕輕翻過來,她面部青紫,嘴角掛著些許暗紅色液體,一直延伸到面頰。她的胳膊在身體兩側輕微外展,雙手緊握著拳頭。根據林媽媽的描述,我猜想這個女孩就是林莞青。
2號死者是一個穿著背帶裙的女孩,位於樓梯口的右手邊。她的雙臂緊緊抱在一起,雙腿緊並著,整個身體蜷縮成一團向右側卧,似乎想保護自己。
粉紅色的發圈下是略顯凌亂的短髮,劉海緊貼在額頭上,臉上顯露出青紫色的血管,皮膚依然白皙。此外,她的衣著檢驗發現內褲缺失。
3號死者的體位有些特殊,雙腿伸直靠坐在牆邊,低垂著頭,長發遮住了臉。她的黑色短褲連同粉色內褲一起被褪到了右腳踝位置,上身的粉紅T恤上有少許發暗的痕迹。
我輕輕撥開她的頭髮,露出圓圓的臉,雙眼周圍青紫腫脹,嘴角有暗紅色液體。她的雙臂擺放在身體兩側,手掌是攤開的,手指自然彎曲。右手邊約半米處有一隻側翻的紅色小桶,潮濕的地面上有五條小魚,其中一條還在微微顫動。
三個孩子和小魚,原本鮮活的生命,此刻除了那條瀕死的小魚,都已經變成了冰冷的屍體。或許是之前連續的大雨延續了小魚的生命,可現場的罪證也被沖刷了。
「畜生!」李箏攥著拳頭恨恨地說,「這麼小的孩子,居然有人下如此毒手!」李箏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手背上青筋凸起,我能感受到她壓抑的憤怒。
我試著盡量平復自己的心情,現場檢驗需要絕對的冷靜。
對三個孩子進行了初步的屍表檢驗,看到許多擦傷和挫傷,但暫時沒有發現明顯的致命傷。李箏摸了摸三個孩子的頸部,說:「三個孩子頸部都有損傷痕迹,很可能是掐頸。」
王猛走過去輕輕拍了拍李箏的肩膀:「雖然遭到雨水沖刷,但這個現場還是有條件的,光物證牌就擺了十多個,一會兒你倆幫我再看看有沒有其他漏掉的蛛絲馬跡。」
打電話讓解剖室過來運屍體,我們三個從塔頂開始逐層往下搜尋,在樓梯上發現了一個煙蒂,在欄杆上發現了兩個掌紋和一個指紋。
走到第三層時,李箏忽然指著一處陰暗的角落說:「那邊好像有大便。」王猛問道:「啥?」順著王猛手中的勘查燈看去,在牆角有一處規格比較大的大便,看起來不像是動物糞便。我準備過去,王猛拽住了我:「一坨屎有啥好看的?」
我掙脫王猛走了過去,糞便也是重要的生物檢材,因為它來自人體,理論上會留下人體的成分,可能會對破案有幫助。
近幾年,DNA檢驗技術的迅速發展,推動了物證提取的改進。有一種說法——接觸即留痕,人的皮膚細胞隨時在脫落、更新,只要嫌疑人接觸過的物品,理論上都存在檢出DNA的可能性。當然,多數時候由於檢材中有效成分太少,檢驗難度很大。
走近一看,大便已輕微風乾,我取出一個物證袋,把大便整體裝了進去(大家可以腦補下裝大便的畫面)。裝的過程中隱約看到大便上沾著一絲紅色,我心中一喜:「看來這個人有痔瘡啊,大便中帶血的話,檢驗就容易多了。」
其實我知道這算是死馬當活馬醫,就算檢出了DNA成分,也只能說明此人到過現場,是否與案件有關還不一定。
下到一層的時候,我們三人手中拎著許多物證袋。在如意塔里發現並提取了許多物證,包括腳印、指掌紋、煙蒂、大便……有這麼多證據和線索,案子偵破應該會有些眉目。
走出如意塔,一群人正在警戒帶那邊駐足觀望。派出所民警告訴我們來了許多家屬,示意我們休息一下。王猛擺了擺手:「這座塔是中心現場,還沒看外圍現場呢。」
眼尖的李箏在塔背面的牆角處發現了一條藍色內褲,由於塔檐遮擋,這條內褲還比較乾燥。圍著塔轉了幾圈,我們又發現了很多物品,礦泉水瓶、煙盒、塑料袋……甚至還有用過的避孕套。
