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都老了。
「老臣怕是要吹燈拔蠟燭了!」
這一句話,立馬讓朱允熥的表情凝重起來。他原本有些鬆散的坐姿,也一下子端正起來。
「臣自免官罷爵,奉旨回鄉務農以來,日子雖清貧冷清,但也安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臣之父祖一般,春盼秋熟,秋盼冬雪,東盼春暖。家中田地三十畝,牛騾兩頭,房三間,吃也香甜睡也香甜!」
「臣早過知天命,所謂富貴看清之後,不過浮雲。心中僅有不舍,乃是不能效忠於皇太孫殿下御座之前。」
「但臣亦有所盼,盼再有給殿下,簽馬執鐙的那一天。」
「可天公不美,連月來,臣后心陣痛,徹夜難眠。初以為是舊傷發作,不以為意。待初雪落時,臣連咳三日,口口帶血,郎中言臣內有惡疾,怕是過不了今年。」
嗡,朱允熥腦子裡轟的一下。
藍玉居然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別說這時代,就算是後世,一個人若是咳吐血了,八成也是凶多吉少。
他急忙的往後翻著秘折,仔細觀看。
接下來的字跡,和剛才的決然不同。剛才的字跡文書,還算公正,而下面這些字,歪歪扭扭不說,語句也是十分粗糙。
「方才,是老臣兒子藍春所寫。小畜生不像臣,他打仗騎射都是稀鬆平常,膽子也不大。就是看書寫字,還算有些看得過去。將來老臣死了,殿下若是念著老臣的好,賞給他個山高皇帝遠,但有油水的官職吧!」
「種地太他娘的難了,鋤頭掄斷了也挖不出個金山來,勉強吃飽肚子。哪有殺人放火,搶劫金銀來得快活。臣說日子過得去,說心裡挺踏實,純粹是他娘的,自己騙自己。一輩子拎刀子捅人,耕地的時候都把田地當成別人的腦殼,往死里剁!」
「老臣不行了,本想著還能多活幾年,可如今大限己到了,看了許多大夫都說是無葯可醫。都說,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吧!」
「日他郎中的娘,老臣這輩子啥沒吃過,啥沒喝過,啥沒享受過。韃子皇帝的婆娘,老子都日過,還在乎這些吃喝?」
「自從當兵那天開始,老臣就以為自己不怕死,可事到臨頭,真要等著死的時候。不怕殿下您笑話,老臣還是有些慫的!」
「老臣見過在床上病死的癆病鬼,最後動也不能動,瘦成皮包骨頭一樣,在那艱難的喘氣兒,眼睛都張不開,一身惡臭!」
「到了那步田地,人也就不是人了!」
「老臣不怕死,若是一刀砍過來,腦袋伸過去就死了,連疼都不可知。可老臣怕等死,怕生不如死的等死,怕讓人看著,盼著,等著老臣去死。」
「所以,老臣腆著臉皮,給殿下寫這封信,求殿下!」
「好殿下呀,你還記得你答應過老臣一件事嗎?老臣和您說過,若有一天請讓老臣死在戰陣之上,死在敵人之手。千萬別讓臣,孤零零的躺在床上,等死!」
「老臣知道,皇爺心裡恨臣。過去,臣是做了許多糊塗事。以前是仗著故太子的重用,飛揚跋扈。後來是仗著頗有功勞,在朝中誰都不放在眼裡!」
「可老臣,十來歲就跟著皇爺打仗了,這輩子除了殺人不會幹別的,老臣真的不想,窩窩囊囊的死!」
「臣不求什麼,求殿下和皇爺說說,給老臣一把刀,一匹馬,讓老臣北上。軍人當戰死沙場,何須馬革裹屍。求殿下,會老臣個老臣願意的死法!」
「臣藍玉,叩首!」
手中的秘折,無聲滑落。
朱允熥長嘆一聲,微微靠後有些無力的躺在椅子上。
千想萬想,沒想到,意外這麼快到來。
藍玉是何等人,既然能在秘折中,寫出這樣的文字,定然是身患絕症,命不久矣。人之將死,其言未必善,但至少有幾分真。
而且他的真切之中,字裡行間,滿是求死之意。
「殿下若真的憐愛老臣,有朝一日,請殿下讓老臣死在馬上,而非床上!」
往日之言歷歷在目,當時朱允熥還以為是句玩笑話。他還等著將來他登基那天,再起複藍玉,讓這位漢家名將,再此提兵遠征。
可天不如人願,世事難料。
「來人!」朱允熥喊了一聲。
「奴婢在!」王八恥急忙跑上來。
朱允熥把散落在桌上的秘折,歸攏到一起,開口道,「去,告訴傅讓,讓他派幾個羽林殿前親軍過去,看看藍玉到底如何了。另外,把太醫院醫術最好的太醫也帶過去,仔細的看!」
「遵旨!」見朱允熥臉色鐵青,神色鄭重,王八恥小跑著出去傳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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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老爺子寢宮那邊,傳出六斤稚嫩的讀書聲。
溫暖如春的書房裡,六斤端坐在椅子上,跟著面前鬍子都白了的武英殿大學士吳勛開口朗誦。
老爺子坐在門外頭,豎著耳朵,一臉鄭重的聽著。
聽到重孫讀書流利,沒有磕磕巴巴,也沒有哭鬧著不想學,老爺子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幾分笑意。
「殿下讀得流利,字可會寫嗎?」裡面,大學士吳勛問道。
六斤搖搖頭,「我只會跟夫子你念,不會寫!」
「老臣來教您,一撇一那讀人,為何是一撇一那呢,人呀,天地間最為貴重也……」
聽裡面開始講解,老爺子不住的點頭。
就這時,見朱允熥風風火火的過來,趕緊讓朴不成上前阻止。
「殿下輕點兒,吳王讀書呢!」朴不成小跑過來,低聲說道。
朱允熥看看書房那邊,那原本是老爺子的政務要地,誰都進去不去的,沒想到現在居然成了六斤讀書的地方。更沒想到的是,老爺子居然要六斤開始讀書了。三歲都不到的孩子,能學什麼?
更讓他詫異的是,教授六斤的讀書的,居然吳勛。
吳勛這個人在朝中雖然有大學士的殊榮,但卻實一心做學問的人,絲毫不參與朝政。
不過想想,也能明白老爺子的苦心。
吳勛不但是朝中少有的真正清貴,從不摻和別的亂事,沒有利益關係。他的父親吳沉,更是是己故東閣大學士吳沉。
東閣大學士,就是東宮太子的死黨。當年吳沉就對老爺子說過,尊重東宮皇儲,就是尊重您,讓老爺子龍顏大悅。
「你來幹啥?」老爺子背著手過來,皺眉道。
朱允熥又看看書房裡,「皇爺爺,六斤讀書會不會太早了?」
「也不算讀書,就是找個品學兼優的學士進宮,教六斤認認字,讀讀書!」老爺子笑道,「當年吳勛的老子,是教過你爹的。他們家的人,性子雖然古板些,但品學是沒錯的!」
說著,目光落在朱允熥的手上,「這是啥?」
朱允熥緩緩遞過去,「您看吧!」