王猛又在一樓的窗戶上提取了幾枚指紋,在塔旁的地面上發現了一些腳印。外圍現場的物證不如中心現場那麼重要,而且經過雨水浸泡,很可能已經失去了檢驗價值,但萬一漏提也很頭疼。本著多提取、不放過的原則,我們帶的物證袋幾乎都用光了。
家屬們立刻向警戒帶靠了過來,我把塔里的情況和屍表情況簡單說了下,讓家屬稍後再仔細辨認一下屍體。其實我看得出,家屬們已經確定三個女孩就是他們的孩子。
王猛拿出裝著藍色內褲的物證袋,問家屬認不認識那條內褲,其中一位女性家屬當場臉色變得慘白:「這是我們家彤彤的。」
林媽媽情緒已經完全失控,她顫動著嘴唇說不出一句話。
我告訴他們為了查明死因和判斷案件性質,要進行屍體解剖。然後我把《解剖屍體通知書》交給派出所民警,叮囑他讓家屬簽好后拿給我。我沒有做太多解釋,此刻所有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唯有查明真相才是對死者和家屬最大的安慰。
我們三人準備離開現場前往解剖室,此時卻出現了我一生難忘的場景。
十多個家屬竟然齊刷刷跪了下去,這舉動把我們嚇壞了,我和王猛、李箏趕緊跑過去把他們攙起來。我知道一個人在絕望時如果看到一絲希望,一定會緊緊抓住不放,就如同溺水的人死命抓住稻草。
在群眾的心目中,刑警如同一把上了膛的狙擊槍,黑洞洞的槍口讓犯罪分子心驚膽寒;而我們技術警察,就是這把槍上的瞄準鏡,為案件偵破提供線索、確定方向。
趕到解剖室已是下午,林莞青在解剖台上躺著,另外兩個女孩分別躺在擔架上。解剖室的窗戶是開著的,一陣風吹過,窗欞好像傳出了嗚咽聲。
李箏自從離開現場一直沒說話,此刻對我說道:「劉哥,這次我主刀吧?」「你才參加了幾次解剖啊。」我半開玩笑地說,「不用這麼著急吧?早晚有一天會讓你主刀的。」
「我是這裡唯一的女法醫,我想為這幾個女孩做點什麼。」李箏低頭看著台上的屍體,面色平靜,「不站在主刀的位置上,永遠無法體會主刀的視角。既然早晚有一天會讓我主刀,為什麼不可以是今天?」
王猛在她身後悄悄伸出了大拇指,向我眨著眼。我點了點頭,把屍體右手邊的主刀位置讓給了她:「你來試試吧。」
翻過屍體,屍斑位於屍體背部未受壓部位,指壓不褪色;屍僵開始緩解,角膜重度混濁,屍體已經開始腐敗,結合最近幾天的氣溫,推斷死亡時間在72小時左右(符合上周五下午的時間)。
幼小的胸腔被打開,多臟器都有瘀血跡象,這是明顯的窒息徵象;打開顱腦,腦組織沒有發現明顯損傷;頸部肌群廣泛出血,舌骨骨折,頸部受力明顯,確定是扼頸或掐頸導致窒息死亡。
李箏的解剖操作流暢有序,功底紮實,多鍛煉鍛煉的話,真會是一把好手。
按照常規提取了檢材后,李箏重點檢驗了女孩的陰部,她皺著眉說:「處女膜有新鮮破裂!」女孩大腿內側靠近會陰的地方有一處表皮剝脫,露出了粉紅色的皮下組織。
儘管早有心理準備,我還是感到心臟一陣抽搐,繼而一股怒火直衝腦門兒。我又忍不住想去摸摸後腦勺上的傷疤,忽然意識到自己戴著手套。
師傅曾經告訴我,作為一名法醫,很多時候需要扮演旁觀者的角色,盡量把自己從案件中抽離出來,才能客觀全面。然而我到現在也沒有完全做到。
「奇怪,陰道損傷不是很嚴重呢。」李箏說,「按理說性侵女童,會對女童的陰道造成嚴重傷害。劉哥你看,陰道除了少許划傷,並沒有出現撕裂傷。」
另外兩名女童的情況大同小異,陰道損傷都不是很嚴重,我並不認為這是犯罪分子良心發現或手下留情。犯罪分子性侵了三個女童,可能是某種原因,導致女孩們的陰道損傷程度不嚴重。
我想到林媽媽曾經說過,他們在公園裡找孩子時,那座塔的門是鎖著的。立刻聯繫了派出所民警,讓他們核實一下如意塔鎖門的具體時間。據公園管理員王健回憶,鎖門時間大約是上午11點。
也就是說,孩子們在周五11點之前就已經在塔里了,當時孩子已經遇害的可能性很大。但是根據屍體檢驗,三個女孩的死亡時間要稍晚一些。
之後我都在市局陪著DNA室的同事進行檢驗,傍晚終於拿到了檢驗報告。回局后我和王猛、李箏湊在一起,對案子進行梳理。
王猛說現場的掌指紋有很多,但大多殘缺不全,能夠用到的只有三枚,但在前科人員庫裡面沒有比中信息。
和預想的一樣,外圍現場的物證多數沒有做出DNA,包括那個避孕套。但現場提取的眾多煙蒂中,有五個煙蒂做出了DNA,其中四個哈德門牌煙蒂上的DNA屬於同一名男性,剩下一個白沙牌煙蒂和現場的大便中分別檢出了不同的男性DNA。這說明至少有三名男性到過現場,他們就是本案的三名嫌疑人。
三位女孩的陰道里都沒有做出男性DNA成分,藍色內褲上檢出了混合DNA,除去周彤自身的DNA外,另一種DNA和大便中檢出的DNA一致,這說明大便的人接觸過周彤的內褲。
我們一陣興奮,在沒有監控和其他線索的情況下,煙蒂和大便中的DNA自然成為偵查破案最重要的依據,這給案件偵破帶來一道曙光。
可是大家很快又冷靜下來,我們國家沒有大規模的DNA資料庫,僅憑DNA檢驗結果去找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經過和市局徐法醫商議,我們決定採用「Y」染色體進行家系排查。我市已經完成了「Y」庫建設,本地所有常住家族都完成了採集和錄入。
遺傳學上,男女的區別就在於男性有「Y」染色體而女性沒有。每個男性都從父親那裡繼承了「Y」染色體,並傳給男性後代。理論上同一姓氏的男性家族成員體內的「Y」染色體來自共同的祖先,它體現了種姓的傳承。
我們只需在同族的幾代人中分別採集幾個樣本,就可以確定整個家族的「Y」染色體特徵。如果某個嫌疑人的「Y」染色體比中了某個家族,那麼可以基本確定他就是這個家族的一員,這就極大地縮小了偵查範圍。
市局對三名嫌疑人的DNA進行了Y染色體檢驗,有了意外發現。白沙牌煙蒂和大便中的Y染色體具有同源性,也就是說,他們倆來自同一個家族。
在進行「Y」系家族排查前,需要對嫌疑人的特徵進行刻畫。夜晚的大隊會議室安靜肅穆,各種情況匯攏過來,案件的其他線索非常少,缺乏有價值的偵查信息。聽完我和王猛的彙報后,馮大隊希望我們從技術上尋找突破口。
關於嫌疑人數量,多數同事認為應該是兩到三人,理由很簡單:一是有三名男性到過現場,而且其中兩人來自同一家族,結伴作案的可能性很大;二是同時控制三名女童,一個人可能有難度。
關於女孩被性侵但是損傷不嚴重的事,大家展開了討論,最終形成了幾乎一邊倒的推論:嫌疑人性功能不行,以至於無法用性器官完成性侵。
看到我一直在沉默,馮大隊長讓我說說看法。
關於作案人數,我傾向於單人作案,一個人完全可以實施性侵和殺人。因為從屍檢看,三個女孩的死亡原因是一樣的,都是掐頸導致窒息死亡;而且三個人的損傷方式包括陰道損傷的特點和程度都基本相同。
關於嫌疑人的年齡,我覺著嫌疑人應該是青壯年。因為三名女孩的屍僵都沒有出現轉移,說明死後位置沒有變動,那麼塔頂就是第一案發現場,孩子們是活著上塔的。假如是體弱的小孩或老人,對三名女孩形成控制的可能性很小。
我根據屍檢提出另一個推斷:1號死者林莞青體位是趴著的,但屍斑位於背部,而且大腿內側有死後傷,這說明她死後被翻動甚至被猥褻過。所以嫌疑人很可能在現場逗留時間較長或作案后回到過現場。
我牢記師傅的教導,只是從法醫角度去分析案件,但會議室里還是炸開了鍋,大家議論紛紛。
最終馮大隊長拍了板,作案人數還是考慮2人以上,但年齡被劃定在10歲到65歲之間。根據現場的兩個煙蒂,推斷嫌疑人經濟水平較差。
回到辦公室,我沒有開燈,李箏過來安慰我,她說我分析得很有道理,只是大家可能已經習慣了DNA檢測的主導地位,對DNA結果深信不疑。
很快,通過與「Y」庫比對,白沙牌煙蒂和現場大便中的Y染色體比中了齊風市一個褚姓家族。四枚哈德門牌煙蒂上的Y染色體比中了齊風市的一個王姓家族。可是這兩個家族分支和成員非常多,大家感到一陣頭疼。
我找到市局徐法醫求助,徐法醫告訴我最近他研製了一種新型試劑盒,可以做60多個位點。
同源Y染色體隨著多次複製和遺傳,有些遺傳物質會逐漸發生微小變異。位點多的好處就是可以檢驗和區分這些細微差異,從而細化家族分支,縮小偵查範圍。
DNA室傳來捷報,哈德門牌煙蒂DNA直接比中了一名王姓嫌疑人,白沙牌煙蒂中的DNA比中了褚姓家族的一個人數不多的分支,但是糞便中的DNA沒有比中本地分支。
拿到檢驗報告,我們傻了眼,王姓嫌疑人居然是看塔人王健。王猛拍著腦門兒,懊惱地說:「我之前咋沒想到他就是兇手呢?監守自盜這種事並不稀奇啊!」
我點了點頭:「這下可以解釋林莞青屍斑位置矛盾和死後傷的問題了,王健有塔的鑰匙,具備作案的便利條件!至少,他具備猥褻屍體的條件。」
事不宜遲,馬上向領導進行了彙報,刑警隊派出大量警力,一方面對王健進行傳喚,另一方面對比中的那支褚姓家族進行調查。
雖然王健有進出現場的正當理由,但女孩的屍體已經告訴了我們真相。審訊時,王健漲紅著臉,承認發現屍體后想找找有沒有值錢的物品,在看到女孩們半裸的屍體后,忍不住猥褻了林莞青的屍體。
看來並不是兇手在現場逗留或重返現場,而是王健動了屍體。從犯罪心理學角度分析,假如王健是兇手,他一定會選擇轉移或隱藏屍體,盡量延緩屍體被發現的時間而不是選擇報案,他不太可能是兇手。
回到辦公室,王猛說:「剛才我問了李隊長,褚姓分支里有個叫褚延強的,三十多年前離家出走,下落不明,目前看來嫌疑最大。」李箏點了點頭:「這只是其中一名煙蒂嫌疑人,另一名大便嫌疑人還一點線索也沒有呢。」
窗外的天色漸漸變暗,李箏托著下巴說:「是不是我們的篩查範圍太小了,萬一嫌疑人不是本地人呢?」我點了點頭,看來需要擴大篩查範圍了。
兩名嫌疑人都屬於褚姓家族,而齊風市的褚姓家族都發源於褚家村,於是我去褚家村查看了族譜。褚家村的先祖是清朝中期從縉城洪化縣遷來的。詢問了村裡的老人,褚家先祖遷來本地的起因竟然是打架時把對方辮子拽下來了。在清朝,拽人辮子那可是重罪,褚家的先祖嚇得趕緊跑路來了齊風市。
馮大隊長一方面安排人追查褚延強的下落,一方面派我和王猛、李箏三人前往縉城洪化縣尋找褚家村的同源家族,看看能否找到大便嫌疑人的蹤跡。
在當地公安部門配合下,我們很快找到了洪化縣的褚姓家族。這個家族很龐大,有一百多個分支。我和李箏配合當地派出所篩查找人,承擔了褚姓家族摸排采血的任務。在兩周內採集了幾千份血樣,我們拿采血針的手都開始哆嗦了。
血樣打包寄回去進行檢驗,確定了其中一個分支和現場糞便中檢出的Y染色體高度一致。這個消息讓我激動得當晚沒睡著覺。
我們對這個分支進行梳理,確定了一名叫褚俊生的嫌疑人,他的DNA與現場大便DNA一致。找到了大便嫌疑人,大家懸著的一顆心放了下來,我們終於可以回家了。
偵查中隊李隊長連夜趕來,對褚俊生進行了審訊,可他拒不承認到過距離洪化縣兩千多公里的案發地齊風市。褚俊生的家人和單位同事都證明他近期一直沒有離開過。這讓我們陷入了困惑,難道是DNA說了謊?
繼續在洪化縣待下去也沒什麼意義,我和王猛無精打采地商量著訂哪班機票返回。李箏在屋裡走來走去,忽然說道:「按照咱們做的DNA位點數量,檢驗結果一致,說明似然比在10的10次方左右,這個概率的話,十億人中最多有一個人和他結果相同。就算他不是嫌疑人,也一定和嫌疑人有密切關係。」
我們馬上查了褚俊生的家庭成員信息,發現他有個雙胞胎哥哥叫褚俊禮,在申城工作,是生物科研所的一名工程師。看著電腦屏幕上和褚俊生一模一樣的褚俊禮的照片,我向李箏豎起了大拇指。
根據法醫物證學的理論,異卵雙胞胎來自兩個受精卵,DNA關係類似於兄弟姐妹;同卵雙胞胎來自同一個受精卵,DNA完全一致,他們性別相同,外貌也幾乎一樣,有時甚至連自己的父母都難以分辨。
以前的DNA技術是無法對同卵雙胞胎進行鑒別區分的,但現在可以,雖然難度很大。因為同卵雙胞胎雖然先天DNA一致,但後天某些物質會發生細微的改變,比如DNA甲基化。
既然弟弟不是兇手,那兇手肯定就是雙胞胎哥哥。和領導彙報后,我們馬上訂了機票去了褚俊禮所在的申城。
我們在申城一家生物科研所見到了褚俊禮。王猛低聲對我說:「這戴眼鏡的傢伙斯文周正,看起來不像壞人啊。」我搖了搖頭,不能以貌取人。
褚俊禮的DNA結果證實了褚俊禮和褚俊生是同卵雙胞胎,他倆的DNA都和現場大便DNA一致。可褚俊禮的同事們卻證實,為了完成一項科研項目,褚俊禮整整一周都在單位加班,不可能出現在齊風市的犯罪現場。
雙胞胎兄弟都不是犯罪分子,難道是我們一直信賴的DNA說了謊?這種情況超出了我們的認知,我幾乎懷疑自己以前學的《法醫物證學》都是假的。
晚飯氣氛有些壓抑,李箏倒了一杯酒放在我的面前:「劉哥,我們的努力是不是白費了?」我嘆了口氣:「前面已經沒有路了,我們這次恐怕要栽跟頭了。」
李箏搖了搖頭:「我覺著我們的方向沒有錯。劉哥,你說會不會存在第三個人,他的DNA和這對雙胞胎兄弟的DNA一致呢?我一想到那三個可憐的孩子,就覺著不能放棄,我們一定要找到兇手。」
李箏的話讓我無法反駁,總感覺眼前蒙著一層窗戶紙捅不破。其實我還想到另一種可能:DNA檢驗受概率所限,出現了偶然相似性,茫茫人海中兩個毫不相關的人DNA出現了一致。
假如是那樣,案子可能真的就成了懸案,那是我能想到的最壞結果。我輕輕摸著後腦勺的那道疤,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接著查!
我們去褚俊禮單位查閱了他的個人檔案,發現他除了逢年過節,一直在申城上班。只是在一年前,他曾經請了一周假,事由是「去申城第三人民醫院捐獻骨髓」。
在申城第三人民醫院,我們查閱了褚俊禮一年前的病歷檔案,果然捐獻過骨髓。在醫院的協助下,我們打聽到骨髓受者叫韓國傑,齊風市人。
「骨髓移植!齊風市!」感覺心中劃過一道閃電,耳畔響起了雷鳴,我打了個激靈,驚出一身冷汗。我之前設想了各種可能,卻沒有考慮到人的DNA發生改變的特例,不!這不單單是改變,確切地說是擁有了兩套DNA!
沒錯,接受過骨髓移植的人,會有兩套DNA系統。因為造血幹細胞來自異體,所產生的血液DNA與供體DNA一致;而除了血液系統之外的DNA並沒有改變,還和移植之前一樣。真的被李箏說中了,果然存在第三個人,和雙胞胎兄弟的DNA一致。
這韓國傑正是我們要找的人。我正要把情況和領導彙報,手機鈴聲響了,是姜法醫打來的。
他告訴我褚延強的下落找到了,他在二十多年前因一場車禍死亡,他的妻子帶著兒子改嫁給一個姓韓的人,那個兒子叫韓國傑。作為煙蒂DNA那條線的重大嫌疑人,目前已經在通緝他了。
我告訴姜法醫,韓國傑不但是煙蒂DNA嫌疑人,而且還是大便DNA嫌疑人,因為他有兩套DNA系統。這結果印證了我的推論,青壯年男性,單人作案。放下手機,我大吼一聲,王猛和李箏吃驚地看著我。
找到韓國傑時,負責抓捕的同事吃了一驚,他並非想象中的凶神惡煞,更像是半人半鬼。他癱坐在椅子上對著電腦看A片,蓬頭垢面,臉色蒼白,氣質陰鬱,屋子裡全是煙味。他一點也沒有反抗,滿不在乎地承認了自己的罪行。
父親褚延強死後,年幼的韓國傑跟隨母親改嫁,從此改姓韓。當初查出白血病後,家人在眾籌平台上發起了眾籌捐款。幸運的是,不但籌集到了手術費,還找到了配型合適的骨髓。
重獲新生的韓國傑在住院期間收穫了愛情,和一位病友的妹妹談起了戀愛。出院后韓國傑在家休養,女朋友時常去看他,然而就在上個月,女朋友向他提出了分手,原因是韓國傑性功能障礙。
骨髓移植手術很成功,可不知為何,術后的韓國傑陽痿了。韓國傑認為自己命不好,社會對他太不公平,心理開始扭曲。
那天,在濕地公園遊盪的韓國傑本來有輕生的念頭。他看到在河邊撈魚的三個女孩,頓時生出一股邪念,將三名女童誘騙到如意塔。三名女童關係很要好,他只需控制一名女童,另外兩名女童就乖乖聽話。
其間,公園管理員王健去如意塔鎖門,韓國傑威脅三名女童不要出聲,王健喊了幾聲見沒人回應,就把塔門鎖了。韓國傑對三名女童逐一猥褻,其間也曾嘗試過強姦,卻發現自己依然不行。
後來聽到有人在喊著「彤彤」的名字,那個穿短褲的女孩起身想喊叫,韓國傑把她推到牆邊,右手緊緊掐住了她的脖子,直到她癱軟在牆邊,小手慢慢鬆開,小桶里的水灑了一地。
韓國傑說自己最開始沒想殺人,但是突髮狀況讓他害怕暴露,於是滅了口,把另外兩個女孩也掐死了,其中一個女孩反抗很強烈。
事後,韓國傑忽然想大便,身上卻沒帶紙,於是他脫下了那名反抗強烈的女孩的內褲擦拭。最後,他推開一樓的窗戶,跳出窗外,再把窗戶關上。
我掩面沉思,同樣來自一個家族,有的人就胸懷寬廣,捐髓救人,有的人就不懂感恩,仇恨社會。我想到一句話:自救者人恆救之,自愛者人恆愛之。如果一個人放棄了自己,那麼誰也救不了他。
思考這個案子的偵破過程,感覺存在很多巧合,但我們一開始就關注到褚姓家族是正確的。正因為韓國傑和褚俊禮屬於同族,所以骨髓配型才會成功吧。
DNA檢驗技術是我們公安機關偵查破案的一柄利劍。有了它,我們可以大幅縮短偵查時間,甚至有時可以直接鎖定嫌疑人。上至領導,下至普通民警,都知道DNA的重要性,一切偵查都會圍繞DNA展開。
但DNA檢驗技術目前還處於發展完善階段。由於DNA檢驗本身的特點,它有時也會變成一把雙刃劍,給偵查破案帶來干擾,把我們引入迷局,甚至造成冤假錯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